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

　　成楹清晨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发现屋里又只剩他一个人。

　　自从楚毓将他收做义子之后，他便留在山庄里，和师兄弟们同吃同住，李仙仙吕暄楚嘉等人对他疼爱有加不必说，就连一开始不太喜欢他的闻莺后来也变得和颜悦色。小玄鸟成楹正式成为了岐和神殿的一份子。

　　只是成楹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他从破壳开始就极为依赖楚毓，和人族靠情感与血脉为纽带不同，禽类自破壳之日起便离不开父母的哺养，会遵照本能信任并且依赖降生时看到的看到的第一个人。成楹虽已能变幻人身，却还是只雏鸟，他对楚毓的依赖比起情感更多是本能，只要一时不见楚毓，他的内心便生出被抛弃的恐惧感，恨不得拿根绳往脖子上一套，让楚毓天天把他拴腰上。

　　可惜楚毓并不是很喜欢他，即便将他收作义子，也鲜少抱一抱哄一哄他。头天晚上他生病装可怜博得楚毓心软一软，留在他屋里睡一夜，早上一醒来楚毓又不在房里。

　　出了房门，迎面碰上李仙仙，见他臊眉耷眼的，李仙仙便问：“成楹，怎么回事，昨晚没睡好？”

　　成楹摇摇头，说：“李师兄，你知不知母亲去哪儿了？我一大早醒来就没看到他。”

　　李仙仙便猜出他的心事，笑着答道：“师叔这几日为王城那边准备贺礼一事忙得不可开交，小公主百日宴将近，师叔即便人不到场，却也不能失了礼数。他这几天都早出晚归的，你见不着他也不奇怪。”

　　成楹好奇地睁大眼，又问：“小公主百日宴……是什么意思？”

　　“小公主啊，是王君夫妇的第二个女儿，”李仙仙解释道，“太乙王夫是咱们姑爷的表哥，两位公主得管咱们姑爷叫一声表叔，表侄女的百日宴，师叔也不好空着手去，这份厚礼还得慢慢选，可够让师叔头疼的了。”

　　成楹快要被‘表’来‘表’去的关系绕晕了，不等他再问，李仙仙又眨眨眼道：“不过，这几天师叔应该不只是在为小公主贺礼发愁，我估摸他应该是去雾林看你爹爹了。”

　　成楹听见‘爹爹’两个字，鼓了鼓腮帮子，不大高兴道：“我没有爹爹，我不要爹爹……”

　　“你不要？”李仙仙叉着腰教育他，“我说你们年纪小的孩子就是不懂事，白拣的高枝不攀，以后有你后悔的，早知道你这么不珍惜，让师叔收我做义子得了。”

　　成楹还是听不进去他的话，依旧鼓着腮帮子道：“我又不认识他……凭什么管他叫爹爹。”

　　“你现在还小，不懂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李仙仙拍拍他的肩，“好了不说了，我要去帮闻莺喂狮子了，你自己去玩吧。”

　　李仙仙走远了，成楹的心却平静不下来，楚毓收养他已经四个年头，却从来不准他踏足雾林，也没有对他解释过雾林里的人是谁，他既然是名正言顺的义子，为什么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

　　成楹这样想着，便悄悄溜了出去，一路躲过山庄里师兄师姐们的眼睛，很顺利来到了雾林外。云烟缭绕，雾凇沆砀，枝叶间垂挂的冰凌随风而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里是落英山庄最静谧最少有人踏足的地方。

　　雾林中路况并不复杂，穿过一片蓊蔼的林子便只得两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株早已枯萎的榕树，盘虬数根底下有一个洞口，那山洞里便是当年存放薛必青尸身的地方。成楹在不远处的树冠下站着，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进去一探究竟。

　　他思绪刚起，便听见榕树下的山洞里传来动静，吓得立刻缩回树干后藏了起来，接着便见楚毓从山洞出钻了出来。即便隔得有些远，成楹还是清楚地看到了楚毓脸上的疲态，他像是连着好几夜没有休息过，脸色发白，眼下乌青，背也不似平日挺得直，整个人死气沉沉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楚毓出来后在山洞口站了一会，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离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折过身走了。

