幽篁明月

　　莫落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有些单薄，不经意间失了失神，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他又与众人攀谈了些时候，吩咐甄老二两天后将祭品直接送到太常府，莫要等他，而后就将众人遣散了。

　　两天过后，溱城似乎是突然间燃起了一阵热潮，仿佛这个在冬日里沉寂了许久的都城一下子沸腾了一般。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谈论新上任的太常辅丞，争相奔走传递他的消息，诉说他的神勇。

　　不为其他，这位辅丞大人一上任，不仅在短短十日内就准备齐全了皇帝大祀所需要的所有祭品，而且连带着端了好几个窝藏良畜，勾结官府，欺压欺骗百姓的贼窝。不仅如此，这些贪官污吏们利用贩卖假肉所获取的不义之财通通都在半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受害百姓家中。有人传出这位新的辅丞大人就是当年在贵如楼比酒论才的莫落莫酒神，顿时呼声又起，当年力挺莫落的人又出来为他辩护：莫公子失踪的这段时间就是为了暗自积蓄，以待今日大展神威！

　　垣国百姓对此自然是欢喜异常，高呼溱城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神官。然而官府中人的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一部分的官员因为对谢幕绝独揽朝政大权而不满，因而也抵制谢幕绝举荐的莫落。一部分人则是因为莫落的行为影响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使他们不能再如此猖狂的剥削百姓，因而对他心生怒意，可又碍着谢幕绝的面子不好发作。一部分人则在观望着看谢幕绝的笑话，因为这位辅国大人虽然独揽朝纲，却向来对盘剥克扣一类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他的外甥如此大张旗鼓的整治贪官，又如此得罪朝中官员，不知这位一向张弛有度的辅国大人会作何反应。

　　而受这件事影响最大的自然还是太常卿公孙大人，据说他看到太常府大殿里堆放的满满一屋子祭品和许多帮忙搬东西的伙计，而独独不见莫落的踪影时，气得脸色铁青，自此便称病不出了。

　　当时攸扈正在自家府内的凉亭里读书，听闻了这个消息，不禁放下书卷，展颜大笑了起来。

　　“这个莫落，还真有两下子，居然把铁面公孙大人整成如此模样，想想真是解气啊！＂他一边大笑一边自言自语道，搞的周围侍奉的仆婢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事竟能让他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大人笑的如此开心。

　　攸扈回味着这些日子莫落的表现，想要推断他是如何做到办成此事的，却无奈苦苦不得要领，于是盘算着到谢府去直接询问他，却不料此时，莫落已经自己寻上门来了。

　　接到小厮通传时攸扈着实吃了一惊，莫落会亲自来寻他？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

　　一个带路的小厮身后，一身白袍的莫落面无表情的跟在身后，待他走近了凉亭，攸扈忙迎了出来，正打算客气的请他到亭中去喝杯茶，莫落却突然间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手掌向上，无名指和食指微微蜷曲，眼神中明明白白的写着两个字：＂拿来！＂

　　攸扈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不自然的凝固在脸上，他惊疑道：＂莫落兄这是什么意思？＂

　　莫落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伸着手，开口道：＂我什么意思你会不明白么？＂

　　攸扈迅速在脑中想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今日莫落是为了他的琴而来，那日他趁莫落发呆的间隙将他的琴抱了回来，如今还没有顾上去还，琴的主人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原来莫落兄是为了你的琴才来的啊，＂想明白了对方的来意，攸扈松了一口气，又露出了笑容，张开手臂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莫兄请进来坐。＂

　　说完又转向一旁的小厮，对他道：＂溱城鼎鼎有名的莫辅丞莫大人到了，还不快去泡上一壶上好的白毫乌龙来！另外着人去我的卧房将那把乌木古琴取来。＂

　　莫落听到攸扈居然如此抬举自己，听的竟一阵脸红，只得悻悻的放下手，朝亭中走去。刚迈出两步，却看到凉亭中一个婢女正掩嘴偷笑着向另一个婢女悄声言语，那个附耳听的女孩却是不住的看向自己这边，也掩饰不住满颜的笑意。莫落顿时窘迫，脸儿憋的更红了。

　　攸扈背对着凉亭，自然不知婢女偷笑之事，他回身进亭坐下，却发现莫落的脸已经红的像九月初三的红叶了。

　　＂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堂堂辅丞大人竟然脸红成这样子？不会是被本公子风流倜傥的气质所折服了吧？＂攸扈从未见过莫落这样子，不禁打趣道。

　　去你的风流倜傥，莫落红着的脸颊逐渐泛青，他又恢复了一副面无表情的表情，冷声道：＂攸扈，快还我琴，本公子今天没时间陪你玩！＂

　　本来莫落今日确实无意到攸扈府里来，只是在谢府，晴翠和汀芷每日都要过来说上好几遍外面对他的赞颂，还不停的惊讶和惊叹他在十日内就办好了差事，弄得他不胜烦恼，于是就想出来散散心。走在溱城繁荣而熟悉的街头，莫落的心绪舒畅了不少，不知觉中，他竟走到了攸扈的府邸前。本想直接绕过去，忽地想起自己的琴还在那小子处，又想到自己一时也无处可去，于是便鬼使神差的叩响了门环。如今真是后悔的要命，看来这府中的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可是也没有办法，只得硬撑下去。

