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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宫之主
风烟平宁,玉轮当空。
镜殿所临的水面,月光于其上荡漾。
桴刚刚沐浴完毕,换了干爽的衣裳从殿屋内步出,在夜色中凭栏独自伫立,带着些许倦怠,凝望这片温柔旖旎的景象。池泊四周的草木丛隐隐传来夏虫儿的鸣叫,清亮而慵懒,越发显出夜的静谧。
徐送的晚风吹拂起他披散的长发,暖醉中蕴着一丝寒凉,使得桴迷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下午的早些时候,他怀着万千不舍,放梧姬孤身一人同熊渠启程奔赴桃林塞。
其实,若非兄长极的大力赞同,他是绝不可能点头的,即使如此,他仍然十分抵触,还当面指责极是否过分信任熊渠,也过分纵容梧姬。极是众兄弟姐妹中最聪明的一个,料事自有经纬;梧姬单纯,行动起来倒还是进退有度,这些他都明白,也相信他们,但就是放不下心。他的年纪虽轻,却天生老成持重,加之经过鲋祀这场变故,不免变得愈加深信世道艰险,人心莫测,所以他担忧极和梧姬,生怕他们毕竟也阅历不深,又仁善慈软,会因为天真受害。
然而,他太爱他们了,没办法顽固到底。
“我真的不能再留在此地……”梧姬再三拒绝挽留,尽量缓慢而平静地说着,“多待一刻也是无益。何况楚君受伤也有我的错处,我理应看护照顾……这也好,我忙起来就想不了其他事了。唯一可惜之处是不曾拜见祖母,没办法,留待下次吧。”
“父母让我们几个都过来,不就是为了与祖母一聚么?谁料到,你……”桴提高音量强调,一转头看到梧姬眼中含泪,立即刹住话头,目光转向别处,“……反正你已决定,二哥也已允准,我……没有多的话了。”
极见到这样情景,走上去一手拉起桴,一边拉起梧姬,对着梧姬谆谆嘱咐:“……梧儿,你这一去,路途不算长远,不过,也需多加注意,多加保重!我会将武士精锐拨给你,保卫你的安全,决不让你遭遇半分危险!”
桴清楚这是极说来宽慰他的,只好“唉”了一声,透露出“好啦,好啦,真对你们无可奈何”的意思。
“我走前还有一事,只能托付给三哥。”梧姬停顿了些时,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关于小鱼,三哥能帮之处也请勿要吝惜心力。”
她到了此时犹自牵挂着背叛的恋人,仿佛不再怨怪鲋祀一般,反而让桴内心重新涌起悲酸愤懑。
他冷笑一声,并不承诺。
梧姬也不多言,最后使用了戎人的礼节,和极抱了抱以示告别,再和桴抱了抱,同时在他耳畔如同预言似地低语:“三哥,或许总有一天,您会了解我的心情。”
……
梧姬去后,下午的晚些时候,极从翼城城郊将梓儿秘密接入了宫中。
那时候,夜明大闹晋宫宫门的事件刚发生过了,被夜明负气从手里夺走了梓儿的桴,正在为梓儿如何与夜明状若亲密百思不得其解。
“在城外偶然遇见的啊!”可当他把问题摆出来时,梓儿笑嘻嘻地回答,“他当时有些不舒服,我很热心地替他诊疗,算是我作为医师的头一个病人吧。今天我本来是为他送药的,哪知道会撞上那么多事,还被抓到宫城。”
桴回忆起夜明在保护梓儿时的举动和表情,满腹狐疑:“那么说,你们相识不久,他却不顾一切来救你……”
梓儿大大咧咧地摆手:“三哥切莫误会。他只是很感激我,因此会来救我。我与他见面才三次,他并不清楚我是谁,我也是前几天听二哥谈起在镜殿重遇夜明,方晓得他是义兄的同胞弟弟。”
桴点点头,移动视线,盯住极,无言地责备着兄长。
“抱歉,没有当时就告诉你。”极心领神会,微笑解释道,“这件事还有一些内情,我想等你最近忙过了再和你细谈。”
桴又点点头,一声不吭。他生性威正严肃却惯于含蓄不露,在这方面像极了他的祖父宁族与父亲上光,越发生气的时候,反而越发沉默,事实上这是相当危险的预兆,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奇异宁静一般,一旦爆发,那就会……
不过,有一个办法可以立刻阻止此种情形的发生。
极深谙现状,求援地对梓儿摊手。
梓儿得令,小跑到桴的身边,两手一抄,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胳膊,像乖巧的小鹿那样把脑袋在他臂上蹭着:“三哥!远途行路真的好劳累,你看看我是不是都瘦了?”
