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青空

　　夜色已深，陈乐天从地铁出来，向家的方向走去。迎面冲过来一个人，吵嚷着抓起他的衣领。
　　乐天吓了一跳，在月光映照下认出对方是兴隅。
　　“你和小霏说了什么？你说了什么？”医生疯狂的拉扯着他。
　　乐天心中一慌：“什么意思？小霏怎么了？”
　　“他跑了！他跑了！他从来不敢出门的，他害怕外边的世界。你跟他说了什么他竟然半夜跑出去了？”
　　“他，他什么时候不见的？身上有钱没有？”陈乐天努力镇定下来问。
　　“两个小时了。他没钱，只能用走的。你快去给我找！”医生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
　　“分头找！”两个男人互瞪了一眼就四下转开了。
　　他们找了很久，附近街区、胡同、小巷都喊了三遍以上。天蒙蒙亮起时，两人走到北空区立医院。
　　陈乐天嘶哑着嗓子唤男孩的名字，兴隅则像狂躁症似的，喋喋不休的怒骂：“小霏从来不敢离开我，从不敢反抗我。这段时间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如果他出事我不会放过你！”
　　乐天听不下去，驳斥道：“我告诉他要自己做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有错吗？你一味的逼迫他，控制他，给他洗脑，还敢质问我？”
　　“我控制他怎么了？那是我们两个人自己的事情，如果没有你插手，他不懂出走不懂反抗，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即使他不出走，跟你在一起让他有多痛苦你想过吗？他六年来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知道吗？”
　　“生……不如死？你说他……不如死！”
　　“嘣！”一声巨大的闷响传来。
　　那是陈乐天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就像一大捆裹紧的布匹掉落在地。可是，那响动如此巨大，街上的人都遁着声音寻找源头，连附近建筑中也有人探出头来看。
　　兴隅先奔跑起来，向着他认定的某个地方。那男人的表情溢满恐慌，让人崩溃。
　　陈乐天脑中嗡嗡乱响，他追赶着那个男人，脚步踉跄。
　　眼看着兴隅的身影消失在住院部的大楼背面，只两秒钟。
　　陈乐天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咆哮。
　　之后赶过去的他也看到了，看到渐渐明亮的天光映照着空地上的男孩。一身熟悉的衣服，脸朝地面，头颅瘫软，脑浆四散。新鲜的血液沿着他身体的轮廓徐徐溢出，扩散。
　　而那个男人，疯狂的哭叫着，趴在地上四处捡拾起男孩浑浊泛白的脑浆，仿佛放回头颅中就能缝合复活。
　　那些湿软粘腻的东西一次次被他捞起，又一次次顺着指缝滑落，摊在水泥地面上，化成更大的一片。
　　陈乐天呆愣愣的站着。许久。
　　颓然想吐。
　　捂住嘴的时候，随着胃痉挛反应，眼泪率先夺眶而出。
　　为什么啊？那不是我爱的人吗？
　　为什么我会觉得恶心？
　　他一边干呕着，一边憎恨着这样的自己。膝盖猛烈颤抖，再也无法支撑，跪了下来。
　　我没有，小霏，我没有要你死……我没有啊！活着的意义怎么能通过死来实现呢？
　　你等了我那么久，好不容易毫无阻力了……为什么离开我了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错。
　　再快一步就好了。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巨大的悔意将尸体面前的两个男人，彻底摧毁。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林霏开躺在一间由白色笼罩的病房里。房间窗户很小，还镶着铁栏杆，门看起来也比一般屋子厚实坚固。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诧异的想。
　　刚刚站在楼顶正要迈步的时候，有个人叫住了他。
　　他回头。对面是个无论发型，身材，年龄都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男孩穿着病人的条纹衣服，显然是医院的病患。
　　林霏开防备的盯着他没说话。
　　男孩却不见外的开口：“哇塞。跳楼还得排队，我没这么背吧？”
　　“你想干什么？”林霏开问。
　　“和你一样啊。这么巧，你也跳？”
