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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3 章
日落西山,霞光万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光满道。
阮卿如幽灵般,双脚平缓没有丝毫颠簸的走在小道上。
就这样,他从斜阳谷的战场一步步走回了剑阁的曹军大营。
来到寨门,不出意外他被小将拦了下来。
“我要见夏侯渊。”阮卿道。
守门小将只遥遥见过阮卿几面,没记住相貌,如今天色又暗,更没认出来。他见阮卿虽狼狈,但气质不俗,又直呼夏侯渊大名,于是忙去通报。不多时便请阮卿进去。
夏侯渊没想到是阮卿,他以为只是一个故人,或者什么往来两军的使者又或是什么,总归不会是阮卿。
当阮卿一身污垢,披散头发如苦行道人站在帐里时,他双眼发直站起了身,上前打量片刻,把挡在阮卿脸前的碎发绕到肩后,眼中好像一瞬间闪过了光彩,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慕尔?你没事!”
阮卿没接夏侯渊的话,他神情安静,说,“你可使军中挂起白幡,只传说我死了,有退军的念头,使敌军放松戒备,却不可退军。我自引军去阴平寻小路,出德阳亭,过江油,偷袭成都。我会尽快,在敌军起疑前攻到成都。介时诸葛亮是要继续在剑阁对峙,还是回援全由他定。”
夏侯渊原本因阮卿回来的惊喜瞬间因这一番话抛到脑后。他的嘴角渐渐耷拉下来,眼中充满震惊,“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实在想不通。阮卿刚从死人堆里这么狼狈的回来,这人是哪来的胆子又要领军去翻阴平道。阮卿这些年是跟谁练的这不要命的胆子?当年那兔子胆哪去了?
“你疯了么?”夏侯渊说,“阴平山路崎岖难进,全是险峻未开的崇山峻岭。你纵使翻过去,诸葛亮只埋伏一支百人军队便可将你全部截杀。你不要给我说诸葛亮未必会安排守军。这么重要的路,诸葛亮不安排兵力才奇怪。”
阮卿任由夏侯渊在自己耳边如老父亲般叨叨,他始终神情冷静,好像丝毫没听到声音一般。
待夏侯渊说完了,阮卿才道,“我去牵匹马,现在出发,你不要迟疑。”
说完便要回身。
“阮卿!”夏侯渊扯住阮卿的手腕,担忧又焦急的眼睛看着对方,“我知道你想尽快攻下成都。可这不是你动动嘴,脑子里勾画一遍就能成的。用兵是说要贵速,但也最忌急躁。江东还没打下来,一个益州你急什么?如今有汉中已经很好了。朝中多少大臣也不及你。”
阮卿如木偶般,眼珠动了动,缓缓看向夏侯渊,说,“若二十日后未有我消息,你自退军,不需管我。魏公盘问,就说卿已身死道消。”
“你这说的什么鬼话!”夏侯渊捏紧阮卿手腕,“你等等,你先等等。来人,叫曹彰!把曹彰那小子叫来!”
又接着对阮卿道,“你纵使要去阴平,又总该要选出精壮之士随你同去。你这么急做什么。现在已是夜中,你总该等将士集合,你说是吧。”
“不需要。”阮卿说。
夏侯渊问,“什么?”
“不需要。”阮卿强硬的将手腕抽出,“你不用管我,只稳住诸葛亮,等二十日就好。”
“阮慕尔!”夏侯渊急了,这个男人他急了,“你究竟要怎么样。我知道用计前要防泄漏,以防事败。但你也好歹留个准话可行?先是在西凉,又是这次,你一走我等连你做什么,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我知你武艺好,但你纵使不想着自己,也总该想着魏公。这些日子,魏公来信里,没一封不问你是否安好,魏公可还等着你回去呢。魏公好歹找了你这么多年,你若是为区区一个益州出事,如今魏公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你可想得到他能否受得住?”
