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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她的狗
那狗比红蕖料想中聪明得多,只在她身边待了半个月,便能听懂她大半的指令。
狗子还年幼就撕下混混一只耳朵,越长越威风赫赫,狼一般漂亮威武。红蕖同它一块,自然有了底气。
一人一狗相伴几年,红蕖越长越机灵,再不乞讨了。最开始去沿河的酒作坊里打下手,在老板的絮叨与老板娘的嘲讽下扫了两年地,一个夏天的晚上呵欠着起身如厕,趁着月光好去林子里遛狗玩,一遛就遛出个天大的机缘来。
那疏林暗影里竟藏着个受重伤的女人,月下脸白如纸。
女人拿匕首抵住她脖子,匕首异常冰凉,一下子从燠热的夏夜跳到严寒的隆冬,好像是小屁孩捧了整个冬天最冷的一撮雪塞进她脖子里,冻得人一哆嗦。她的狗龇牙要叫,红蕖却“嘘”了一声。狗子脑筋不够用,但还是听她的话,没叫出声,只仍是龇着牙。
“你倒乖觉。”女人声音有一种虚弱的骨气。
“要不要绷带和水?”红蕖一边摸着袖口的小刀片,一边冷静地问她。
女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不信你。”
“爱信不信,”红蕖也很冷淡,“你伤口再不包扎,怕是要失血而死了吧?”
女人又不做声了,红蕖乐得清闲,乖乖被她拿匕首抵着,最后无聊到一声轻轻的呼哨,把她的狗子招过来,狗子很熟练地两条后腿半直立,将两只前爪塞给她。
女人在月下悚然一惊,匕首逼得更紧,质问:“你干什么?”
“逗狗玩,”红蕖浑然不顾匕首,懒散道,“我不催你,你自己瞎琢磨去吧,琢磨到地老天荒,看到底能不能信我。反正再过半个时辰你就死定了,下地狱了问问阎王爷,看我是不是个好人,做个明白鬼。”
那女人听罢,竟噗嗤一笑,手上动作松弛,疲惫地倚靠着树干倒下,声音放柔,道:“是我狭隘了。麻烦姑娘帮我取绷带和水来,如果有药更好。”
“没有药,”红蕖头也不回,“瞧把你美得呢!还想有药!有绷带和水就不错了。”她顿住,狗子也随她驻足;她回头,狗子也傻乎乎地回过头去。“话说回来,我有一个条件。”红蕖慢吞吞的。
“哦?”女人不惊讶。
“待会儿再说吧!”红蕖又调转身子,“反正你暂且也走不开。”
她揉了揉狗子的头,轻盈地向酒店正厅走去,一路上步子越走越轻快。狗子熟知她秉性,绕着她腿一边转圈圈一边古怪疑惑地抬头看她。红蕖笑道:“等了这么久,咱们出人头地的机会总算来了!”
月光下,她小心翼翼吱呀一声推开酒作坊的后门,溜进柜台翻抽屉。刚把绷带翻出来,便听大门外喧闹声渐渐近了,噗噗的焰火明光砸在纸窗户上,投出影影幢幢大部队人影。
红蕖心下一惊,赶忙把绷带塞回抽屉。
大门被粗鲁地敲得震天响。
红蕖猫腰在柜台下躲了一阵,听老板娘在房间里骂人了:“懒骨头,还不赶紧去看看什么事!”这才磨磨蹭蹭从柜台下钻出来,呵欠着打开门。
“大半夜,干什么呢?”
她打完呵欠,睁大眼,看眼前戴斗笠举火把的十来个杀气腾腾的大汉,一跳而起,倒退两步,战战兢兢说:“各各各位爷,有有有何贵干?”
唯一没举火把、双手负在身后的大汉迈出一步,掀开斗笠,露出非常清隽、以及为了使清隽不再那么清隽而强行留了一把大胡子的脸庞,厉声道:“清江漕运的,来找人!”
红蕖道:“各各位爷好好说话,咱咱们这店里就小小的和老板、老板娘三三三人,爷找找找谁?”
“是个小结巴?”大汉后面的人哄笑起来。
这位留了大胡子勉强不那么清隽的汉子皱眉说:“不找你们三个,找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很危险,有人看到她往你们这边逃了。”
红蕖瑟瑟道:“危危险?”
