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
已是寒冬。
柳无咎在街上走了一会,才回到他和贺青冥落脚的屋子。
但他没有进屋,而是在门口又等了一会。
他在街上走,是因为他要散去身上在不夜侯府邸“十洲风月”沾染的香气,他不进屋,是因为他要散去在街上沾染的冷气。
等到香气和冷气全然散去,他才推开了门,进到里屋。
但他只走了几步,便不再走了。
只因他已听到了水声。
贺青冥正在沐浴。
贺青冥的声音似乎也多了一丝慵懒:“无咎,你回来了。”
柳无咎那一点莫名的火气最后也消失了。
贺青冥似乎等了一会,又道:“你为什么站在外边?”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等你。”
贺青冥似乎轻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贺青冥又道:“可是我没有衣服,我总不能就这样出来。”
他的语气很平,没有一丝波澜。
他从来只把柳无咎当做一个孩子。
柳无咎心里却已不再平静。
他知道贺青冥从来不是他的父亲。
柳无咎拿起衣服,递给了贺青冥。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柳无咎看见贺青冥氤氲在水雾里的身体,贺青冥还很年轻,他的皮肤很白,四肢修长,腰身窄而有力——若在平常,青冥剑就缠在他的腰上。
柳无咎已不敢再看。
贺青冥穿上衣服,走了出来,却没有见到柳无咎。
他发现自己已越来越不了解这孩子了。
这孩子小时候总喜欢跟着他,但长大了,却不再喜欢那么跟着他了。
这或许也是孩子的特点。
但为什么贺星阑还是那么喜欢跟着他?
贺青冥已决意不再去想。
他忽然发现,自己近来已想的太多了。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想太多的人,思考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想的太多,只会束缚行动的手脚。
贺青冥已走了过来。
他的头发散开了,还有一些湿气没有褪去。
柳无咎为他擦头发。
贺青冥道:“不夜侯跟你说了什么?”
他竟已猜到。
柳无咎慢慢道:“他好像认识你。”
他见贺青冥没有反应,又道:“他好像对你很熟悉。”
贺青冥没有发现柳无咎的话里透着几分古怪,只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柳无咎的语气更古怪了,道:“什么样的过去?”
贺青冥不由看了他一眼,柳无咎低下了头。
贺青冥侧着头,道:“他帮了我,我还他一个人情。”
柳无咎瞳孔一缩。
贺青冥似乎叹了口气:“我有没有说过,不夜侯除了很会哄小姑娘,还很会哄小孩子。”
柳无咎道:“我已不是小孩子。”
贺青冥不说话了。他也很明白,一个孩子,是绝对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是孩子的。
这正是柳无咎这个年纪所特有的。
柳无咎的手停了片刻。
他看到了一根白发,贺青冥的白发。
那根白发在满头青丝之间,显得那么刺眼,它已经藏的很好,若不是柳无咎足够细心,必不会发现它。
贺青冥还不到三十,比不夜侯那只招摇过市的大孔雀还要小好几岁,但他已经有了白发。
这或许是因为有时候养两个孩子,比养一群孩子,要耗费心神的多。
何况贺青冥是躬亲抚养,而不夜侯只要给他的那些义子们足够的银子花费。
这世上的父母往往也是如此,所以世上的母亲,往往也比父亲要老的快得多。
柳无咎忽然感到一阵迷茫。
他的确已不再是孩子。
可是他不是孩子的时候,就是贺青冥不再年轻的时候。
哪怕贺青冥看上去依然那么年轻,哪怕贺青冥看上去,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并没有任何变化。
但那根白发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会长大,可是他长大的同时,贺青冥也在变老。
柳无咎忽又感到痛苦。
贺青冥似有所感,却没有点破:“怎么了?”
“无事。”
柳无咎悄悄运力拔去那根白发,藏在了自己的怀里。
窗外忽的飘来一点雪花,却没有那丝白发纯白。
那一点雪花似要飘到贺青冥的额头,却在最后一刻被柳无咎出手拦下。
雪花融化在柳无咎的手里,他的手很干燥,也很热。
贺青冥上挑着眼看他。
贺青冥这样看人的时候,就会显得无端多情。
所幸他并不这样经常看人,不幸他的多情,总不过是另一种无情。
半晌,柳无咎也没能回答,他当然不能说,他觉得那雪花碰到贺青冥,贺青冥会冷。
贺青冥并不怕冷,何况这只是一片雪花。
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的臆想。
柳无咎自己也不能解释这种臆想从何而来。
所幸贺青冥并没有问。
他只是站到窗前,道:“除夕的雪,总是很美的。”
他忽的回头:“你是不是已很久没有见过雪?”