　　成楹蹲在树后惊讶地望着他，连呼吸声都屏住了，可楚毓压根没察觉附近还藏了个人，一步一步拖着僵硬的步子出了雾林。

　　按照楚毓的警觉性，附近站个大活人他不可能发现不了，成楹都已经做好了被揪出来揍一顿的准备，没想到楚毓完全无视了他。

　　成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心里的好奇终于战胜了怯意，楚毓前脚刚走，他后脚便窜了出来，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榕树根山洞里。

　　出乎意料的是，这山洞很小，正中的位置摆着一张冰床，是从洛原雪谷下挖回来的玄冰，冰床有些高，成楹踮着脚尖，费力地爬了上去。他刚爬上冰床便摸到个东西，冷冰冰的，激得他立刻缩回了手，再定睛一看，冰床上躺了个人，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成楹刚刚碰到的冷冰冰的东西就是这人的手，他觉得好奇，又伸出手去碰了碰，还是冷冰冰的，一点温度也没有，不像活人。成楹便半趴在冰床上，将头靠过去，贴在男人心口处听了听，心跳声很微弱，像风中残烛，但的确是活人才有的心跳声。

　　“爹爹？”成楹歪着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有些疑惑道，“我怎么会有爹爹呢……”

　　他说着，又将脑袋贴上去听心跳声，一边听一边自顾自说道：“爹爹，既然你睡了五年还没醒，那就不要醒了吧，我会照顾好母亲的，你放心地去……”

　　成楹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小腿处有什么东西在动，低头一眼，冰床上躺尸的男人手指竟然动了动。成楹倒吸一口凉气，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只手不仅动了，好像还要伸过来抓他的腿。

　　“啊！”成楹吓得大叫一声，一阵瞎扑腾，从冰床上摔了下来。

　　“起尸了，起尸了……”成楹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跑，头也不敢回，一口气奔出了雾林。

　　*

　　“我要去一趟金鳞蛇族，可能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你要好好听师兄师姐的话，不许贪玩闯祸，知道吗？”

　　楚毓半蹲着给成楹换上新鹿皮靴子，又给他系好腰带，配上小香囊，抬头叮嘱道：“我不在的日子也不可懈怠，每日晨起跟着闻莺练功，不要学你那几个师兄隔三差五逃晨练。”

　　“我不会的，”成楹从凳子上跳下来，抱着楚毓的胳膊撒娇，“我舍不得你走，可不可以不要去金鳞蛇族？”

　　楚毓道：“我很快就会回来，有师兄师姐们陪着你，我很放心。”

　　他说完，将成楹抱进怀里，蹭了蹭他的额头，道：“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听话，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你最喜欢的糖饼和栗子糕。”

　　“真的吗？”成楹一听立马双眼发亮，高兴得原地蹦了蹦，手舞足蹈道，“糖饼，糖饼，我要吃好多糖饼！”

　　楚毓正午离开落英山庄，半个时辰后，成楹便鬼鬼祟祟拖着李仙仙去了雾林，师兄弟二人贼头贼脑，李仙仙小声嘀咕道：“你发誓你真没骗人，也不是眼花，你真的看见姑爷的手动了？”

　　“我发誓！”成楹跟在李仙仙屁股后面，猫着身子，“我跟他说……我说他这么多年都没醒，那就不要醒了，他突然就要动手抓我，吓死我了！”

　　李仙仙听得打了个激灵，缩了缩脖子道：“你这说得……怪吓人的，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请师父亲自过来看看吧？”

　　“不行！师父要是过来，母亲就知道我偷偷跑来雾林了，他会揍我的。”

　　“我看，揍你一顿也好，你最近挺欠揍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靠近了榕树洞口，山洞里黑漆漆的，像是沉睡巨兽张开的大口，李仙仙站在洞口犹豫许久，下不定决心。成楹用力推搡他，“快点进去啊李师兄，一会有人来了。”

