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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劫
念寒十二年春。
谢必安从广达回来后,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成说为此心急如焚。
名医也都寻遍了,可偏偏怎么也找不出病因。
成说将一碗汤端到坐在案前的谢必安身边:“大人,您喝点汤吧...”
谢必安从一个月前便食欲不振,身子也跟着消瘦下来。若强行进食还会吃了就吐,一日能好好用膳一次已是难得的情况了。
他将手中的狼毫笔搁下,从成说手中接过了那碗汤,捻着汤匙在碗里搅动了下,犹豫片刻,舀起一勺送至嘴边,缓缓咽了下去。
成说看着这个样子的谢必安只觉喉间又堵又涩,他哪里看不出来大人是为了让他安心些才努力喝了几口。
“咳..唔....”
谢必安突然捂住自己的嘴,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
成说已经不忍看下去了,上前拍着谢必安的后背,让他能够好受些:“大人实在吃不下,就不要勉强了...”
谢必安强压下阵阵反胃感,轻轻摇摇头:“我没事...”
嘴上虽说没事,可他却疲惫地揉着自己的眉心,眼底泛的青黑怎么也掩不住。
这段时间,除了食不下咽,谢必安晚上也睡不好。不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就是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他还老是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可睁开眼一看,什么都没有。除此之外,谢必安每日约莫寅时都会准时醒来,醒来后便再也睡不着了,只能空对窗外的夜色一直到天亮。
成说隐约能够猜到谢必安的病因是什么,但对此束手无策。毕竟连大夫们都无可奈何,他这个小小的随侍又有何能耐治好谢必安的病。
若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大人他.....
成说的眼眶一热,不敢再想下去。
如若谢大人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范大人...
窗外春暖花开,鸟雀叽叽喳喳地在树枝间穿梭嬉戏,你追我赶。凤尾蝶翩跹起舞,与明艳的迎春花相衬相映。空气中尽弥漫着芳草的馨香和微微的土腥味,似乎还有一丝遗世独立的冷香。
“...黄梅花还开着啊。”
谢必安望着院子里生机勃勃的景致,喃喃道。
“是的大人,黄梅花期还未尽。”成说接过话,“大人可是要去园子里走走?”
“...不必了。”
成说倒是机灵:“那...属下去给大人折几枝黄梅花插在瓶子里吧!”
“...嗯,去吧。”谢必安微微一笑,没有拂去成说的好意。
“好嘞!”成说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
谢必安不知第多少次抚摸起逐香尘尾部那条墨色的穗子,曾如月华般的眼眸已然失去了光彩,空洞无泽。
曾共看花发,无端又落花;
春归君亦去,谁与惜年华...
.....
又是一月逝去。
五日前起,谢必安连行走都无比艰难。走几步就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呼吸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扶着东西在原地不断喘息。
如今,谢必安已经不得不终日卧床的地步,隐隐透出日薄西山的迹象。
“成说...”
谢必安轻轻唤道,声音喑哑而虚弱,还微微喘着气。
“大人。”守在一旁的成说忙上前。
“...我知道,自己恐怕是...”
“大人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
成说急急地打断了谢必安,仿佛谢必安没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就不会发生一般。
谢必安无奈又好笑地看着成说自欺欺人,但也没有再继续接上刚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成说,我有一个心愿。”
“大人尽管说,成说万死不辞!”
得到成说铿锵的回应,谢必安眉宇间突然一扫往日的郁色:
“...待我走了,便将我与无咎葬在一处罢。”
谢必安向成说露出一个如春阳般明媚的笑容,耀眼得他怔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后,成说脸上露出了既震惊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在平夷,仁心仁术、救死扶伤,虽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那里的人讲她唤为‘玉女’。不久前,才嫁为人妇。”
谢必安的语速不疾不徐。
“有人曾问,玉女杏林悬壶,还有什么是她医不好的?”
“大人...”成说的声线已经开始发抖。
谢必安接着缓缓而道:“她怅然地回答,自然是有的。”
成说的嘴唇发颤,已经说不出任何话。
“最棘手的,莫过于北巫的‘棘火毒’了...
谢必安知道的,自然不仅仅是这些。
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不再继续言语,只是温和地看着成说。
成说心知自己已经瞒不住了...
...
念寒八年五月,范无咎收到谢必安昏迷不醒的消息后,备好车马行装,准备快马加鞭赶去边塞。
次日得到谢必安醒来的消息后,总算是将悬着的心放下了。
约莫再过一个月,他便能够见到安兄了。
范无咎从未这么高兴过。
是夜,他将房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大人。”
一名蒙面的黑衣人出现在了范无咎跟前。
范无咎问道:“进展如何?”
“回大人,证据差不多已经齐了。”
“嗯。”他指尖敲击着桌面。
三年前,他在查镇国公的底细时无意中牵扯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镇国公偷养私兵。
至于偷养私兵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于是,这三年来,范无咎都在搜集相关的证据,准备揭发,让他再无翻身之地。恰好前几日又收到安兄发来的消息——莫容受丞相之令,与北巫暗通消息,意欲谋反、致大兴于死地。
如此,将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范无咎还会不明白一切的真相吗?