柳无咎点了点头。
“走吧。”
贺青冥与他擦肩而过,柳无咎几乎以为他要牵自己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
但贺青冥到底没有这样做,所以柳无咎的心也只跳快了半拍。
天地间,疏忽一瞬,便已银装素裹。
柳无咎还是一身黑衣,贺青冥则披了一件红斗篷,他的头发只半挽了,用一根簪子别住。
这根簪子他已戴了七年,已变得很旧。
除开青冥剑,贺青冥身上只有两件旧的东西,一件是这根簪子,一件是六年前贺星阑送他的玉佩。
六年前,贺星阑得知了那簪子的来历,于是非要吵着让贺青冥把那簪子摘下来。
他当然没有成功,贺青冥也不会让他这样胡闹。
于是贺青冥只有公平起见,把贺星阑给的玉佩戴上。
他们走过家家户户,走过凋亡的花木,长青的竹柏。
三秋在他们脚下,四季在他们身后,他们好像是从这一年,走到那一年。
贺青冥和柳无咎路过一家面馆,面馆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已经掉漆的大字“曹记面馆”。
面馆已经有些年头,但灯光还很暖,面还很热。
柳无咎看了一眼。
贺青冥道:“坐吧。”
于是他们坐下来,贺青冥点了一碗阳春面。
柳无咎吃的很慢,他本不会吃的这样慢,可是今夜的时光,他很珍惜,这一碗面,他也很珍惜。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贺青冥今夜有些不一样。
贺青冥望了一眼煮面的老翁,余光里,又看见不远处两个穿的粉雕玉琢,正在堆雪人的小娃娃。
他的目光似也已变了。
老翁搓着手,呵着热气:“今年的冬天,也怪冷的。”
贺青冥点点头,道:“瑞雪兆丰年。”
他知道这句话对老翁这样的人来说,已是一种祝福。
生活再冷,也总有希望。
雪虽然冷,却也给未来希望。
柳无咎不禁看了贺青冥一眼。
这一眼,他脸色已变!
老翁借着与贺青冥说话的空档,已离他很近。
“贺青冥!”
伴着一声大喝,雪夜的月亮化作一道弯钩,突然向贺青冥袭去!
子牙钩!
这老翁竟是游归去扮的。
游归去的脸上混合着激动、痛苦、兴奋的神色,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这并不能算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是这几年贺青冥神出鬼没,哪怕这个机会不是很好,他也一定要把握住。
但他并没有碰到贺青冥。
只因柳无咎的剑已出手,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贺青冥道:“方才你若不喊那一声,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但游归去又怎能不喊?
那毕竟是杀兄之仇,贺青冥杀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今天是除夕,可是他没有办法陪着自己的哥哥,却陪着自己的仇人。
而他的仇人,也并没有陪着自己的亲人。
这岂非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世上这样讽刺的事情,岂非不要太多?
游归去已然落泪,他的泪水落到那锅滚烫的面汤里。
他撕下面具,柳无咎一见之下,竟也有些惊讶。
七年前,游归去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俊俏少年。
但现在,仇恨已将他摧毁,他变得落魄而苍老——他看上去竟比贺青冥还要老上十几岁!
他捂着脸,泪水还在簌簌地落下,他的心不止沮丧,而且失望,他对自己失望,更对贺青冥失望!
七年来,他已不是第一次刺杀贺青冥,每一次失败,贺青冥都没有杀他。
游归去的眼里已近绝望,他的眼睛好像已变成灰色:“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
他已经说不清现在是渴望报仇,还是渴望着死去。
他挑除夕这一天刺杀贺青冥,是不是也是希望,如果死去,便能和哥哥一起守岁,一起迎接新年?
仇恨并没有让他活的更好,只不过让他更加接近死亡。
贺青冥没有理他,只道:“老翁呢?”
