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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慕慈紧紧皱着眉头,盯着立在那里愁眉苦脸的白芷看。小姑娘傍晚从外面回来,径直来找慕慈讲了自家先生留在城里的事情。慕慈听了这一阵子,才问了句:“袁大人病得怎样?”
白芷低声答道:“先生是说‘现在还没什么’,但袁大人不肯出城,想来是跟城里的病一样吧……”
慕慈叹口气,手里摩挲着扇子,更加担心起这两个大夫来。若袁齐和染上的也是那疫病,大概城里的情状比他估计得要更为严重。这段时间两人的方子不见效果,慕慈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着急得很。再加上薪现在在城中,慕慈的担心里又多了一重紧张。思来想去,瞧见白芷仍旧苦着一张脸在那里,慕慈还是露出安慰的笑容道:“行了,你家先生可是我十六卫军医,是能上战场的人,这点儿事还不用你愁成这样吧!”白芷眨眨眼睛,还是撇着嘴,并没有被慕慈的话打动。那人又安慰了几句,终于把小姑娘打发回去,转向胡烈儿问道:“现在派守柘林城的有多少人?”
胡烈儿想了想,正色答道:“南北两处城门各有一队人马把守,东门也有一队。西门虽然已经废弃不用,但也派了四个人看着。另外城外水道两岸各设了两处关卡,也都有一队人马。”
慕慈点点头。把守柘林城的兵士们定时轮换,到现在并未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上报,看来柘林城的瘟疫还没到引起城中百姓恐慌的地步。但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找不到可以控制病情的药方,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形就难说了。慕慈背手立在帐中央,低头默默思索着,突然对胡烈儿说了句:“那好,我去各处关卡看看。”
“是!”胡烈儿拱手行一礼,正想转身去喊人,却被慕慈急忙止住了:“不必,我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
“哎?慕将军您……”胡烈儿瞪大眼睛看着自家上将军,“可是现在天色晚了——”
“不妨事,”慕慈已经走到帐门前,只回手摇了摇扇子,“我随便走走而已……”
这场雨刚刚停住。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濛濛的水汽,远处的低山都模糊了形状,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烟里。南地多雨水,自来了襄州后,倒是下了不少雨,但多数是细如牛毛的雨丝,像今日这么大的倒还真是少见。慕慈逆着水道向上游走去,岸边泥泞不堪,河水已经有泛滥的势头。这条水道是汉江支流,当地人称之为“乌河”,就地势向东北方向流去,与秦岭之北的河流交汇,也算得上是一条水路要道。柘林城的两次兴盛都与这条河息息相关,但自从城里发生瘟疫以后,过往船只只能绕道而行,现在空荡荡的水面上不免显得有点寂寥。慕慈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见到沿河而设的一处关卡,七八个驻守的兵士百无聊赖地坐在岸边看水,几个人拿着自己的刀剑仔细擦拭。慕慈立在远处望了望,低头想了一回,并没有上前去,便又走远了。
薪本想着雨停了就在城里各处看看病人,可是袁齐和的脸色一直看着不好,日晡时分好容易劝着吃了点东西,过了不久却开始发热。薪连忙重新写了方子,看了看之前老太医带进城的十几味药材,又请早晨带自己过来的那个年轻兵士去药铺抓了几味没有的药,配齐了一同交给薪。收拾好药锅,薪将泡着的药材悉数倒进去,点了火,屋里慢慢散开一股独特的带着苦味的香气。袁齐和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满足地闻着这味道,突然又看向那守着药锅的人,说道:“薪大夫,你信不信我能闻出这锅里都有什么药来?”
“袁大人,您就别费这份儿心了,”薪含笑回了一句,“有说法是‘医不自治’,您的病就只能交给在下了。”
“能交给薪大夫我就放心了……”袁齐和低声笑起来,重又闭上眼睛。半晌,似是自言自语着,“军医……我呀,也做过军医呢……”
薪正揭开锅盖往里看,听见袁齐和的话愣了一下,回身望着榻上的老太医。袁齐和并未回应,过一会儿又自己添了句:“……还上过战场啊。”
城门虽用铁链锁住,但已经破败不堪,四周杂草丛生,却奇怪地显出一派茂盛之气。刚驻在柘林城外时,慕慈就在周围巡视过一番,现在看看,这废弃不用的西城门愈发显得残破。天色已经黑下来,慕慈在城门前随意走了几圈,也没见到有守门的人,正想回身,却突然听得背后有人大喊:“站住!你是什么人!”
慕慈回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铠甲的矮个子兵士正举着火把站在几十步之外,若有其事地打量着他。慕慈正要说话,那边又跑来一人,抓过那个矮个子手里的火把,照着往前走了几步,吃惊地喊道:“哎呀!是,是慕将军啊!”