只等夏侯渊机关枪一样把话突突完,阮卿的眼中分毫未变,他说,“卿走了。”
夏侯渊瞪大眼睛,看着阮卿固执出了大帐。好家伙,感情他刚才白劝了,这死倔是跟谁学的?他真想把那人拍死。
一把撩开帘子,夏侯渊对阮卿喊,“你小子站住。”
阮卿丝毫不理。
夏侯渊一把老骨头又得颠颠颠大步去追人。
一人从夜中的营地里走了过来,挡住阮卿的路。
曹彰呼吸发颤,他瞪大眼睛,双手撩开阮卿脸庞的头发,在微茫的夜色中看清阮卿的面孔。
他嗓子里发出的一声呜咽被生生忍住,五官皱起,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可他没有哭,只是张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嗓音。
双手捧住阮卿巴掌大的脸上,他低头把额头紧紧贴在阮卿额头上,愈发用力,好像有永远黏在一起的架势。
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刺激的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巴张着,用尽全力,才沙哑的叫出一声‘先生。’
阮卿眼中平静的几乎不近人情。他任由曹彰黏着自己,没有任何回应。
看到这局面,夏侯渊松了口气,他说,“子文,把他扛你帐里看住。跑了人唯你是问。”
这时曹彰也不多问,他冲夏侯渊点点头,然后一把将阮卿扛在自己肩膀上,一溜烟往自己营帐跑去。
被颠的一头垂下的头发如鲜鱼般扑腾的阮卿,“......”艹。
直到了帐里,曹彰把阮卿放到床上,单膝跪在地上,小心帮阮卿整理散乱的头发。神情激动又虔诚,如经年供奉的信徒一朝见神佛。
阮卿被曹彰这毛手毛脚的运输过来搞得有些头晕。
他坐在床上,任由曹彰帮自己整理。
“先生。”曹彰愣愣看了半晌,眼眶忽然红了,不过帐里点的油灯光线昏暗,掩盖了他此刻的脆弱。
“你跑哪去了。”曹彰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阮卿起身要离开,被惊慌的曹彰一把拽住,“先生做什么去?”
阮卿静静看着曹彰,一双眼睛如深秋古井。
曹彰任由阮卿看自己,就是不放手。
阮卿忽然觉得有些厌烦。
“我要去趟阴平。”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少年人的执着总是让人头疼。
“去那里做什么?”曹彰忽的反应过来,“不准去!先生若是执意要走阴平道,我替先生带兵去走。”
“你的命不该断在益州。”幽暗的光线落在阮卿脸上,使他显得沉寂又冷淡。
“那先生的命呢?”曹彰反问,“先生只去珍惜别人的命,何时也心疼自己?”
我是命早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以后漫漫人生,也不过按着画好的轨迹走下去。
阮卿心里长叹一声,看着风华正茂的曹彰。
曹彰还年轻,日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畅游名山大川,享尝功名富贵,自有一番作为。
“听话,子文。”他说。
曹彰被阮卿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哄劝触动心弦,心底软了一片。他愣了下,薄唇微抿,再说出的话语气缓和不少,不再如方才般激烈。
“我不拦先生,但求先生带我一起去。”他说。
阮卿摇摇头,说,“你留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我让妙才对外宣称我已身死,营中尽挂白幡。意在稳住诸葛亮,使他不疑心发兵去救阴平。单靠夏侯渊恐诸葛亮不易信服,你是魏公嫡子,若在营中,细作回报,诸葛亮必不生疑。我此计可行否,全在你身上。”
阮卿目光严肃。
曹彰一时间还真被唬住,“真,真的吗?”
“自然。”阮卿另一只手握住曹彰手腕,神情诚恳,“征讨西凉时,你看我去收服杨秋,不也是孤身一人?我自有主意,只是不便说而已。我以为,你我并肩而战这么久,你是最懂我的。”
见曹彰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阮卿又唤一声,继续诱哄道,“子文。若翻过阴平,刘备定然不察,成都弹指可破。待益州取下,魏公也定对你刮目相看,给予重用,你不是总是难过魏公对你关注最少么?”
