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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倾盆之雨。
张玲玲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年,阴暗而混乱,连自然界的雨都沾上了灰暗之色。
在她显得漫长的人生里,直到生命尽头的前夕,她还昏昏沉沉地依稀梦到了那段日子——以一个优异少年之死为起点,以一次无言凝噎之痛为终点。
那个时候,魏星辰的死给了很多人重大的打击。她亲眼看到他的父母悲痛欲绝,他的亲朋好友黯然叹息,这一切都在他的葬礼上再一次重演。
那是张玲玲有生以来参加的第二场葬礼,前一场,是艾莫诗的父亲。
她甚至不敢想象艾莫诗在那时的心境,她害怕自己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当她发现艾莫诗并没有来参加葬礼时,虽然十分意外,却也莫名地松了口气。
当时的张玲玲并没有深想,艾莫诗为什么没有出现?魏星辰不仅是她的男友,他更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她无论如何都不该缺席他的最后一程。
或许,还是因为愧疚吧,张玲玲如此揣测着。
魏星辰的离世让所有人沉浸在悲痛中,直到后来,人们才逐渐知悉了整件事情的始末。那天的陈浩青的确并没有迷路,他停留在原地只是因为本性中的羞涩突然让他怯场。决赛的规模不同于复赛,他不想面对台下那么多的观众,可又没有勇气提出退出比赛,才故意装作迷路,找一个比较“正当”的借口来逃避比赛。至于他为什么要找艾莫诗来带路,也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人来为他证明他缺席比赛的不得已,而且他知道艾莫诗是魏星辰的女友,而何望期和魏星辰的关系又是全校皆知的,想必到时候能为他辩驳几句。
他自然想不到,他的这一点小小的私心却为这对恋人招致了意外大祸。事故发生之后,肇事司机立刻逃离,由于车祸发生地是条相对僻静的小路,当时并无其他行人,所以也没有目击者,以至于肇事者至今都没有抓获。
想来,九泉之下的魏星辰若知道杀害他的凶手至今未曾伏诛,只怕也是含恨不能瞑目吧?
张玲玲一念及此,不由又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人比魏星辰更宽容纯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念想必也是善念,没有忧怨。
只是他不怨恨,他的父母却不能不恨,只可惜他们却实在找不到可以承载他们怨恨的对象。肇事司机是罪魁祸首,只是人不在眼前,他们切齿之恨也无从宣泄。而卷入整件事情里的人,像陈浩青和艾莫诗,虽然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发生意外,但连律法都没有理由把罪责算到他们头上,魏氏夫妇又怎么能够?
然而面对丧子之痛,理智根本无法战胜情感,他们用尽了恶毒之语来折磨艾莫诗,用尽手段让她愧疚痛苦,以私心来说,他们恨不得让魏星辰的死永远烙印在她心上,她不安终生才最好。
张玲玲曾经亲眼看到从前温婉如花的杜若薇打了艾莫诗好几巴掌,脆响的声音连她听着都觉得疼,艾莫诗却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这又何必?没有他们的折辱,艾莫诗也一样永远都忘不了魏星辰的。真正温暖的爱比残酷的力量强大很多很多,魏星辰给予莫诗的,就是恒久得足以温暖她完整生命的爱。源源不绝,是以永恒思念。
在张玲玲默默感慨的时候,郝锦谭走到了她的身边。在这样肃穆的场合,他也难得得沉默严肃,没有同往常一般随口调侃她。
他们并肩而立,静静地送别友人。照片上的魏星辰依然笑得满面灿烂,干净得不染尘世。在他活着的短暂年华里,他始终热爱着生命,温厚地对待上帝赐予他的一切,无论欢喜苦难。他爱着他的亲人,朋友,还有他第一次爱上,也是这一生唯一所爱的女孩。他怀着对人生最真切的虔诚希冀,他从未想放弃生命的权利和义务,可上帝却残忍地剥夺了这一切。
“不公平。”张玲玲突然轻声说。
郝锦谭偏头看向她,听她缓缓接下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做错一件事,为什么所有人都活着,他却死了?”
“古人说,过慧易夭,情深不寿,他大概是犯了这两条吧。”他的话语里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无论是谁到了这时候都不会开玩笑的。
她自然没有言语反驳这两句话,可她也知道,过慧和深情的人也不仅仅只有魏星辰一人——难道还有人也摆脱不了这种魔咒,继续这样的不幸吗?
“对了,何望期呢?”她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本该出现的身影。
“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很早就走了。”
她想也不想地轻声回道:“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急事。”
郝锦谭久久不语,她的心忽的沉落下去,目光霍然射向他:“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默然看着她,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我去见他。”她拖着他径直往外疾走,或者说,以近乎跑的速度。
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跃动,是连日来积郁而成的深深疑虑。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他的声音冷凝得可怕。
她的脚步因他手臂的拖力而不得不减缓,可她却没有回头。
她为什么突然激动?是因为不能容忍死亡,还是因为更不能容忍背叛?不能容忍对死者的背叛?