　　“我……我有点紧张，你让我准备一下。”李仙仙话才说完，身后成楹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两人前脚踩后脚钻进了山洞里。

　　李仙仙燃起离火，壮着胆子上前，成楹在他背后探头探脑，想看又不敢看，待靠近冰床时，李仙仙略有些遗憾地长吁一口气，“我就说你看错了，姑爷要是能醒早就醒了。”

　　岐和神殿众人搬回落英山庄已经整整五年，吕曦容就在雾林里躺了五年，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五年的时间，岐和神殿重回鼎盛时期，在太乙境内广收门徒；吕氏竹林在新任族长吕笺的带领下扶摇直上，灵殊之名响彻四海内外；蕣清公主即位称君，同竹林二公子吕晗桑喜结连理，现今膝下育有两位公主；紫金岛妖王桑女一统妖族，白蘅妖君征战四方厮杀出百余场胜仗，终于如愿嫁进妖王宫坐上了王夫的位置；就连差点绝迹的金鳞蛇族，在苏岩的努力和神殿帮扶下，如今亦是欣欣向荣，与往日窘境不可同日而语。

　　这五年来唯一没有进展的，就是吕曦容的身体状况，李仙仙叹了口气，弯下腰去拨弄吕曦容摊开的手掌，嘴里道：“暄慈伤成那样都能醒过来，怎么姑爷就是一直不醒呢。师叔愁得头发都白了，哎……我看着也很不忍心……”

　　他说完，觉得手指痒酥酥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身后成楹惊恐地大喊一声：“啊啊啊！诈尸了！！”

　　“什么……啊啊啊啊啊！！！”李仙仙刚开口便觉手指一凉，他的三根手指被紧紧抓住，立时爆发出比成楹还惊恐的惨叫声。

　　“李师兄……我，我不行了……我有点害怕，我去找师父过来，你再……再坚持一下……”成楹吓得脚都软了，手脚并用往山洞外爬去，丢下李仙仙一个人逃脱不得，自己搬救兵去了。

　　李仙仙看到成楹跑了，自己也想跑，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握住抓着他不放那只手，急切道：“姑爷，你是诈尸还是真的要醒了啊，你别吓我，我胆子很小的……”

　　“你……”吕曦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眼皮动了动，还未完全清醒，李仙仙却大叫起来，“醒了醒了，真的醒了，姑爷醒了！”

　　他一边叫一边附耳过去，“姑爷你说什么，我听着呢。”

　　吕曦容从舌根底下挤出来三个字：“你好吵……”

　　他像是长长地睡了一觉，睡得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上像是被扒了筋一样使不上力，因着李仙仙和成楹那阵动静短暂地清醒了一下，很快又支撑不住，意识再次陷入混沌。

　　李仙仙见他眼睛都快中睁开了，动弹了两下又要昏死过去，当即大为震惊，掐着吕曦容的肩拼命摇晃他，同时在他耳边不停地喊：“醒醒啊姑爷，不能再睡了，你再睡就真的醒不过来了，快，坚强一点，睁开眼睛，站起来啊！”

　　这道声音仿佛魔咒一般在吕曦容耳边环绕，怎么也消停不下来，他疲惫不堪，虚弱至极，被这般剧烈摇晃，只觉脑子都要被搅匀了，被迫再次睁开了眼。

　　吕曦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但也能勉强意识到自己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本以为睁开眼至少能看到楚毓殷切的目光，没想到费力撑开眼皮，看到的只有李仙仙的脸。

　　他失望又烦躁，没好气道：“别叫了，吵死了……”

　　李仙仙听他开口说话，心中大喜，音量更高：“姑爷你终于醒了，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仙仙啊。”

　　吕曦容没力气回应他，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喘气都费劲，只想睡过去，李仙仙却不肯依他，扶着他半坐起来，不断拍打他的脸颊，“坚强一点啊姑爷，你真的不能再睡了，你要是醒了又睡过去，师叔该气哭了。”