桴果然马上上当,他对两个妹妹从来都看得赛过自己眼珠般宝贵,听见梓儿诉苦,立时忘记追究极的隐瞒,忙搂住最小的妹妹仔细打量,良久才松一口气,宠爱地揉揉她的头发:“……是有些清减了,好在无病无灾。”
极在一旁提醒:“你三哥来时倒是受过箭伤。”
梓儿这下大为震惊,抬起头来:“啊?伤在哪里?三哥……你还痛不痛?”
桴微笑摇头:“伤在肩上而已,早好啦!”
梓儿嘴唇轻颤,眼里渗出泪珠,倒头默默地抱紧桴。
桴胸中暖流涌动,拭去梓儿面颊上的水痕:“梓儿,我没事。你现在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梓儿还是抱着他不撒手:“三哥,我不饿,就是好想你呀!三哥,三哥!”
一声一声娇呼,纵然百尺寒冰也都要消解融化,桴更是满心欢喜欣悦,脸上情不自禁绽开笑容,把妹妹揽于怀中。
极也走上来,兄妹三人就此亲昵地聊起家常,互相叙说别后事情,接着极才把梧姬和鲋祀的变故向梓儿和盘托出,梓儿边听边哭,惊叹事情的始料不及,痛惜姐姐如此遭遇,让两个哥哥又费了好一番力气安抚劝慰……
直到天色昏晦,三人才匆匆用了晚膳,由极送梓儿去偏殿休息,桴则回到堂上简单处理了一下侍从呈上的书简,然后入浴,散步小憩。
依然无有睡意。
桴又是一声长叹。
在如斯幻美安祥之夜,或许全天下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唯有他无法成眠。
梧姬走了,梓儿来了,一天之内与至亲手足的别离和团聚,令他的心情不能宁静。他为梧姬的出走感到忧伤,又为梓儿的到来感到欢乐,这交杂的悲喜在对他讲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其实仍然对留在翼城,尤其是留在晋宫这件事,颇觉畏惧。
当年他的父亲和母亲,一定不会像现在的他这样,伫立于晋宫的一角,品尝孤冷的月光,体味客居的惆怅……
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家。即使他住在镜殿,这个他诞育于此的地方。
毕竟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镜殿乃至整座晋宫,他父母曾是这里的主人,但如今在晋宫中做了一十九年君侯的却不再是他父亲,而是叔父。当然,晋宫的主人是谁,这对于他来说不那么重要。他毫不遗憾没能被呼为“公子”。
这么多年来,在这一次远行之前,家人和他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没有分开,他本人过得愉快充实,也认为父母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过得很幸福,没有宫墙阻隔,彼此反而亲密无间。他喜欢大哥枢的豪爽不羁,喜欢二哥极的温柔慧黠,两个妹妹一个端庄文静,一个天真活泼,更是他心头珍宝,就算作为外来者的鲋祀也从未被他另眼看待过,他和鲋祀结成异姓兄弟时的真心诚意天地可鉴……他肯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豁出性命,这是他暗中发下过的誓言。
所以他答应待在这里,暂且替代真正的公子福出头露面,并不存有自己的分寸野心,最初是感于叔父的愿望,更重要的目的则在于想借着这个身份全力帮衬鲋祀,正是如此,才使得他对鲋祀的背叛怒不可遏,同时为襄助鲋祀而鼓舞起来的情绪也消散殆尽,茫然若失自己留下来的意义。
也罢,扮演别人的日子实在不好受,他衷心希望一切能够在冠礼举行完毕后就能结束,那样他即可尽快与兄弟姐妹一同重回父母膝下,继续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这么继续沉思,良久地发呆,直到一阵风送来了几声若有若无的啜泣。
一开始,纠缠在缭绕思绪中的桴不曾留意,可是很快,那压抑、哀怨又诡异的音响抓住了他的耳朵。
桴皱了皱眉,驰目四顾,入眼的仍只有大好月色,波光粼粼。
一切如常。
啜泣却未断绝,如游丝,如细烟。
难不成,作此悲声的竟是鬼魅吗?
