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望

　　随着她拉开抽屉的瞬间，一只黑影一跃，落上了她的肩头，她顺眼看去，竟是一只黑色的癞蛤蟆，正双眼圆瞪地盯着自己，好像随时要跳到她的脸上似的，竟然还毫无知情似的呱呱叫着，雅妮心头一跳，吓得整个身子都弹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把癞蛤蟆拨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她的身后爆发了一阵高低起伏的笑声。

　　雅妮面无表情地转回身来，那些张扬的笑脸一下子僵住，她心有余悸地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并不恼，只是咬着字说：“同学们给老师的见面礼真是别出心裁、别具一格……别有用心啊。”她尾音拉得很长，下面的学生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她又很轻很慢地继续道：“不过……别有第二次。”紧接着，她问：“谁拿了刷子？交出来吧。”

　　坐在讲桌下面的那个男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不敢看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那把刷子放了回去，雅妮顺手就拿起那把刷子，转身去擦那个错字，嘴里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好，那下面我们继续来讲……”

　　接下来的日子，雅妮才真正体会到了这里条件的艰苦。那饭菜里，长期没有一点荤腥。在戚府时，她的衣服向来都是由府里的丫鬟来洗的，如今却要自己动手来洗。不凑巧的是，那厨房里的水都是明叔到山上去接的山泉水，她根本不敢动，只好让丽丽领着自己到山下的溪边去洗。那教室里的桌椅也有些年月了，有些楔子松了，摇摇晃晃的，有一次她实在看不惯，忍不住自己动手拿了钉子，就要来修，竟是敲了手，痛了好几天。有些学生住的地方远，中午要留下来吃饭，他们便轮流着做饭。每天的生活便是准时起床，做饭，打扫，上课，备课……

　　秦校长和谭丽丽刚见她时，是衣着光鲜，说话做事又都有些“小姐”的样子，都还担心她是娇滴滴的小姐，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只图一时新鲜，吃了些苦便要吵着离开。如今，见着她，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她像是在心里拧着劲，即使再苦，也非要留在这里。有一次，三人坐在一起搓苞谷，她搓得久了，竟是出了水泡，眼泪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看得旁人也跟着揪心，她竟是不言不语就忍了。

　　她明明真的是一时冲动到了这里，却依然坚持了下来，原因还有第二层。这里虽然完全没有戚府的优渥，她对这里的新奇感受也早就不复存在，但却有另一番全新的愉悦。这种愉悦，是在每当孩子们高兴地向她打招呼、毫无顾忌地和她玩闹在一起、把她当成大姐姐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等等这些的时候，便会清晰地浮上心头。她对这里的依恋，就像是那手上渐渐生出的茧子，厚了起来，想弄掉已经不可能。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也时常想起在戚府的生活，想起和鸣翠一起玩耍的情形，想起戚府里所有人对她的关怀，想起那突然神经错乱的一脚……这时候，她便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虽然也是不错，但终究缺少着什么，她时常静下心来仔细地想，她却想不出。梦里却常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烟一样飘渺的轮廓，在眼前轻忽地掠过，什么也抓不住。

　　“雅妮。”床上的谭丽丽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声，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样子，“你怎么还没睡啊？”“没什么。在想事情。”雅妮望了她一眼，“是不是吵着你了？”

　　谭丽丽摇摇头，突然没了睡意，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她，“你是不是也在想……在想……”她迭声说着，却有些急了，涨红了脸，竭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脑子一热，脱口道：“男人？”

　　雅妮脸红了一下，又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的措辞这样大胆。她笑了笑，说：“丽丽，女孩子家的，还是得要些矜持的。”雅妮知道她矜持向来是有的，只是一时慌了，就语无伦次了，却仍忍不住想要调侃她。

　　丽丽本就弱她两岁，雅妮在她面前，落落大方，又识大体，早已将她视作了俩人间的主心骨。丽丽见她这样说，也自觉失言，同时又已知雅妮的心性，料定她不会在意，不由赧然一笑，“雅妮，从没听你提起过你的……心上人。他是不是没在重庆啊？”

　　雅妮的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个影子，她还来不及抓得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到迷惘，只是摇摇头说：“丽丽，我没有心上人。”

　　“啊。”谭丽丽低呼一声，却见她在油灯下的一袭倩影，静娴中分明带了些挡不住的风情，不似那种到了这般年纪也没有相仪的人，她皱了皱眉，“不会是你的要求太高了吧？”

　　“呵呵”雅妮粲然一笑，“丽丽，你可真能猜。”

　　丽丽拥衾坐起，眼含笑意，“雅妮，不怕你笑话。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显得有些局促，见雅妮偏了头来看她，不禁羞赧起来，脸上绯红一片，垂了脸，喁喁说：“他是个做生意的。”她仍是怕她笑话，赶紧抬了头，摆摆手，说：“不过，他没有那种铜臭味。他对人很好的，斯斯文文，又有才华。所以，所以……”她又低下头，却没有说下去。