曹彰眉头微蹙,显然是有了动摇。
“子文。”阮卿轻叹道,“卿今年已至不惑,魏公也已耳顺。我们时间不多了,这天下江山离乱,终究是要归于你们少年。我们只是希望,在离开之际,能留给你们一个安定的环境。”
曹彰年纪轻,又十分听信阮卿,这一番下来,早已反水,什么夏侯渊嘱咐的事都抛在脑后,帮阮卿牵了马来,掩护着人出营。
阮卿用兵不再如之前蛊尸一般受数量限制。天下九州,纷争几十年,哪寸山河未埋尸骨?阮卿所到之处,被掩埋于地下的骸骨从泥土中爬出来,挑拣出还算完好的,追随行军。
阴平小路因地势险峻,无人探访,山下的地面落满腐败的沉寂,一层又一层。如厚厚的垫子,藏着潮气。再往前行去,就被高山挡住去路,往上仰视,脖子几乎成一条直线也不能看到顶端,上面怪石嶙峋,几乎无处落脚。
阮卿长舒口气,一个箭步冲上去,乘虚御风,脚尖踩过岩石,身影刷刷刷的来回闪现,往山顶奔去。
身后死尸追随他身影,踩着同样的落脚点,一次跟上前。遥遥看来,山坡上一时拉开了一条长线。
半山腰有处缝隙横穿山体岩壁,上下两块岩石挨的极近,中间紧勉强可以容身通过,稍有不慎就要跌落下去。
阮卿提气,后背贴着岩壁,横着缓缓前行,身后死尸也学着他的动作。有碎石因风化变得脆弱,被一踏落到山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山顶上,日高处一只老鹰盘旋。只不过目光呆滞,丝毫没有猛禽的犀利。阮卿便由它带领,在这群山中知道下一步的去向。
不知多少日,尽是巅崖峻谷,所行七百里,阮卿靠少年学的乘风之术攀登,又无大军拖累,这还算快了。
至摩天岭,前已无路,乃峻崖巅峰。
于是他抬手打一响指,身后死尸如旅鼠跳海,前赴后继,纷纷跳下崖去。阮卿丝毫不心疼会把这些家伙磕着碰着,再往前走总会遇到骸骨,这乱世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负手,他从崖边跳了下去,身体修立,好似根修竹,衣袍发梢随风向上摆动。双臂张开,抵制气流,最后身体轻飘飘落下,继续往前行去。
再往前走,就见山上一条栈道,尽头是座大营。有士兵来往巡逻。
诸葛亮果真在这里安排了守军。
阮卿所在山下正是死角,上面的军队瞧不到他。他坐到一旁大石歇息,身后死尸全部僵直停住。
死尸林立,一时间一股诡异的气氛弥漫开。
阮卿和这帮东西待了许多日,早已习惯,他控制着老鹰在上空掠过观察,摸约推算出守军的人数。
有这处天险,守备并不多,不过千人左右。
于是他控制着死尸后退,待天黑后再行动。
半夜中,死尸毫无声息的摸上,先将值夜的将士杀死。新死的尸体又成了阮卿手中兵力,操纵这守军死尸,仗着其他人不查,没过多久守军便屠杀殆尽。
过了这处大营,便到江油城,接下来是涪城,绵竹。
阮卿仗着手中有死尸,并不惧怕损兵折将,也不怕军士疲惫,几乎没用多久便将这三城攻陷,有死里逃生的将士回到成都报信时,阮卿已然兵临城下。
刘备见城下乌泱泱一片,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好像要一直绵延到天际。
他仗着城中粮草充盈,便要死守,另派人杀出重围,去剑阁与阆中给诸葛亮和张飞报信来救。
阮卿这时也不讲究什么计策,只一味强攻。
活人怎么能比得上死人?刘备这边兵力不断消耗,阮卿的兵力却是不断加强,这根本就没法打。
最后刘备不敌,只能在傍晚仓皇出逃。去往巴郡城池。
十月十五日,阮卿攻下成都。
他本想要引兵去追袭刘备,斩草除根,但新得城池,唯恐另有反叛着,他只能留下,另操控死尸去追击。
指尖微动,一缕阴气升腾。正待指挥死尸前去。
寒冷骤起,好像被丢到冰天雪地里,冰冷刺骨铺天席地的席卷全身。驱动的心念被打断。
他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倒地蜷缩,全身发抖,微张的嘴里有寒气冒出,睫毛与发梢也渐渐结上冰上。
好在屋里只有他一人,没人看到这幅模样。
他从被开着一道缝隙的窗户里看到今晚的月亮。
今晚是月圆之夜。阴气大盛。阮卿是凡人之躯,根本无法与这大涨的阴气抗衡。再加上这几日过分调用阴气,致使身体阴气大量凝滞。
他张张嘴,不断小声呜咽,“冷,好冷......”将身上衣服拽紧,可丝毫不抵用。
寒气从每一条骨头缝里穿过,在五脏六腑凝聚。
享那么多死尸的好处,总该要付出。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茫然张嘴,想要叫人的名字,可一时间竟不知道在这种折磨的时刻,要叫谁的名字来支撑自己坚持下去。
他痛苦的紧咬衣领,自己受着。
谁能来帮帮他......