他素来心神坦荡,自然不怕魍魉之物,当下不但不回避,反倒受好奇心驱使走出镜殿,嘱咐门口的侍从不得跟随,一个人携了短剑循着风向沿湖慢行。
最终,在不远处的池畔,他捕捉到一簇小小的黑影。
桴屏息静气,悄悄地接近。
银月下,有个梳着总角发型的小男孩坐在岸上,双手掩面,不知何故哭得正伤心。如果这真是鬼魅,却也教人怜悯。
桴这么想着,轻轻咳了两声,提醒小男孩有陌生人到此。
小男孩听见,陡地止住了哭,吓得蹦了起来,本能地后退了好几步,结果脚下慌乱被青苔滑倒,向后仰跌到了地上,似乎摔得不轻。
桴不料小男孩有这么大的反应,吃了一惊,上前相救:“你怎么样?摔疼了吗?”
小男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浑身瑟瑟发抖。
桴暗地里犯疑,很快悟到自己尚且披头散发,又穿着素色衣衫,大半夜可不吓人嘛?他忍不住大笑,蹲下来:“别怕,别怕。我是听到哭声才过来看看,并不会伤害你。我拉你起来吧?”
说完,他自作主张地抓住了小男孩的胳膊。
小男孩全身一震,但很快就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似乎放心了不少,吐出一口气,终于扬起脸来看他。
借了当头明月,桴见小男孩差不多有十岁上下年纪,五官端正,眉目淡朗,就是双颊挂满了泪水,神色苦恼委屈。
“你有名字吗?叫什么?”桴让小男孩站起来,“这么晚了,你为何会来镜殿?”
小男孩抽嗒着,一个字也不回应,把右手藏到身后。
桴觑得了小男孩右手有血迹,料对方是摔倒时擦破了皮,愈加感到歉意,便将小男孩的伤口展在掌心细查,柔声道:“……疼不疼?”
小男孩显然接受了他的善意,又瞪大眼睛呆呆注视他。
桴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这伤口需要清洗包扎。你跟我回镜殿,我来给你……”
“叔若!”不等桴说完,突然响起一声焦急的低喝,一名少年从旁边的草丛内冲出来,撞开桴与小男孩,横在两人中间,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桴,一边伸出两臂保护小男孩,“叔若,我来了!”
小男孩欣喜异常,“啊”地叫了一声,依傍到少年身边,同时怪不好意思地仍旧望着桴。
少年眼尖地留意到了小男孩的手掌,当即怒火直冒,对着桴劈头盖脸一通责骂:“你好大胆子,居然深夜在宫城游荡,还让我的弟弟受伤!速速报上你的名字,你必须接受严惩!”
小男孩马上对少年摆手,外加连连摇头,表示少年不该冤枉别人。
桴冷静地回答:“我名为‘福’,就在镜殿居住。”
少年一听,顿时僵住。
桴想了想,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令弟受伤,我实在也有责任……”
岂料少年又不等他说完,猛地双膝落地,恭恭敬敬地行起了叩拜礼:“拜见世子!小臣愚昧莽撞,冒犯世子,还请降罪!”
桴略感惊诧,沉吟片刻,不知少年究属何人,决定先让少年起身,不过,当他刚摆出搀扶的手势,少年自个儿就腾地弹起来,端正笔直地跪坐在地上:“世子容禀!小臣是司徒次子,肆师大夫胞弟,单名唤作‘威’,今年十五岁,尚未出仕!”