　　“别吵……你很烦。”

　　吕曦容浑身冰凉，像具尸体，连呼吸也很微弱，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慢慢开口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藏，咳……”李仙仙他们都管这地方叫藏尸洞，愣了一下改口道，“这里是洛原青川，浮屠塔后面的雾林。”

　　吕曦容脑子里乱糟糟的，过了一会才问：“楚毓呢？”

　　“师叔出门去了，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几天应该救回来了。”

　　吕曦容沉默了一下，又说：“他怎么不来看我？”

　　“等师叔回来了就来看你。”

　　“……他是不是又跑了。”

　　李仙仙：“啊？”

　　吕曦容没等到李仙仙的回答，先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只觉了无生趣，恨不得一口气咽了拉倒。

　　李仙仙虽然没太听懂，但还是吃里扒外道：“别担心，姑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师叔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把他抓回来。”

　　*

　　吕曦容终于清醒这件事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姚景耘就已经从成楹口中听闻这个消息，脚底生风赶去了雾林。

　　去的时候雾林外面已经围了一堆小弟子，姚景耘拨开人群进去，还没开口说话，便见吕曦容嫌弃地别过头去，跟李仙仙小声嘀咕道：“他怎么来了？

　　姚景耘无视他的嫌弃，大步走过去，语气还算和气道：“怎么样，还好吧？雾林里寒气重，有什么话先回去再说。”

　　“不用，我自己会走。”吕曦容避开他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招招手唤李仙仙过来，“仙仙，你送我回去。”

　　姚景耘咬着后槽牙释然一笑，拍了拍心口安慰自己道：“不生气，不生气，等楚毓回来就好了。”

　　吕曦容刚醒过来的前几天精神不太好，一天大半时间都昏昏欲睡，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瞌睡的路上。听说楚毓要回来那天，他的精神总算是好了一点，但也没熬过一个白日，太阳还没落山他又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醒过来的已经是夜半，屋子里黑漆漆的，没点灯，吕曦容身上没什么力气，便也懒得动弹，索性睁着眼睛躺着出神。他的耳朵还算好使，能听见山庄内的喧闹之声，自从他醒来后山庄里的氛围就一直很好，众人都在为他终于苏醒欢呼雀跃，虽然这种时候他总是缺席，但并不打击众弟子的积极性。

　　吕曦容在床上躺了许久，不着边际地想着，也不知道楚毓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这会也该来看他了。

　　他就这么直挺挺在床上耗了两刻钟的功夫，又觉困意上涌，正要再睡一会时，便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吕曦容扶着床沿慢慢坐起身来，刚起身就一阵眩晕，差点从床上跌下去。房门在此时被推开了，他抬头，见楚毓提了盏白灯笼进来，屋里未点灯，看着像是来索命的。

　　楚毓掩了门，往前走了两步，便立住不动了。

　　“醒了？”他问。

　　“嗯。”吕曦容缓过来一口气，觉得身上有点力气了，这才扶着床头站起身来，楚毓忽然扔了灯笼，快步上前，贴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怎么不点灯？”楚毓贴在他颈窝，问道。

　　吕曦容站着缓了好一会，缓过那阵头昏眼花，这才抬手反拥住楚毓，假装淡定道：“刚醒，你就回来了。”

　　楚毓道：“下午的时候过来看过两回，你睡得太沉了，我还以为师兄在拿我寻开心。”

　　吕曦容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觉得颈窝处微微湿热，他怔了一瞬，干脆闭了口，轻轻拍了拍楚毓的后背以示安抚。

　　“不哭了，”他说，“这不是好好的吗。”

　　楚毓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嘴角，“你躺了五年，山庄里的小弟子都长大成人了，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你。”

　　“他们不记得我没关系，你记得我就行了。”

　　楚毓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他说：“楚毓……”

　　“嗯。”

　　“洛原的风雪停了，我们成亲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