阮卿只能无助的在地板上将自己蜷缩一团,生生熬着。
待天空破晓,身上的寒气才渐渐消退,晨曦透过窗缝,苍白的脸上。阮卿倒在地上,呆呆望着一处,目光空洞。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从没觉得原来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煎熬。只要想到以后的每个月都要受着蚀骨之痛,在多次死亡降临时都未产生过恐惧的他,心里生出无尽的恐惧。
他该怎么办......
天亮了,他又该去在红尘的漩涡里周旋盘算。
阮卿取下益州,逼的刘备出逃,其他州郡不战而降。
阮卿早派死尸去追捕诸葛亮,因此那一夜趁反噬之苦的缝隙,刘备得以逃脱。但被早早安排的诸葛亮还是被死尸蛮横的捉住,送到阮卿面前。
诸葛亮实在没有想到阮卿会选择短命损德的勾当,他也没想到阮卿从鹰涧愁跳下去还能活着,不然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尸捉住。
任诸葛亮鬼神莫测之机,到底还是一介凡人,比不得阮卿开了外挂,又敢舍敢疯。
他从前厅一路走来,推开一扇门,就见到诸葛亮正淡然的坐在席上,只不过手中再没那把云淡风轻的扇子。
“将诸葛先生的羽毛扇弄坏实非我愿,卿又去寻了把,还望先生收下。”
阮卿将扇子放到诸葛亮身前,然后随意坐到一旁。
诸葛亮拿起扇子扇,看着阮卿轻叹,“是我们都小瞧了你。你是要搅的全天下都要陪你一起挣扎才甘心。”
“先生言重。”阮卿说,“卿只想为魏公一统河山。”
“阮卿。”诸葛亮注视着阮卿的眉眼,淡淡道,“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属于死人的腐朽气息。”
若是普通人定然以为这是诸葛亮的咒骂,可阮卿明白,诸葛亮说的是实话。
他是已经死去的人。靠着为别人实现愿望的欲望,又活了过来。
“先生说笑了。”阮卿垂头,摸着自己的脸,笑道,“卿还活着好好的呀。”
诸葛亮不再说话。
阮卿道,“我希望你能辅佐魏公。”
诸葛亮好笑,“阮卿会去归属我主,或是孙权吗?”
阮卿明白了,他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你离开。等天下何时重归一统,我会再求魏公放你归隐南阳。或者再选择留下,都随你。”
“阮太守好精细的算盘啊。”诸葛亮低头,抚摸着羽毛,如长舒口气般道,“你又怎知,你我还活的到那天。”
“难道先生不想见见那时候的天下吗?”阮卿微笑,“诸葛先生,你我拭目以待吧。卿告辞。”
诸葛亮被阮卿软禁起来,除了有侍卫看守,又暗中布下许多道符死尸的监视,生怕人跑了。
阮卿舍不得也不敢杀了诸葛亮。这可是泱泱历史中如山巅一般的人物,他崇拜,并且畏惧着对方。若非他半途作弊,以他的资质,终究不是诸葛亮的对手。
与夏侯渊在这座锦官城里会合。
继而东进攻取巴郡。
刘备很快不敌,与张飞一起撤回荆州。
如此快的平定益州,实在该庆贺一番。
摆下庆功宴。
宴会上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酒至半酣时,夏侯渊拉着过来敬酒的阮卿的手,醉醺醺说,“好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阮卿笑着扶住夏侯渊的手,“兄长,你醉了。”
夏侯渊摇头,“没醉,你太小瞧我。”
夏侯渊又压低声音悄声对阮卿道,“兄弟,你这些年都单身一人,家里也无人打理,这可不是长远办法。”
阮卿心里明白,他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兄长说的是,但卿实在没这心思,天下未平,何以家为?兄长快坐吧。”
“不。”夏侯渊说,“兄弟,你这不对。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弟,你是跟在我们这些老兄弟身边长大的,我是很放心你的,渊家中幼女,年已及笄,你若是愿意,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阮卿有些头大,“兄长,卿知兄长幼女定然姿颜动人,慎淑贤良,被多少贵人钟意,愿聘为妻,魏公也同卿说过关于成亲一事,但卿现在真的无此心,绝无此心啊。兄长,改天你家办喜事可要给我下帖子啊,我可一定要喝侄女一杯喜酒的。”
夏侯渊听懂阮卿话里的意思,只能作罢,“好吧好吧,你......唉,都多大人了,自己还不上心,魏公也不说你。”
“兄长,快坐吧,快坐吧。”阮卿忙把人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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