这倒是个直爽人。
桴点点头,假装早有了解:“原来就是你。”
少年扯了扯小男孩,教小男孩也跪下:“这是我家弟弟,乳名为‘若’,排行第三,所以被叫作‘叔若’。”
桴转向小男孩:“叔若,你今年几岁了?”
叔若窘迫地垂下眼睫,威再度叩首:“世子见谅!叔若他……天生不能说话……”
桴心头一跳。
“你们都在这儿啊,教我好找!”正在此时,肆师大夫雅匆匆走来,“我不是嘱咐过你们吗,不许擅自走动,得好好跟着我才行!”
大夫雅立刻发现了桴,桴抢先一步阻止了大夫雅准备和两个弟弟跪成一排的举动。
“小臣等是奉了父命,进宫向母夫人致意,未蒙召见,正准备退出。”大夫雅对桴阐述会出现在夜晚宫城中的理由,“哪知两个弟弟因为年幼极少入内,迷路乱闯,扰了世子……”
威不满地嚷嚷:“兄长,迷路的是叔若,我是来找他的。”
大夫雅训斥:“你是怎么照顾叔若的,竟让他迷路。又在世子面前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还不好好向世子赔礼!”
威孩子气地皱着眉,嘟着嘴,停止了顶嘴。
桴赶紧表明态度:“不妨,不妨!”
大夫雅长揖一记:“世子胸怀宽广,小臣等感激不尽。宫城重地,不宜臣下久留,那么,小臣等就向世子告辞了。”
得了桴的允许后,大夫雅一手拉起一个弟弟,三人躬身退去。
桴站在后面目送。
他分明看到叔若频频回顾,神态极为恋恋不舍,似有千言万语。
……是错觉吗?
……初见之人,哪里有多少话好说……怕是自己敏感了。
桴吸了几口夜晚的清凉空气,暂且打消了迷惑,踏着月光慢慢回去镜殿。
第二天一大早,晋侯服人的使者来到镜殿,召唤桴前往云宫与母夫人会面。
“只有我?”桴以为还会秘密地邀请极与梓儿。
使者微笑地肯定:“是的。这是母夫人的意思,她要求必须第一个单独接见您。”
桴简单收拾了一下,即刻出发。
云宫被修筑在很高的台基上,据说这是祖父宁族专门造给祖母仲任的寝宫。
桴由侍从引导,来到这座美丽的宫殿脚下。
他情不自禁抬头望上去,但见石梯宛如玉带悬垂,延伸直至高台之上的云宫,好在台阶虽繁,却都宽平低矮便于下足。看到他以后,台下侍立的寺人们尽数拜倒行礼,还有个头领打扮的中年寺人近前来低声征询:“世子,是否需要乘舆?”