她紧紧闭目,苍天为证,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阴暗龌龊的念头,可起伏的心潮却分明不能退去。
“你真的相信,魏星辰的死,只是个这么简单的意外?”她清晰地听见郝锦谭如是说道,就像在她早已风暴迭起的心海深处灌引入浓度极高的硫酸。
月老庙前的姻缘树依然枝干遒劲,它已见惯了人间太多姻缘错落,爱恨交缠,挂在枝头的无数姻缘牌便是最好的明证。每一张由宁可冒着重重压力也要生死相随的多情鸳鸯亲手写就的姻缘牌上,都仿佛沾染着张生崔莺的斑驳泣泪。
傍晚的风已凉下来,和着雨自枝叶之下溜上她的面颊,刺进了她无神的双目。
“你在寻找什么?”林氏老人叹息着问她。
“我……我的姻缘牌……”她艰难地表述她想要的东西。
“我看看呵……记忆中好像是挂在这一边的……”老人眯起眼睛仔细在树上搜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找不到了。”
“找不到?”她怔怔望着老人,像是听不懂般地固执再问,“到哪里找?”
“你这个样子来找,本就该知道是找不到的,是不是?”老人清睿慧黠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悯然。
她在长者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悲哀的同情目光里依旧不停摇头。她不能就这样相信,她要自己再找一次,这树上有这么多木牌,它们那么相似,凭什么就能断定只有属于她的那一块不在其中了呢?
好在现在已经晚了,又因为下雨人也少了下来,否则所有的人都会惊诧地看到一个长发凌乱,面色奇白的女孩子冒着滂沱大雨在枝动叶摇的姻缘树下无数次地来回往复,把每一张木牌拎出来审视上面的每一个字。
天色寸寸落下黑暗,她纤瘦雪白的身影仿如幽灵般穿梭着,在转身的刹那显露一张被雨冲刷着的彷徨无助的脸。
老人的叹息湮没在雨声里,万物的声响都变得悄然无味。
唯有冰凉的雨,和在颤抖指尖依轮而过的姻缘牌,像最深的夜里最惊魂的噩梦,却真实得可怕。
原来最终还是逃不过,老人无言地瞧着这个莫名觉得颇有渊源的女孩,心中怜悯。
他没有看错,她和那个星辰一般的男孩子,有着完全迥异的人生,完全两样的爱恨,纵然彼此吸引,也不该轻易靠近——她越来越像星辰,只因为她仰慕他身上那种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光亮,可再怎么努力,她也学不成真正的他。
到了最后,她只会把本该她承受的痛苦转嫁到这个无比爱她的男孩子身上。虽非她所愿,却已成事实。
“你……”老人惋惜地长叹着,看向身边不知何时乘夜色而来,已站了良久的少年。
他同样没有撑伞,雨水滴滴淌过俊秀非凡的面颊。他的背挺得很直,可他的身体却有着轻微的颤动。
他久久注视着姻缘树下的艾莫诗,夜色深重,他的眸子却依旧亮得无比灼人。
他看着她茫然无措地找寻着,分明感觉到她的焦躁因内心的绝望而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灭殆尽,而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无谓地继续寻找着,搜索着,仿佛至死方休。
他一点点走近,拨开一片片湿透的木牌,走到她身边,无言,却不容忽视。
她身子猛地一震,缓缓停下了手上的举动。她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她有严重的夜盲,根本看不清姻缘牌上的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寻找什么。
或许在这一生里,她从来都没有清楚过她到底在寻找什么。
他走到她正对面前,他知道她看不见自己的脸,正如同他们相遇以后的那些时光里,她从来都没有看清过他真正的模样。
他只是把手抬起,在她眼睛前方十厘米处停留。
短暂的沉寂后,她无声地后退了半步,他随之缓慢地放下了手。
没有人知道这短短的时间他们的思想里各自盘踞着什么,也永远无从得知。
“走。”他只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
她不语,也不动,尽头没有任何具体影像的目光却眷恋般地留在姻缘树上。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他突然嘶吼出声,“没有了星辰,要那块牌子又有什么意义?你已经永远失去了他,那块牌子给不了他给你的温度!”
她在黑暗中冷冷看着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这世上只有他会对她这么残忍,一次次打破她的幻念,把最残忍的真实捧到她面前来。她对他又何尝不是?把血淋淋的真相拎到他眼前的,岂非也正是她?
上帝多么公平,它让她亲眼见证他最大的疼痛和秘密,便安排他来见证她的——那不仅仅是一种见证,更是永远也不能放到阳光下细细分辨的伤口。
“我错了。”她的声音穿透过无数滴雨来到他的耳旁,仿佛有一种水滴石穿般的通彻。
他深深吸了口气,在她耳边低低一语,她猛然抬起头,他伸手紧紧扶住她的肩,那么用力。
她终于觉得痛了,痛得只想割除掉整颗淌血的心,痛得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可他的手臂坚强,在这一刻牢牢支撑住她。
她恍恍惚惚间竟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魏星辰,他们本就是表兄弟,只是魏星辰从来不知,而何望期总不肯认。
脑海里反复回荡当日他含笑询问的样子,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他说,陈浩青的歌声与他相比如何,而她永远都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他她的答案了。
她颤抖的手垂死般绝望地揪住眼前何望期的衣角,她愿意用一切去挽回已经逝去的时光,她多想告诉他,他的歌声最好,他的一切都好,他应该好好活下去。
是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她早就该知道天意难测,温情难留,她根本不该把姻缘牌挂回到姻缘树上,以致它不知所踪,正如她根本不该重新回到魏星辰身旁,以致他英年早夭。她在阴暗里生长得太久,早已满身湿沼之气,最后,她的贪婪吸尽了他的灵气,也拯救不了病入膏肓的自己。
星辰,她无声地向着漫漫雨夜里的某个未知时空低语,魏星辰,我陪你,我赔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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