慕慈刚才从营地里出来得随便,并未换戎装,仍旧是一身长袍广袖,被那人认出来后也只笑了笑,走过去对那两人道声“辛苦”。认出慕慈的兵士正揪着那个矮个子要他向上将军赔罪,两人都是一副惊慌尴尬的表情。慕慈挥挥手,笑道:“不妨事,你们被派守城门,本就该多多留心,不管什么人来都得问一句才是。”
“就是啊!你听上将军都这么说呢!你们还嫌我多事!”矮个子撇开另一人压在他头上的手,不服气地大声嚷嚷。
“你就是看走眼了而已,还非得胡说有人夜里进了城?”那人也大声反驳道。
慕慈皱皱眉头,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回上将军,”矮个子的兵士瞪了身边的同伴一眼,“昨天属下半夜里醒了,出来营地时明明看见一个黑影翻进了城门——”
“可是今天早晨我们把这周围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有什么‘黑影’啊!进城去问,也没人说昨天晚上有外面的人进来!”同伴毫不示弱地喊道。
慕慈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微微眯起眼睛狐疑道:“你说,昨天晚上?”
前一天,正是那个“宫中使者”带来回信的日子。
薪打开门,昏暗的月光下慕慈正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你……”薪惊讶地眨眨眼睛,转而蹙起双眉急道:“你怎么进城来了!”
“我才是柘林城驻军的主帅吧,怎么就不能来了呢?”慕慈故意摆出疑惑的表情:“大夫就想这么把我堵在门口了么?”
薪无奈地摇摇头,侧身把慕慈让进屋。在里间躺着的袁齐和听见了,便挣扎着想要起来。薪连忙进去制止老太医,重又让他躺好,慕慈也跟进去。问了一回袁齐和的病,又聊了城里的疫情,薪起身去端药。慕慈见他出去,回过头来稍稍俯身向老太医问道:“袁大人,左台侍御史王旭,您可知道这人?”
“……慕将军,怎么突然问这个呢?”袁齐和直直看了慕慈一会儿,声调毫无起伏地反问了一句。
慕慈只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话。却是端着药正立在门外的薪听到“王旭”这个名字,眼神立即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他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才又推门进去,服侍袁齐和喝了药,老太医不甚安稳地睡下了。慕慈退到外间,闲坐在书案旁,等薪收拾好了一堆碗罐,也在另一旁坐下了。案上点着半支烛火,明明暗暗闪着光,将那人清瘦的身影映刻在墙上。灯下的面庞秀丽如斯,只是多了些来不及掩饰的疲惫和担忧。慕慈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点不忍,伸出手去将薪耳边的乱发顺了顺。那人本来也在坐着出神,被这样一惊,抬头冲着慕慈眨眨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开口道:“不是说不要你来的么……”
“身为主帅,若是连城门都没进过,以后说出去,我监门卫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慕慈收回手,向后仰仰身子瞧着薪,“阿薪你,可也是我监门卫的人呢!”
薪斜了慕慈一眼,带着疲倦的笑容摇了摇头。慕慈回头看看里间闭着的门,又上前压低声音问道:“袁大人的病怎么样了?”
“……不好讲,”薪斟酌一下道,“午后这模样倒十分像城里的病,我的方子若是能在袁大人身上起了作用,对城里的疫情大概就有六七分的把握了……”
慕慈闻言点了点头,看着那人停了话后又是一副在灯下出神的样子,不禁疑惑道:“阿薪?又想什么呢?”
“没……”薪连忙抬起头,对上慕慈的眼神,“嗯,芷儿她……她怎么样?”
“呵,担心你担心得紧呢!”慕慈打开折扇晃了晃,“简直像个小媳妇儿似的,一整天都在我那儿抱怨!”
“……你就乱讲罢!”薪毫不留情地瞪了慕慈一眼,那人倒是摇着扇子只是笑。瞧着对面的大夫又锁紧眉头心事重重,慕慈没再言语,静默了一会儿,薪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地低声问道:“你,你刚才跟袁大人讲‘王旭’?是谁啊……”
“哦,被你听着了啊,”慕慈笑得波澜不惊,淡淡回道,“一个御史,今日突然想起来,好像与袁大人有些交情的,随便问问而已。”
“御史啊……”薪敷衍着点点头,“啊,我只是——”
“对了,以前在太医署,你是给这人瞧过病的吧?”慕慈打断薪正在冥思苦想的借口,问道。
“没有的。”这句话倒是干脆,薪抬起头,正色对慕慈答道:“我从没见过叫‘王旭’的人呢……”
慕慈回到营地时夜色已深,湿润的风又夹带着一点雨丝飘过来。远远望去只有主帐里还亮着一点灯光,走到门口掀开帘子,慕慈惊讶地发现胡烈儿和白芷还都坐在书案两侧,正摆弄着案上的一堆药草。抬头见慕慈进来,白芷一下跳起来跑到他面前,连行礼也没顾上就急急问道:“慕将军,先生他怎么样?还好吧?”