　　“我……”小霏不知怎么回答好，虽然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也不会离谱到这种地步，难道还要他回答：来来给你腾点地方，这么有缘，咱俩手牵手一起呗。
　　“你和我有点像啊。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虽然我一辈子都没信过命，临死信一回还是可以灵验的吧。喂，你这身衣服借我穿穿好不好？我用我下半生的财富和权力跟你交换。”
　　“你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小霏不解。
　　“我一个快死的人了，最后穿的一件衣服竟然是病号服，多不吉利。你就当做好事帮帮忙吧。”
　　都要死的人了还管什么吉利？
　　小霏觉得，这家伙一定病得比自己重。不过，他倒无所谓穿什么跳楼。
　　一生都没帮助过任何人，临死时如果能实现一个人的愿望，也不错吧。
　　这样想着，他就答应下来。和男孩交换了衣服。
　　“谢谢你。那么说好的报酬我得给你。”男孩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写了一个地址，然后又写了一串长长的数字，“到这个地方取东西，这数字是密码。你最好记住后就把它销毁。”
　　“等等。”小霏被这快言快语的男孩弄得十分茫然，“我要你的财富和权力干什么？我也是要死的人啊。”
　　“哦对了。”男孩猛拍自己的脑门，似乎忘了，“还没问你，你为什么死？”
　　“为什么呢？因为只有死了才能成就我活着的意义。”小霏思考着措辞回答。
　　“靠，晕了。就是你需要让别人知道你死了。这样你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是吧？”
　　“可以这么说。”
　　“那好办。我们交换吧。”男孩搂过林霏开的肩，“我需要让人知道我活着，你代替我活下去，我替你去死。”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不需要咱们长得一样，你只要继承我的身份就好了。”男孩友好地笑着和他做交易，然而他们谈得买卖却关乎生死。
　　“我还是不能同意。既然你有活着的理由，你为什么去死？”
　　男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因为我爱的人死了。我要去陪他。你呢？你爱的人呢？”
　　“他还活着。但不需要我陪。”
　　“那你更得活着了！因为我需要你！”
　　这个家伙怎么那么难缠啊。小霏不悦的挑起眉梢。临死还要结识如此奇怪的人。
　　正在犹豫的时候，楼梯口传来吵嚷的声音。
　　“嘻嘻。说定了啊。我不管你了，反正我得先跳了。”男孩利落得站在楼顶边缘。
　　“我得调整姿势。希望脸先着地，这样才能代替你去死。”男孩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对小霏微笑：“记住啊。我叫魏海西。‘魏海之西，莫非我土’的魏王，魏海西。”
　　魏海西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消失在林霏开视线中。
　　随后，一群大呼小叫着的医生护士冲进天台，把小霏摁倒在地。
　　“26床病人在这儿呐！抓到啦！没死成，没死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才不是26床那个神经病魏海西呢。虽然我也有病，但绝对比他正常！
　　知道他不是魏海西的还大有人在。26床的主治医生此时就在院长办公室里。
　　“院长，救回来的那个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并不是原来病人那张脸。”
　　“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病人在住院期间自杀的消息传出去，我们怎么承担得起看护责任？”
　　“那么您看？”
　　“那个魏海西，是一个人来办住院手续的吧？什么病？”
　　“只是神经衰弱。他很有钱，出手大方，所以才把他收下了。”
　　“住院期间有人来看过他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大概没人知道他住在这儿。”
　　“那就这样吧。见过魏海西的护士有几个？”
　　“5个。”
　　“病人呢？”
　　“单间。没有病友。”
　　“5个护士，今天起放长假。魏海西之前的检查结果全部销毁，给那男孩重新做一份。再跟护士沟通一下，咬定了现在活着的人就是魏海西。记住坚决不许任何人探视，如果有人来找魏海西，一定给我用尽一切办法拦住。”
　　主治医生走进那间带锁的病房时，林霏开刚吃过午饭。