“不必。”桴瞥了一眼旁边备着的精致步舆,顾自迈开步伐登台。
就在他的脚刚踏上顶层时,台上同样早有寺人在候着了:“请世子入宫,余者退下台去。”
桴的随从全部离开,留下他独自被带进云宫。
云宫内宽大整洁,陈设华丽,但布局倒没什么和别处不同的地方,照例是要经过前院、影壁、左右两处门房、游廊,才能抵达由东西两厢配殿夹成的中院,自院中甬道取路,进而从宾阶登上会客的大殿。
桴停在阶前,预备等寺人通传。寺人却道:“世子还请更进几步,母夫人在后堂呢。”
桴只得又一次出发,穿过东西两座小院中间的过廊,绕上回廊,方才来到云宫最为隐私的后院。在后院的左右两翼又有两处配殿,那是母夫人仲任的居所,正中则为后堂,眼下后堂竹帘微卷,帷幕低垂,堂前廊上侍女数名,都跪坐静候,鸦雀无声。
“母夫人,世子到了。”离门最近的侍女及时挑起竹帘,声音轻悦地向内奏报。
“快请进来!”里面传来激动的回应。
桴在外行了一礼:“孙儿得命。”
他甫入殿中,还没俯身叩拜,就被一双臂膀热情地抱住。
“桴儿!好孩子!”抱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晋国的母夫人仲任,此时她已年过六旬,人到暮年,两鬓染霜。数载未见,令仲任分外想念久别的孙儿孙女,竟至搂着桴儿高兴到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干脆哭了起来。
“祖母。”桴的眼眶也是一热,好歹坚持住了,“祖母,请不要悲伤,让孙儿好好看看您吧。”
仲任这才松开他,也细细地瞧他。
“我的桴儿还是这么漂亮,眼睛和嘴唇和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仲任瞧着瞧着,忍不住宠爱地抚摸桴的脸,“……长大啦,不再是孩子,是个男儿了。”
在桴的记忆中,这将近二十年里,和母夫人仲任的会面也就几次,每次不过匆匆,实在也谈不上有固定的印象。此时此刻,他觉得祖母慈眉善目似无大改,只不应该像眼前这样,有这么多白发,又如此瘦削。
所以,他犹疑着开口:“……祖母,您身体还安好么?”
仲任摆摆手:“先不要管我。孩子,你父母近来如何?”
桴苦笑了一下:“孙儿也有些日子没能见到他们。去年秋天,父亲陪母亲去了吕国看望外祖父母,就在那里过冬了,我们兄弟姐妹则留在戎地。”
“原来如此。”仲任的面色瞬时落寞,若有所思,“……希望他们平安。”
这个表情桴非常熟悉,每当父亲提到祖母时,虽然态度恭敬,言语间满是怀念意味,也总是会这样眼含哀愁,语气黯淡下去……他们之间或者有不愉快却不便提起的过去……
“这次,二哥和小妹也来了翼城。”桴赶快换了个话题。
仲任果然又转悲为喜:“是的,昨夜我已经听你叔父讲过。原本我想一回来就和你们见面,无奈身体稍感不适……桴儿,你实话对我说,梧儿为何会不见我而离去?”
桴很想冲动地将梧姬与鲋祀的事情和盘托出,最后关头他忍住了:“梧儿是有事暂离,还会回来拜见祖母的。”
“……好吧。”仲任拉着他同席坐下,“就让我先和你谈一谈,孩子。”
青铜蟠龙香炉吐出徐徐青烟。
仲任的视线追逐着青烟的升腾,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桴儿,你要知道,你叔父的夫人是娶自齐国的宗女,性格柔顺,不骄不惰,没有哪里不好,只是太过体弱多病,曾经怀孕多次,除了头一回顺利分娩产下福儿,其余都半途夭亡。最小的那个明明已经好好地生下来了,才过了一天也走啦……”
桴脑海里浮现出媺夫人纤弱到仿佛风吹可倒的身影,忍不住心生同情。
“你叔父本意要效法你父亲,专注于正室,不设后房之宠,可连福这个活下来的嫡子也天生羸弱,常常卧床不起,令宗亲、群臣和国人都感到不安。无奈之下,你叔父不得不让福退居静养,并提拔媵妾数人,才又有了娃玉和车师,他俩的生母是须句国君风氏之女,如今宫中都将她作如夫人看待。”仲任又道。
就是那位尚未见面的惠夫人吧。桴私心揣摩。
仲任显得有些劳累地靠在扶手上:“惠风和媺姜不同,行止大方,爱说爱笑,有时候让我觉着她与你母亲当年倒有几分相像。你叔父很喜欢她。”
很像母亲?桴心里一动。
“对我而言,这世上没有比你们母亲更好的女子了。我不能让她太担心,否则她会讨厌我的。”他记起了父亲有一次陪孩子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惹得母亲焦急呼唤寻找的时候,就这么一边半开玩笑地说着,一边站起来“出卖”了大家,母亲先是很凶地将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训了一遍,又把孩子们挨个抱在怀里亲吻,最后紧紧挽住了父亲的胳膊。
惠夫人也是这样的一位母亲吗?叔父与惠夫人也有如斯深厚的感情吗?