　　＂莫兄不必着急嘛，既然来了，就是我的客人，我必不会怠慢你，＂正说话间，两个仆人一前一后走来，后面的仆人怀里抱着一个琴形的包裹。

　　那仆人将包裹给了攸扈，攸扈接过来，笑着看了看莫落，然后将包裹外面的绸缎一层层剥落，里面就露出了那把已经被他擦拭一新的琴。

　　＂你的琴，＂攸扈将琴捧给到莫落面前，道：＂既然来了，就为大家弹上一曲吧。＂

　　＂想叫我献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莫落从来不在低俗之人面前奏琴，＂虽然看到被仔细擦拭一新的琴很受感动，莫落还是摆起了架子，末了他又道：＂要我奏琴也可以，只要你能把我这琴的名称特点道出个所以然来，我就为你弹上一曲，若是道不出，那休怪莫落无礼，我这就带琴离开。＂

　　攸扈心里道：好小子，要你弹个琴，你竟要考我！不过他面上的悠然之色不变，说道：＂好吧，既然莫兄开口，那我就试试看吧。＂

　　说完他用手指轻轻地摩挲起了琴的纹路，又将琴翻转过来仔细看了看琴身和琴背，最后一手按弦，一手轻轻拨弄了几下，最后才缓缓开口。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此琴为伏羲式,桐木胎，鹿角沙漆灰，色墨如砚，金徽玉轸。琴下龙池呈圆形，凤沼扁圆。七徽以下弦露黑色，遍体蛇腹断纹，中间细断纹，额有冰纹断。圆池内纳音左右上下四隅分刻有隶书“至德丙申”四字，池两侧刻隶书“峄阳之桐，空桑之材，凤鸣秋月，鹤舞瑶台”十六字，池下有“困学”、“玉振”两方印，以上除年款外皆髹金。”

　　“静听琴音，音色纯粹，具备了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等九种音色。可以说是集韵味于一器,在当今世上已属极不易得之珍品......＂他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中间未曾有一丝停顿，末了望着莫落缓缓地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此琴可是失传六百余年的唐氏名琴，大圣遗音否？＂

　　莫落听后大为诧异，因为大圣遗音早已绝迹于世多年，世上知道此琴存在的人绝对不多，若不是他有幸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把绝世之琴，恐怕他也不会对它有多少了解。而这个攸扈却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内就认出这琴的来历，而且对它的构造了如指掌，看来此人还真是不能小觑。

　　见莫落面露诧异之色，攸扈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于是颇有些得意的看着他，意思是，你看我都按你说的道出了琴的名称特点，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没想到莫落脸上的怀疑之色更深了，他定定的看着攸扈，极其冷然却严肃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琴就是大圣遗音的？＂

　　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忽然想到谢幕绝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大圣遗音十分难得，这一把只在莫氏一族代代相传，而且这世上能得知这把琴的名称来历的，除了他和莫家极少数的人，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人。那么攸扈又怎会知道呢？该不会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就是那三人中的一个？还是这其中，另有什么隐情？

　　＂我知道这是大圣遗音，自然有我的理由，只是没有必要非得说出来吧？＂攸扈却只是轻轻的抿了口茶，轻描淡写的拒绝了莫落的问题。

　　＂既然不愿如实相告，那在下也没有弹琴的必要了。＂莫落冷冷的道：＂就此告辞了！＂说罢便站起身来准备携琴离开。

　　＂等等，＂攸扈也起身一手按在琴上，阻止莫落道：＂莫落，你真的非得要对我如此这般么？我攸扈是惜才之人，尤其敬重和仰慕兄台的谋略才华，昔年是我不对，不该用如此过激的手段逼你出马。可如今都时隔多年，你还是要如此介怀么？＂

　　＂如此介怀？＂令攸扈没有想到的是，莫落的脸色变的更冷，语气中充满了一种悲切苍凉的意味：＂你当年那一着，害我背井离乡也就罢了，却也害我失去了此生最心爱之人，等于是将我的整个生命推入了绝望与黑暗之中，你叫我怎能不介怀？＂

　　攸扈听了这话立即呆立当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当年的一件几乎是负气而为的轻狂之举会给眼前的这个人造成如此深重的伤痛，此刻做不出任何的反应，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像一块木头似的呆立着，放在琴上的手不自觉的滑落开来。

　　莫落缓缓的将琴抱起，向前走了几步，他开始意识到碧心离自己而去也不能全然怪在攸扈的头上，于是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对攸扈道：＂被你算计过一次，你就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惧井绳吧。＂顿了顿又道：＂还有，今天的一曲，算我欠你的，改日再补上。＂说罢抱琴而去。

　　攸扈呆呆的站在原处望着莫落的身影向前缩小直至远离了他的视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转头问身旁的小厮道：＂他刚刚说，我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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