“大人...”暗探欲言又止。
范无咎蹙眉,知道定又有什么重要的事:“说。”
“...镇国公救子心切,将于明日带兵,半路截杀谢大将军.....”
范无咎一惊:“...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范无咎的鼻息沉重,“...你先下去吧。”
遣退暗探后,范无咎逐渐有了思索。
时间紧迫,镇国公翌日便出发,向安兄传信是如何也不可能来得及的了。
现在唯一稳妥的方法是——直取镇国公的性命。
镇国公府守卫森严、高手如云,他不能保证以他手下刺客的能力能够万无一失。
而他们当中武功最高的人,是自己...
刺杀的过程困难重重,但范无咎以肩膀被刺伤的代价成功换来了镇国公的性命。
范无咎如此大胆去行刺一个国公,并非冲动之举。
以镇国公的罪行,死不足惜。更何况他本就要揭发镇国公,有恃无恐,所以无惧被人发现行刺者是自己。
可人算不如天算。范无咎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这次的刺杀,体内的棘火毒竟被彻底催发。
棘火毒最忌动武,再者范无咎肩膀的伤,更是加剧了毒性的渗透。之前所服用的汤药已经完全抑制不住犹如脱缰的野马般彻底失控的毒素,不论是太医亦或是千红都束手无策。
范无咎身体江河日下,时不时陷入昏迷之中。
那天,范无咎从长达三日的昏迷中悠悠转醒,情况看上去已无大碍,甚至还下榻亲自整理好所有的证据,让成说去交给了太傅。
成说总算松了一口气,欣喜着范无咎的好转,想必这样下去大人很快便能恢复如初了。
谁知当晚,范无咎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再次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成说这才醒悟,之前的好转、只是回光返照....
范无咎醒了,将成说叫到跟前,开始嘱咐后事。
“绝对、绝对不能让安兄知道...”
他气若游丝,强撑着精神告诫成说。
“...将千红送走。然后告诉安兄...因真相一事,我已对这个国家心灰意冷,遂归隐山林。”
范无咎深吸一口气,不忍地闭上眼睛,下定决心般继续道出后面的话:
“并且...我与千红结为夫妻,千红已怀有一子...”
说到后面,范无咎也不禁开始哽咽。
他明白,这些话于谢必安而言会有多么残忍。
但...只要自己欢悦幸福,安兄才能够安心。
范无咎是最了解谢必安不过的。
接着,他又向成说指了指大案:
“光是口头传达,安兄或许会起疑心。大案上面有一封我的亲笔信,到时候将这封信一起交给安兄便可。”
成说看着范无咎因毒素侵蚀而发乌的皮肤,止不住地抽泣道:
“这样...真的瞒得住谢将军吗?”
...真的瞒得住安兄吗?
他怅惘地怀拥着谢必安相赠那把油纸伞,心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自然是瞒不住的。
“咳...唔...”
范无咎又开始朝痰盂里呕血,黑色的血水中还夹杂着肉块状的东西。
看着范无咎如此痛苦的模样,成说只恨自己不能以身相代。
“咳...记住,定要将我葬在庭院里那棵黄梅树下。”
好不容易缓过来些了,范无咎又向成说这样轻笑道。
这样,他便能继续等候安兄回来,陪伴在他的身边了...
“以后,替我好好照顾安兄...”
范无咎贪恋地抚摸着伞尾的那条墨色流苏,眼神温柔得像江南山林中新雨后的云烟。
他白彻若雪的长发折射着烛光,将成说的眼睛刺得通红。成说再也抑制不住苦苦隐忍的悲恸,放声大哭。
莫哭了,要记住我的话...
可范无咎只是微微张了张口,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说出这句话。
成说的哭声逐渐远去,范无咎的眼睛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他看见,在凤山初遇安兄那日,骤然回眸的惊鸿一瞥;
他看见,安兄逞能地抱着那摞重重的书不肯撒手,白皙的脸颊被晕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他看见,安兄为高烧的自己掖好被子,弹了弹自己的脑门,故作嗔怒地说,他们不算家人吗;
他看见,安兄细细地将他的眉头抚平,说以后要一起,亲手终结那些他痛恨的战乱;
他还看见,初次出征的那天,他们并辔而行,以天地为证,一起许下了誓言...
回忆如同走马灯般从眼前一一掠过,重现的尽是他们曾经所拥有过的美好。范无咎贪婪而不舍地注视着这一切,只恨他这一生太短太短...
最后出现的场景,是谢必安出征的那日。
皑皑白雪中,谢必安如墨般的长发被白雪染白,飘飖在风中,飒爽的英姿难掩光彩。
如今自己也白发如雪,那他以此当作同安兄共白头,不算过分吧?