仲任并没体知桴的走神:“近些年,娃玉和车师逐渐成长,尤其车师小小年纪就英武出众,久而久之,有人开始主张让车师取代福……”
桴醒悟过来:“……这么一来,媺夫人和福岂不是太可怜了?”
仲任牵起他的手,眼里贮满泪水:“可怜!谁说不是呢?医师屡次奏报,福的性命大概不久矣。具体期限谁也不清楚,总之,他撑不了太长时间了。”
桴举目注视着祖母。
仲任摇头:“可晋国不能发生嫡庶迭乱之事!不能!至少在福还活着的时候,车师绝不能越过福!朝中不能由于两位公子的嗣位之争而分裂!”
仲任一再地强调“不能”,表达了自己将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类似情况发生的决心。
“所以,祖母和叔父才要我代替福,过完他剩余的时光?”桴不需更多提示,“福的病弱必然不足以服众,车师的年幼和出身也占据不了优势,但再不册立世子,又势必引发国中更多的猜疑和非议。最好的办法,就是由我以福的名义接受世子的册封好好表现,压制支持车师的势力,待车师稍微长成,福不在人世时,我再告病隐退,届时支持福的宗亲世家也无话可说,晋国就能平安更替储君,避免于两位公子都在的情形下,为了争立世子引起动乱了。”
这些是他早就考虑过的。
仲任双眼一亮。
“你真是慧悟!不愧是你父母的孩子!既然你明白,既然你也同意了你叔父的请求,一定会如我们所愿了?”仲任将桴的另一只手也笼在掌心。
桴坐直身子:“请祖母和叔父原谅,我的确应承过叔父,却并不打算在晋国待太久。我来此另有使命,就是协助鲋祀归国……”
“晋国会全力成就此事!”仲任马上回答,“这是你,是世子的要求,理应被满足!”
桴很为难:“祖母,其实先前我贸然接受叔父的托付,还不知父母会否赞同呢……”
“一年!”仲任用逼迫而期冀的态势,再度将桴的话压了下去,“祖母和你约定,一年为期!”
桴一时不语。这会儿他思维很乱。
仲任当他默许,摩挲着他的肩头:“好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把自己当成这晋国宫城的主人吧……”
主人?
晋国宫城的主人?
桴心惊地往后退了一退。仲任突然击了两下掌。
“小臣在此。”桴左侧屏风后,一名年轻官员应声而出,面向桴拜倒,“小臣是司马良宵长子,官拜军司马大夫,名唤‘含章’,拜见世子。”
这人从头到尾都待在那里听着么?!
桴始料未及,紧紧盯住那名被安排好的闯入者。
和大夫雅给人的温文感觉不同,含章的言谈神气都透着冷厉,尽管是在拜会桴,却根本一眼都不看他,而是视线超然地落在远方的某个位置,准确地说,目中无人。
仲任对含章备极欣赏:“桴儿,含章是我和你叔父在与你几乎同龄的近臣中,择定的唯一一个知情人。你需要帮手,含章能够成为你的助力。”
含章一声不吭。
桴也保持沉默。
“接下来……”终于由含章担任了破冰者,“就要为世子举行冠礼了,吉期经过占卜,确定在五天之后,紧接着还会为了庆祝您的受册,举行执驹礼和射礼。这是三场重要的仪式,小臣将全力辅佐世子圆满完成。”
桴镇定地颔首:“……有劳。”
含章埋下头:“小臣任凭世子驱策。”
不太喜欢这个家伙,更不喜欢现在的状态,可为何双脚又在不由自主地前进着……
桴有些懊恼地也靠在了扶手上。他算是明白了祖母和叔父身居宫城、养尊处优,还是会忧心忡忡、惫怠不堪的原因。
午后,宋国驿馆外。
“我走了。”夜明借助弗言的搀扶,登上轻车。
弗言送他到了车上,还不肯放手:“您的脸色很不好,今日就不要外出了吧?”