　　雅妮起身坐到床边，掩唇笑起来，柔声道：“所以，你就喜欢人家了。”丽丽见她说得这样轻巧，又没有半点揶揄的意思，不由咧嘴“嘿嘿”一笑。雅妮也与她打起哈哈，掀了被子，将她挤到另一边，“是不是那个‘诗人’？”丽丽点了点头。

　　前两日，有人让明叔将一束野花送给了丽丽，里面还放着一张卡片，正是：

　　着手赠盈香，暂解满盈思。

　　当时，她接到手里正要藏，却正好被雅妮看见，雅妮缠着问她花的来处，她忸怩着答不出。也免不了被雅妮笑话了几回。如今，说出来，她心头也忍不住怦怦急跳，却是欢喜，恨不能让所有人都能来分享她这份难得的欢喜。

　　雅妮忍不住好奇，趴到她面前问：“快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丽丽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垂了脸，顿了顿，才低声说：“那天，我去山下的小溪边洗衣服，他在那里洗脚，我当时不知道，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一下子就掉了下去，顺着水就要飘出去，我一慌就叫了起来，他听见了就回头来看，赶紧走到了水里，把衣服捞了回来。他的裤管都湿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想要给他弄干。就带他到山上生了火，我们坐在一起……”

　　“坐在一起？又怎么样？”雅妮见她脸上已是绯红一片，也忍不住笑着追问道，“难道他那时候就向你表白了？”

　　丽丽摇摇头，继续说：“我们坐在一起，本来是很尴尬的。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但是他好像不习惯沉默。就找了些话题来说，他说我不该显得那么拘谨。他跟我说，国外的女孩子都是很……开放的。她们穿着漂亮的裙子，炫耀自己的美丽，在音乐里等待男子的邀舞。女子敢于在公共的场合大声地说话，敢于向男子要求平等的对待。他让我知道天南地北的不同，让我知道这外面的世界原来是很开阔的……我喜欢跟他在一起时候的心情，喜欢静静地聆听他的声音，总让我充满期待，想再见着他。”

　　雅妮问：“那么，你对他了解多少呢？”

　　丽丽摇摇头，“除了知道他是个商人，和他的名字，其他的，一无所知。”

　　雅妮感到惊讶，“那你还喜欢他？”

　　丽丽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反正，我就是希望再见到他。”

　　雅妮又问：“你们见过几次啊？他没说，喜欢你？”

　　丽丽又是摇头，叹了一口气，才说：“我们也就见过一次面而已。不过，我知道那花是他送的。他知道我在这里教书，他也知道我的名字。”

　　雅妮“啊”了一声，再次感到惊讶，“你一见钟情啊？”她见丽丽已经是一脸羞窘的样子，只好撇撇嘴说：“我虽然不太赞同，但我依然真心祝福你。”

　　丽丽见她连连惊讶，心里已有些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一厢情愿呢，还是两厢情愿呢。但见她方才一番话是由衷而说，也有些感动，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感情。

　　雨淅沥沥地下着，天阴沉沉的。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有几个同学没有带伞，只好留在屋檐下面等着。雨越下越大，他们中已经有人开始着急。

　　“怎么办呀？我妈看不见我回家，会着急的！”一个学生急得直跺脚。

　　“对呀！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哩。”另一个学生跟着说。

　　雅妮和丽丽拿着几把雨伞走出来，雅妮笑着说：“同学们别着急。我和谭老师送大家回去，好不好？”

　　那几个孩子一听都是拍手叫好。雅妮和丽丽分了一下工，各自领着两个孩子，打着伞，往山下走。雅妮和一个孩子打了一把伞，另一个孩子打了一把，她怕淋着身边的孩子，就把伞往他身边倾着，把身子压低，紧紧搂着他的肩膀，靠在一起。

　　才走出校门不远，便听身畔的孩子轻轻叫了声：“周老师，你看。”

　　雅妮顺着那孩子伸出的手臂瞧去，那山道下面，正有人打着一把伞，徐徐走上来，他低着头，把伞打得很低，看不到脸，长衫磊落，确有一番别样风仪。

　　雅妮徐徐站直了身子，她有一丝迷错，很轻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身影明明在眼前，却似曾在梦里才见过。梦里隔却了万水千山，她伫立在风中，早已是翘首遥遥地等待，才见他在烟雨中打着伞徐徐走来。心里突然变得很轻很淡，像是浮沫在水面轻轻降了下来，却弄得心也不由“咯噔”一下，怦怦跳了起来，她喉头发紧，轻轻颤了一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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