原谅他这一次的任性,就不征求安兄的意愿了。
他哑然失笑。
唯一不足的啊,便是安兄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可叹相距太遥远,我们无法重相见;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可叹分别太长久,难以兑现我誓言。
不能够亲自去迎接你的凯旋...我食言了。
这是范无咎唯一的遗憾。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伞柄上的刻字早已被他摩挲得模糊不清。
“...死当、长相思。”
晶莹的泪水从范无咎的眼角缓缓溢出。
...对不起,今后的路,没办法再同你一起走下去了。
随着泪珠的滴落,那双曾正气凛然的眼眸彻底失去了生气。
终究啊,三年前谢必安离去的背影在范无咎的眼前定格、凝结成了永恒...
.......
谢必安沉默地听完了这一切,成说已是泣不成声。
自莫容比试输给了自己后,镇国公便同莫容一样,有意无意针对自己,给自己下绊子。
所以谢必安哪能不明白范无咎为什么要去费尽心思查镇国公的底细——
无咎在为自己清理今后的道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成说。”谢必安含笑道,“我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好生歇息。”
成说心知谢必安只是在强颜欢笑,此时把空间留给他一人会更好。于是向他行以一礼,默默退下。
世界再次只剩下了谢必安一人。
他空洞地望着纵横有序的房梁。
“...南台一别长相忆,此去茫茫...不可期。”
谢必安如同梦呓般喃喃道。
须臾,谢必安竟是挣扎着从榻上起了身,蹒跚地撑住墙壁,像失去灵魂的人偶一样僵硬地走到门口,推开房门。
阳春芳菲,春风拂槛露华浓。
谢必安深深览尽了眼前这片春色,然后步履维艰地来到了那棵黄梅树下,每一步都仿佛是那么沉重。
花期已过,那些明媚的花朵早已落尽,取而代之的是平平无奇的绿叶。
而树下,正是无咎所长眠之处...
顷刻,谢必安的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
无咎...无咎分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一直、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却无知无觉...
他颤抖地抚向脚下这片土壤。
他一直都在等着自己回来,从来都没有食言过...
泪光凝聚为一团,模糊了谢必安的眼眶。
无常世事,不可言预;他痛恨这世事无常,但更恨的是他自己。
谢必安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两次、两次!无咎都是为了自己!
若不是自己...若不是自己,无咎又怎么会...
泪水决堤,从指缝间溢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无咎,他的无咎...
谢必安跪伏在地,如一个忠实的信徒一般,虔诚地亲吻着这片土壤。
不知过了多久,谢必安才踉跄地站了起来,仰望着眼前的这棵树,似乎又看到了他与无咎在庭院里对酒当歌的场景——
“莫离莫离话别离,梅花飞下又三弄...”
“沙驰奔放血染衣,飘香泪下盼君归...”
“独留梅,残雪泪,梅花心中无有谁,只望原君归。”
“与君同生共与死,梦归江南何处去...”
......
多想像当年那般,再和无咎埙篪合奏一曲啊。
可如今,他们一个伫立在地上,一个长眠于地下...
那一定很黑、很冷吧,无咎...?
如此恐惧那漫漫长夜的你,是不是会很害怕...
没关系...
谢必安突然露出一个轻松而和煦的笑容。
他从发间摘下一条白色的绦带,轻轻地系在了最结实的那根树枝上,再将腰上的逐香尘取下,系在绦带的旁边。
生死之距、阴阳之离,虽是难逾,却并非不可逾。
谢必安闭上了双眸。
终有一天,我们会重新相聚。
『愿君莫忘,来生与相...』
【正文完】
————————————————————————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古南台定国公府遗址中出土了一副合棺。
棺内置为两具骸骨、一把油纸伞和一个埙状的挂件。
而令人费解的是,这两具骸骨分明皆为男性,却又手牵着手;且发色分别为一黑一白。
更奇怪的是,油纸伞与挂件尾部穗子的质地...疑为人发。
据专家小组研究后报道,目前已基本确认二人的身份。
其中一位便为念寒年间的定国公(原镇北大将军),年仅二十七岁,终生未娶;
而另一位,疑似当年下落不明的大将军。根据骨龄推测,去世时约莫在二十三岁左右。
经检测,两条穗子上的DNA与两具骸骨完全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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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
必安的贵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有捱过二十七岁之劫。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最不想离开的那个人最先离开了...
一开始写这篇文,是因为想要做一首东风遥的同人曲。但官方背景太少,歌词不太好写,于是决定干脆自己捣鼓一篇背景出来好了。
正好以前有存有关“东风遥”的脑洞,拿出来,修了又改,改了又修...就,这样了QAQ
这篇大概是我写过框架最大的一篇了,历时三个多月,其中还涉及到我最不擅长的权谋、军事,濒临秃头。
因为东风遥与原设定背景不同,所以一直有想办法尽量地贴合原设定。
(比如原定的必安病死改为了自缢、无咎因为中毒导致的“白发黑皮”等等等等,不知道有没有发现x)
感谢亲友们的大力支持。特别是若若和我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在军事策略上给了我这个小白很多很棒的意见!还一直给我很多建议。
(军事策略部分有参考历史上的“邓艾偷渡阴平”和《雪中悍刀行》里北凉四战的几章内容)
(“不道‘再见’,便不算离别”原出自于《我的楼兰新娘》里“你说不道再见不算离别”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