夜明回顾车后的一对白鹤:“这怎么行,白衣、素裳还等着我给它们放飞呢。而且……”
“但是,白衣受了伤,尚且不能飞啊……”弗言提醒。
一阵可怕的喧哗渐渐袭来,依稀是承兆的喊声。
“弗言,替我顶住!”夜明握住缰绳,丢下一句话就要出发。
但承兆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拦在马头前。
“夜明!”承兆涨红了脸,非常生气地嚷着,“夜明!你到底在想什么?”
弗言上前想要拉开承兆,被承兆拼命甩脱。
夜明斜乇着承兆,忽然厉声道:“区区臣下,在公子面前大呼小叫,直言公子名讳,我宋国还有没有礼法了!”
承兆吃这一通怒斥,反而冷静了下来。
“公子……”承兆退后几步,勉强行了个礼,但马上又抬起头,“公子,晋宫内传来消息,晋世子的冠礼已择期在五天后举行!”
夜明并不答腔。
承兆也不需要夜明回应:“……公主的及笄礼也设在同日举行。但让臣惊异的是,晋宫的使者宣称,公子您撤回了求婚的请求!”
“没错。”夜明简洁地肯定。
“这是为何!”承兆又开始喘粗气。
夜明淡淡一笑:“没有理由。”
承兆一幅怨愤的模样:“眼下楚君退出,只剩了……您再一走,不是正好……”
“兄弟争锋,毕竟难看。天下淑女多矣,我何必要因此做个不懂礼让兄长的弟弟,世人眼里的恶人。”夜明催动马匹,“此事不须多言。”
承兆还要阻拦。
夜明执鞭端坐,一字一句,清晰入耳:“有再敢挡我路者,杀!”
承兆僵住,就此在和夜明的对峙中败阵,乖乖地退到了一边。
夜明冷笑着,瞥了承兆一眼,悠然上路。
“从没见过他心情这般不快……”承兆在他走后,带着点难以置信地叹息,“到底谁惹他了?”
弗言摇摇头,同样焦虑地望着远去的夜明。
又回到了梓树下。
夜明慢慢地下了车,慢慢地走到岸边,慢慢地坐下。
他发了半晌的呆。
放鹤依旧还是个借口,受伤的鹤是无法起飞的,他跑出来,其实只想静一静。从昨天开始,他都被前所未有的躁郁所折磨,甚至守着残漏一夜没睡,等到天亮即派遣使者入宫,婉转并明确地表示自己退出求婚者队伍。
承兆肯定会第一时间来找他麻烦,他预计得到。然而其中缘由,他是不可能对承兆一一言明的。
另外,他现在很不舒服。
他试着深吸一口气,胸腔深处果然隐隐作痛,而当他缓缓吐出气息时,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样的他应当躺下静养才对,但他不能那么做,隐形的敌人近在咫尺,他得让对方相信他在一点点变得更加虚弱,又不能过早地倒下。
他只有孤独的一个人。
或者会一直孤独到死去。
他很早就下定决心,要在黑暗中绝无反顾地走下去。
为此,他设想过无数残酷的考验。没想到,首先让他动摇的,是一种从未尝试过的……隐约的甜蜜。可他不懂那到底是何等存在。
想到这里,他碰了碰胸口。紫玉花簪被好好地藏在那里。
不应该保留这种会让自己不断后悔的东西,理智是这么告诉他的,但要将它丢弃吗?这也是他决不允许的。
河风袭来,这种夏日的暖风却令他一阵头昏眼花……他觉得很倦了,于是向后仰倒,想要休息休息。
一双手温柔地接住了他。
他心头猛跳。
“梓儿?”他挣扎着坐起来,扭头去看。
不料见到的却是梓儿的兄长。
“让你失望了?”梓儿兄长笑着将他扶起来,然后换了表情,故意唉声叹气,“抱歉,我家的梓儿昨天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回去后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只是悲伤哭泣,怎么问都不肯开口,到了今早已把两眼哭肿到睁不开啦……她不便见人,又放心不下你的病情,所以要我再来找找你,代她给你送药。”
夜明闻说梓儿的情状,大为酸楚。
原来她也那么难过。
……这是为了什么?