　　医生开门见山的向他开出条件，只要他不自杀，吃住院方全部承担。而且，通过一上午的检查，发现他体质十分虚弱，精神也不好，并且有抑郁症。医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向林霏开保证，只要留院，就能把他的病治好。
　　林霏开不同意都不成。医院目前就像关押精神病患者一样关押着他。病房内任何利器都没有，根本没东西能自杀。
　　“那么。医生，今天早上跳下去的那个真魏海西怎么样了？”
　　“被两个男人领走了，那两个人应该是你认识的人吧，听着像在喊小飞这个名字。”
　　“两个人都来了……都相信那是我吗？”
　　“嗯，死者头部着地，脑浆崩碎，脸都摔变形了，根本看不出长相。”
　　林霏开全身一阵战栗。他试想刚才还俏皮微笑着和他谈生意的男孩面部扭曲变形的样子。
　　魏海西，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医生叹了口气，“楼下的两个男人因为你的死伤心欲绝。虽然我不知道你们都为什么想死。不过，既然魏海西代替了你去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做为小飞而存在的人生就已经终结了。你现在是魏海西，你有新的身份和新的人生了。既然你已经死过一次，之后就好好的活下去吧。”
　　医生语重心长的劝告渗入林霏开心底。他觉得，如果是这样优秀正常的医生来帮助他的话，他可能能战胜心魔。
　　就替魏海西活下去吧。
　　如果不是这个男孩，他也无法知道，在他死后，陈乐天和兴隅都第一时间赶来，都为他伤心难过。
　　他从窗口探出头，想看看那两个人。
　　但角度不足以让他看到。还是……算了吧。
　　陈乐天，再见了。
　　从今以后，我是魏海西。
　　治疗比预期的要短暂许多，林霏开两个月就出院了。为了防止他自杀，多位资深专家展开会诊，轮班和他谈心，药物也用的是最好的。不痊愈也难。
　　出院后，男孩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魏海西纸条上的地址，身无分文的他急需某人后半生的财富。在辗转了相当一段路后，他赫然发现，地址竟然是一间当铺。
　　男孩从未进过当铺，探头探脑的站在玄关对值班的掌柜说：“我叫魏海西，来取之前放在这的东西。”
　　老掌柜眼皮都没抬，不耐烦的说：“密码前四位。”
　　“哦。”男孩忙不迭看纸条上的前四位，“0888。”
　　“嗯？”掌柜这次眼皮抬起来了，不仅如此，眼睛也挣得老大，“你不会是捣乱的吧，小子，那个位置的东西也是你能存的？再报后边的四位，如果不对，我把你打出去。”
　　怎么这样？小霏慌了，这魏海西到底靠不靠谱啊？
　　“后边6398。”他支吾着说。
　　掌柜这次怔住了，半晌才说：“小少爷，对不起，我有眼无珠，怠慢了您。我这就带您去取东西。”
　　男孩跟着掌柜进了当铺后院。呈现在眼前的是座十层小楼，没有窗户。整幢楼像大碉堡一样矗立着。他们进了好几道复杂锁头的门，有铁的，有钢化玻璃的，有的用钥匙开，有的掌柜只伸出手指摁在门旁的仪器上。有的则是图像扫描。男孩按照掌柜的要求，输入字条上后边的数字，来到最里边一扇门的时候，掌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自觉退到很远的地方，背过身去。男孩输入密码最后几位，一系列复杂的机器运转声音后，门开了。
　　硕大的屋子里只有两样东西。双手刚好可以环抱住的密码箱，以及一个手掌大小，做工精致的漆木方盒。
　　小霏先打开方盒。里边是一面银色丝线交织的眼罩面具，面具下方是一串坠着船锚造型，镶嵌宝石的复古项链。虽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男孩将他装在随身携带的背包里。然后打开旁边没锁的密码箱。
　　黝黑色笼罩的金属一排排整齐码放在箱内，小霏认识，全是金条。
　　这次可发达了。
　　男孩只拿了20根金条就走出来。因为不知道怎么换钱，他干脆低价把金条卖给当铺掌柜。掌柜乐得接受这笔生意，说是低价也给男孩包里塞了不少钞票。
　　男孩揣着钱在街上瞎溜，没人束缚的日子他反而不知道做什么。但因为过去基本不出家门，此时目光所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而有趣的。
　　他决定去魏海走走。
　　那个人说过，魏海之西，莫非我土。
　　魏海之西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想去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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