慕慈皱起眉头哭笑不得,伸手拍拍小姑娘的发顶,“你家先生好得很呢,你就少操份心罢!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去睡!”
“嗯,就去就去……那,那袁大人的病好些了么?”白芷躲开慕慈的手,又问道。
“你家先生尽心服侍着呢,也不用你多说话了!”慕慈苦笑着摇摇头,“胡将军,你也在这儿陪着她熬,快把这丫头送回去罢。”
胡烈儿忙上前去要带白芷走,两人走到门口,突然又听见慕慈在后面疑惑道:“……你倒是怎么知道我去看你家先生了?”
白芷转回身,也愣愣地盯着这位上将军,半晌才答了句:“……那是自然的啊,慕将军怎么会放心让先生在城里住着呢?一定会去看的嘛!”
慕慈正敲着扇子的手蓦然停住了,回望着小姑娘清澈的眸子,竟露出了一个不怎么自在的笑容来。
后来,薪再回想起柘林城的时候,才猛然间发现,就是在那场大雨之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先是城里的病人似乎一夜之间就多了。最初报上的不过是十几个人,袁齐和与薪看过的那几次,又增加了一些,大约有二十余人。但自从薪接替病倒的老太医,那场雨后第一次在城中巡视,就发现忽然间各处都有了病人,那日终了一算,城中竟已有五十一人病倒,大大出乎薪的意料。而且病人也不再仅仅是老人和体弱的妇儿,新病倒的人中大部分却是年青男女,也都是平日里“从不害什么病的”。薪整日忙着写出各种药方,又亲自配齐了交给随行的药工去煎熬。慕慈也调了两队兵士进城驻守,分发汤药。薪平时白日里在城中看病人,晚上回去便要仔细分析整理病情。袁齐和也耐不住只躺在榻上养病,每每要与薪商谈到半夜,才不情愿地被劝着去休息。而薪只能潦草地睡一下,天亮后继续在城里瞧病。
如是四五天过后,袁齐和的病突然加重了。
盯着面前煮沸的药汤出神,升腾起的雾气熏得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瘦削的脸颊流下来。薪紧紧蹙着眉,纹丝未动地坐在炉火前,直到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才让他猛地醒过神来。薪连忙转身看向榻上的老太医,袁齐和又微微咳嗽了两下,双目将睁未睁,似有转醒之意。薪吹灭了炉火,将锅里的药仔细地滤进汤碗,这时袁齐和已经为难地想要从榻上坐起身来。薪捧着药走过去,小心地将碗放在枕边,又努力扶起袁齐和。老太医倚在榻上,半闭着眼睛,气息急促,不时又咳嗽两下,两颊凹陷得厉害,不复薪初见他时那丰润的仪态。袁齐和脸上一片潮红,薪伸手去试了试额温,滚烫,从昨晚到现在已是一天一夜了,只有今早服了药后温度低了一些,但午后又迅速烧了起来。薪另一只手又摸到袁齐和左手的寸口处,脉象细软濡数,全然不是什么好征象。薪低头暗暗皱了皱眉,才又抬起头来低声劝道:“袁大人,觉得身上怎么样了?喝口药罢。”边说边将枕边的碗递了过去。袁齐和用力抬起一只手来摆了摆,艰难开口道:“……薪大夫,你,你听我一句话……趁早,把我移出这屋子啊……要是你也——”
未说完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打断,薪连忙拍着袁齐和的后背帮他顺气,边说着“先别讲那些”边把药递过去。袁齐和就着薪手里的碗勉强喝了两口,又慢慢躺下了。薪放下药碗,琢磨着刚才袁齐和未说完的话。自己何尝不知道这“疫疠之邪,感之即发”,照料病人又是最易被传上的。但将袁齐和移到别处去更是不可能:不提老太医本就是已过花甲的年纪,也不提一路奔波又连日忧思焦虑的辛劳,即使只是普通的病人,移居出去也只会让薪觉得自己放弃了作为医者的本职。而他现在仗着年轻,虽不是十分强健但不至于孱弱的身体总归还能撑得住。看看榻上昏睡的老太医,薪捡过帕子来往袁齐和额上拭了拭汗水,收回来时却发现本是素白的手帕上多了些深深浅浅的黄色。心里一惊,门外却突然响起重重的敲门声,急切得容不得他犹豫半分。起身开门,门外穿着甲衣的兵士正擦着满头的汗水,看见薪后连忙一把拉住,大叫道:“大夫!快……快!那边有人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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