正在恍惚,梓儿兄长顺势搭住他的腕子,给他诊脉:“你是不是一直没有按时服药?”
夜明登时警醒,迅速抽回手:“……多谢关心……”
梓儿兄长连连摇头:“你这个人,可真辜负梓儿的用意呀!送给你服用的药,都是她从早到晚坐在那儿亲手挑选出来的,没想到你……”
夜明被数落得喉头一阵紧似一阵,几乎要哽咽了。他感到身体内像有许多的苦水,受着情绪的煎熬,正在一波波泛滥。
他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之后,他居然呕得天翻地覆。
“这是……毒发作了吗……”夜明周身升起寒意。
梓儿兄长一面轻拍着他的背,一面安抚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从脉象看,你可能夜里受了风寒,很快会好的。”
夜明松了一口气,最后狼狈地靠在梓儿兄长的臂弯里,虚弱地微微喘息。
“我问你。”梓儿兄长毫不嫌弃地照料他漱口净面,末了严肃地对他质询,“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死?”
夜明闭上眼:“我当然……不想死。”
梓儿兄长道:“那就让我和梓儿以医师的身份,待在你身边吧。”
夜明倏地睁大眼睛。
“实际上,我们兄妹俩因为你,已经没路可走了。”梓儿兄长半点不像说笑的样子,“听说你就是宋国公子,昨天还大闹晋宫城,令梓儿惹起了晋世子的注意,后来他派人跟踪梓儿来到临时寓所,要求我将妹妹献出去。我们兄妹俩是来周地投亲的,目前尚无结果,四望又没朋辈故旧,我思来想去,要避免晋世子的骚扰,只有请求你这位宋国公子的庇护了。”
这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立即被夜明全盘接受。
果真这样啊!他不满地想着。晋世子对梓儿的亲昵举动,是他亲眼所见,是以没理由怀疑其中的不安好心。
梓儿兄长没得到他的及时答复:“……如若不能,就罢了。”
“不!”夜明拉住梓儿兄长的衣袖,“就这么办!”
“太好了!我在家中排行第二,以后请叫我‘仲先生’吧。”梓儿兄长立刻笑逐颜开。
“乞嚏!”桴正在镜殿展览竹简,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世子,您还好吗?着凉了吗?”一旁负责为桴解读简内所载各项礼仪的肆师大夫雅,赶快放下竹简连连发问,稍远侍坐的军司马大夫含章也略略侧了侧脑袋关注着他,然后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去窗边放下了竹帘。
桴对引起他俩这一串保护过度的反应很不受用,挥挥手:“无事,无事!继续吧。”
大夫雅再三确认他的脸色平和无恙之后,才又开始了教导。
“我发现了一个急需治疗的病人,放着不管会出大事的。”桴持着竹简,神思翻飞,忆起中午时二哥极的叮嘱,“所以我要带着梓儿暂且离开你,但不会走远,你如在意料不到的地方见到我们,千万不可相认。切记,切记!”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桴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念头和谜团,相互之间搅得一塌糊涂。
这时,有人在他极近的地方轻轻地敲了两下地面。
原来是含章。
作为监督者的含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上前来冷淡而优雅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要把注意力放到竹简上来。
桴不习惯被人抓住纰漏,慌乱地低头去看竹简,一时找不到该看哪里。
含章早有所料一般,飞快地指了一下内容所在的大体位置。
相比他对宫廷生活的一头雾水、不知所从,年龄和他仿佛的两位大夫俨然有着他超越不了的成熟老练。
桴微蹙眉头,意有不甘,一抬眼,却遇到含章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这是他和含章的第一次对视。
含章的眼光,被他认定是一种挑衅。
“你就把自己当成这晋国宫城的主人吧……”祖母仲任的话犹在耳畔。
但首先需要通过当前两人的考验吗?
……晋宫之主,这将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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