柳无咎看了贺青冥一眼。
游归去一边哭,一边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游归去当然没有杀老翁一家人,他只是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贺青冥道:“时辰还早,还可以坐下来一块喝碗面汤。”
游归去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但贺青冥似乎并不觉得和一个刚刚才想要杀死自己的仇人在一起吃面有什么问题。
游归去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喝了一口汤。
不得不说,这家面馆不愧是老字号。
他嘟嘟囔囔,模模糊糊,一边喝汤,一边道:“贺青冥,下次我还是会接着杀你……”
贺青冥淡淡道:“我等着你。”
他喝了一口汤,便不再喝了。
曹老翁到底受了惊吓,煮他那碗汤时,不小心加多了盐。
他并没有说什么,今夜老翁一家人已经受到足够多的惊吓。
柳无咎默默地起身,过了一会,端了一碗汤过来。
贺青冥依旧没有表情,只道:“很好。”
柳无咎似乎有一点高兴。
游归去看着他们的互动,忽然觉得很诡异。
他已知道柳无咎不是贺青冥的儿子,但贺青冥还是把柳无咎养在身边,还教了他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
但若说柳无咎是贺青冥养的杀手,又似乎不太对劲。
父子则嫌太过疏离,主仆则嫌太过亲密。
游归去走了。
曹老翁一家也已经回家。
贺青冥和柳无咎走在路上,新年的钟声忽然敲响。
雪仍在落,而夜空里,已经炸开一簇簇璀璨夺目的烟花。
柳无咎和贺青冥回到屋子,进入梦乡。
半夜,柳无咎忽然睁开了眼,他实在是很热。
他看了一眼另一张床上的贺青冥,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他走到雪地,忽的把自己埋到雪里。
只有雪,才能融化他的热度。
他忽的想要笑,又想要哭泣。
但他没有笑,也没有哭。
他只是站起身,看见了一地鞭炮的碎屑。
无边无际的雪,仍在静悄悄地下着。
鞭炮的碎屑,也不一会儿便被雪掩盖。
这世上很多东西,终究都是要被雪掩盖的。
柳无咎忽然悲从中来,他急促地喘息着,竟似已热泪盈眶。
但他还是没有哭,他这样的人,是宁愿流血,也不愿意流泪的。
雪在月光下显得很白、很亮,亮的几乎刺眼。
但剑光却比它更亮!
柳无咎的剑已出鞘。
他竟是把贺青冥教给他的剑法从头到尾练了一遍。
自从他学会用剑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练剑,因为他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舞的,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对手需要他出第二招剑。
几年以前,他每天都会刺出成百上千次剑,他不是贺星阑,贺星阑就算什么都不会,贺青冥还是会抱他,对他笑;贺星阑就算什么都不是,贺青冥也还是会照顾他一辈子。
但那段学剑的日子,到底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每多学一招,贺青冥的心情就会更好一些,尽管贺青冥并不怎么爱笑,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但他似乎和贺青冥有一种奇异的联系,仿佛他能够知道贺青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或许是因为,贺青冥高兴的时候,他就会高兴。
他凝视着他的剑。
无咎剑。
这把剑是贺青冥请人特意为他打造的,剑长近三尺,薄而锋利,刚而有柔,柔而有韧,剑身却稍沉。
大巧若拙,这把剑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在柳无咎的手里,却可以变化万千。尽管大多数时候,它并不需要怎么变化。
柳无咎的剑,一如他的人,从来都是一如既往。
七年来,这把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即便是睡觉洗澡的时候,他也一直带着它。
七年来,除开仅有的几次决斗,他也一直陪伴在贺青冥的身边。
他又何尝不是一把剑?
可是他到底是一个人,一个人,总不会永远甘愿只做一把剑。
他俯下来,轻轻地用剑尖挑起一捧雪,那捧雪已比他还要高了,它的身后,便是朦胧的月光。
月亮也比不得这一捧雪无瑕。
他仰望着它,他总是要仰望着雪。
一点飞石疾速地射来。
柳无咎回身一剑,飞石滚落一旁,而那捧雪已经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
这把剑本是销铁如泥,这一招“蓦然回首”,那点飞石,本该被一分为二。
他的一颗心,本已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但人非草木,他到底不能够心如铁石。
“你的心已乱。”
贺青冥漫步走来,道:“心乱了,剑就会不稳。”
他看着柳无咎:“让你心乱的人是谁?”
柳无咎没有说话,他开始往回走。
“无咎。”
贺青冥轻轻唤了一声。
他的声音轻的好像一道叹息,雪落的声音已足以将其掩盖。
但柳无咎毕竟站住了。
他站在雪里,好像一杆直直的标枪。
贺青冥道:“你毕竟已长大了。”
柳无咎目光闪动。
孩子往往是藏不住秘密的,但孩子一旦长大,就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贺青冥并不介意柳无咎有一些秘密。
他道:“天枢阁日前已广发布告,三月初三,一切扬州知分晓。”
江湖上每个人都有很多秘密,每个人也都想知道别人的秘密。
天枢阁无疑是江湖上知道秘密最多的一个组织,而且它也并不介意告诉大家秘密。
当然,每知道一个秘密,都是要用另一个秘密交换的。
百年来江湖风云变幻,许多门派显赫一世,又都日落西山,只有天枢阁长盛不衰。
这就是天枢阁百年来长盛不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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