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春秋纪事

　　12

　　卢绍臻暗暗攥紧双拳。
　　“理由？”
　　“他是关外探子。”方琼一派轻松，“一个下小雨的日子，他在路上与我擦肩而过，对我行大礼。我心下奇怪，与他聊了几句，他便对我说，自己由我母亲故乡而来，往下大逆不道之言，我也不便复述。”
　　卢绍臻眉心一动。
　　“我身份敏感，自小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以免招惹是非，当下寻机会，要了他的命，免得他对我国运不利。此事理应上报，但我又担忧圣上不愿看见我，如此费了一番心机，瞒下而已。——我心中坦荡，并无愧疚，自恃不怕真相大白。既然卢大人要把这事翻出来，大不了我亲自呈报圣上，领罪便是。”
　　卢绍臻沉吟半晌。方琼见他模样，目光忽然变得柔和。
　　“今日人多耳杂，既然大家都听见了，我这就上报也好。”
　　卢绍臻渐渐会意。
　　“——阁下很久没见圣上了吧？”
　　“很久，很久了。”方琼慢悠悠地说，“久到忘了我还能够见他。——事出有因，卢大人掌握案件面貌，若届时圣上有令，不如索性随我一同面圣？”
　　卢绍臻盘算良久，末了，低头一礼。
　　“恭敬不如从命。”
　　四目相对，二人转身。走出十步，方琼耳边蓦然传来一句低语。
　　“殿下，卢某没有看错人。”
　　方琼不理会他的暗示。
　　“我的人请你好好照顾。”他道，“你自己说的，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
　　卢绍臻揣起手。
　　“那也得看殿下在圣上面前表现如何，是否当得起‘殿下’二字，不是么？”
　　方琼微笑。
　　他与卢绍臻棋逢对手，双方暗中意图、种种试探，在对方眼中如同白纸黑字，谁也骗不了谁。
　　他想卢绍臻也明白，最终他们做不了朋友，只能是敌人。

　　卢绍臻令人将棺材抬走，客人们无心饮宴，渐渐散了。有多嘴的，着他打听“方公子”究竟何人。卢绍臻只道，过几日便晓得了。抬头一望，那正主却回了席，照旧坐在碧鸿旁边。
　　“今夜公子打算留宿？”碧鸿淡淡问。
　　“没有。”
　　“想来也是。”
　　“姑娘看到了，在下大事缠身，若宿在锦红楼，怕是非吃个大罪不可。——赵大人府上在何方？若顺路，一会儿同归。”
　　赵飞玉转过脸。
　　“西。”
　　“如此甚好。”方琼高高兴兴地说。
　　“阁下如有心，亦不必拂碧鸿姑娘美意。”
　　方琼瞪了他一眼。那木头却一直盯着屏风。
　　“赵大人取笑我了。”碧鸿道，“我去瞧瞧卢大人有什么吩咐，不打扰二位。”
　　待她走后，赵飞玉忽然说：“她是卢绍臻的人。”
　　方琼筷子一顿。“你指哪方面？”
　　“在相府见过。是情人抑或眼线，再或者二者兼有，就不清楚。”
　　“他俩不是情人。”
　　“这能看出来？”
　　“至少看得出她心上人是谁，虽然由我说有点儿……罢了。”
　　“为什么替我挡这事？”
　　“明知故问。”
　　“你也知道我问的不是这条原因。”
　　“你只在我面前能言善道。”方琼放下筷子，“——我想见圣上。运气好的话，就能提醒朝堂上一干木头，我是个皇子。”
　　“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不能再躺着吃饼，吹着小风赏荷花了。”
　　“就这些？”
　　方琼白了他一眼。
　　“你去把今天的事告诉琮。——我不说你也会这么做的，对吧？”
　　“如果你不让我说，我就不去了。”
　　“别小看琮。”方琼皱眉。
　　“他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怀疑你么？”
　　“我还是那句话，别小看琮。”
　　赵飞玉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当他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坦白，跪在地上，准备领罚之时，却见琮一言不发，眺望着窗外的京城。
　　蝉鸣阵阵，一派宁静。
　　琮回过头，看了赵飞玉两眼。
　　“你有何特别之处？”他问。
　　赵飞玉满头雾水。“殿下问什么？”
　　琮下意识抚摸肩膀，那正是他背上伤痕的起始。他仿佛一瞬间疲惫了少许。
　　“也好。”他喃喃道，“总算有今日，如此我也算对得起……”
　　到此断了话音。
　　“——棠儿。”
　　“在。”
　　“你看着办吧。”
　　丢下这句话，琮便离开了阁楼。
　　“这是……什么意思？”等他走后，赵飞玉问。
　　“叫我看着罚你的意思。”蒋棠儿答。
　　“哦。”
　　“不好办哪。”蒋棠儿幽幽叹道，“下手轻了，这位不痛快，下手重了，那位不高兴……你说呢？”
　　赵飞玉无言以对。
　　蒋棠儿拉下脸。
　　“正好有个差事给你，不如你戴罪立功，这回不能再出一星半点的差错。”
　　“——我有话要问。”赵飞玉抬起头。
　　“什么？”
　　“若他不出手，卢绍臻把事情闹大，真到对簿公堂之时，太子殿下是否预备将我当作弃子？”
　　他问出口便觉可笑，是以蒋棠儿根本不曾直接回答。若赵飞玉连这等难关都不能设法度过，太子留他又有何用？
　　“谁都有初出茅庐之时，人与人终究际遇不同。别想太多。”
　　必是想起旧事，蒋棠儿的口吻竟有一丝怀念。
　　待到回府之时，赵飞玉心中百感交集。
　　他渐渐麻木，亦觉过往自己可笑。天真地想要往上攀爬，自怨时运不济，抱负不得施展，却不晓得如今才到半途，已遍身寒意。才干为何？尚不能做一柄利落的工具，况且……
　　——抬头望见府门前站着一名商人打扮的青年，他一愣。
　　赵飞玉对陌生人充满警觉。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赵飞玉这才看清他的脸孔。
　　“你为何……”
　　他急急忙忙走过去，将乔装打扮的方琼拉入府内。
　　“……最近这里眼杂。”
　　“我那边可更不成。”方琼坦白，又指指自己，“怎么，来找你的不就是个卖玩意儿的商人？”
　　他手上提着一对灯。
　　“上次那个给卢绍臻抢走了，实属无奈，”方琼解释，将灯推过来，“我还你一对，你不用吃醋了吧？”
　　“谁说我吃醋了？”
　　“没吃吗？你送我的东西我可以随便送人吗？那我这就拿走。对了，问问锦红楼的头牌要不要，她可说喜欢得紧。”
　　“——不行。”赵飞玉一把将他拉回来，“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方琼玩着手里的灯，紧绷的身子逐渐软化下来。
　　“抱歉。”赵飞玉抱着他，说，“没做一个更有用的人。”
　　“我不图你那个。”方琼悠悠答，“你不是我，你不懂，也用不着懂。”
　　“我知道。但要对得起自己。”
　　“有一天，你会的。”方琼按着他的手，“我从不怀疑这一点。你得相信我的眼光。”
　　“你眼光很好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嘛。”
　　他闭上眼睛，黄昏飞逝，归鸟还林。有那么一个瞬间，方琼觉得自己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下一瞬间，这感觉便告消失。他想自己在某处经历了一瞬间的生死。此般虚无缥缈，他不会言之于口，亦不曾铭记于心。
　　就在这一个个瞬间里，车轮滚滚向前，留下命运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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