“是。”大胡子迈步进店,他身后一众人也紧随其后,十几把火炬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大胡子环顾一周,目光忽然凝在一处。红蕖随他目光望去,心道坏了,低头与狗子对视一眼,当机立断,悄悄抽出袖口的小刀片在胳膊上狠狠划一刀,再悄悄把刀片塞回去。
大胡子走入柜台,拉出没合拢的抽屉,一眼望到了白色绷带。
“有人受伤了吗?”大胡子不动声色地问。
红蕖羞涩地点点头,“是小的。”大胡子目光逼视过来,她扭捏作态半晌,慢慢掀起袖子,搂到胳膊上,露出伤痕,涨红脸道:“小的、小的裁衣时——”
“好了好了!”络腮胡也掩不住那人同样的脸红,他飞快地咕哝,“快把袖子放下来。”又把绷带扔给红蕖,道:“你先包扎。”
红蕖没接稳,绷带从指尖滑下去,狗子一口咬住,摇着尾巴还给她。
“爷要要要找什么人?”红蕖捧着绷带小心翼翼地问。
“说了是个坏女人。”
红蕖笑道:“女女人都是坏的。”
大胡子道:“那个格外坏。”他见红蕖仍搂着绷带不动,忍不住道:“你先把伤口包扎了,流血过多身子会虚。”
红蕖低头道:“小小的一只手不不方便,还还是等会儿——”
大胡子上前,利落地夺过她手上的绷带,勉强镇定说:“我来帮你扎。”又问:“有药吗?”
“没有。”
“这么大一个店,药品都不备一些?”大胡子语带责难。
红蕖低着头不说话。
大胡子看她形容,料必是老板有药,只她这个小丫头不能用,心生怜意,从怀里掏出青瓷瓶子,给她搂起袖子抹了,绷带扎好,再将青瓷瓶子塞给她,粗鲁道:“留着。”
举着火把的跟班道:“陈老大,这是——”
陈大胡子举手示意,那人只得闭嘴。
“今晚只有我们进来,是吗?”陈大胡子问。
“嗯,”红蕖柔声颔首,“小小的只听见诸位大大大爷的声音。”
“让她跑了!”队伍里有人气得跺脚。
陈大胡子还是审慎地打量店内。红蕖不敢赌,只冲脚边狗子递了个眼色,狗子马上汪汪叫起来,四座皆惊,陈大胡子低头看一看狗,眼睛倏忽一亮,问道:“敢问小姐,这条狗——”
“能!”红蕖马上接话,“给给它闻,它能能找到。”
陈大胡子大喜,忙从包里取出一条带血的丝帕。红蕖颤抖着、好像要晕倒一样接过蘸血的丝帕,跪下身与狗子平视,将丝帕递到狗鼻子底下,凝视着狗子湿润的眼睛,认真而缓慢地说:“帮帮帮我们嗅嗅看,帕帕子主人在哪里?”
狗汪的一声,灵活地向后院林子里冲去。
一行人紧跟狗子冲进月光朦胧的树林。红蕖心里怦怦跳:寻常都觉得狗子聪明,究竟有没有她预料中的聪明呢……
狗子带众人穿过树林,来到篱墙边,一跃而过,篱墙外河水滔滔。
它沿着河水又跑了百来米,无能为力、气急败坏地冲着滚滚浪涛嗷嗷直叫。
“干!”举着火把的队伍里有人骂出声,“那小娘们儿跳河跑了!”
红蕖惭愧向陈大胡子道:“没没能帮上忙……”
“没事没事,”陈大胡子连连摆手,“让那坏女人逃了,原本是我们这边的过错。”
红蕖微微一笑。
陈大胡子看她月下白得像一团白面馍馍,一双眼睛仿佛馍馍上嵌进去的两颗滴溜溜的葡萄珠子,忍不住道:“在下陈氏爱莲,敢问——”
“不是吧老大!”火把队里有人起哄了,“这时候还泡妞啊?”
红蕖——这个时候还无名也无姓——低头,温婉地撩了撩鬓发,款款道:“小的、小的也姓陈。”
再过个十年,陈爱莲就会深切地意识到,这位红蕖小姐,既不结巴、也不羞怯,更谈不上温婉。她是个狡猾的骗子、是个精明的商人。这个晚上她只说了一句真话——“女人都是坏的”。
陈爱莲将赔上他的一辈子来揣摩这句话。
-
人来了、人走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被那丫头出卖了,好像又没有。
那丫头过来了,狗子得意洋洋地翘着尾巴跟在她身边。她跪下身子,从兜里掏出绷带和青瓷药瓶,笑道:“你猜谁来了?”
她冷淡道:“清江漕运。”
“你猜他们干什么来的?”
“来抓我。”她觉得这丫头莫名其妙,这不明摆着的事?
红蕖笑道:“才不是。”她在女人面前晃了晃青瓷瓶子,笑嘻嘻说:“他们来送药给你。”
女人大吃一惊。
“真的!”红蕖揭开软塞,一股莲藕清香淡淡在空气中飘开。
她精神一振:“是莲白华!”登时又满脸古怪:“莲白华药效神奇,但只有香莲村陈氏制得出。如今陈氏爱莲的确身在清江漕运,可这莲白华,他也等闲不会给别人——”
“是他亲自给我的。”红蕖从容地替她敷药。
“他为什么?”
“他笨!”
此刻,坐着轻舟南下香莲村的陈爱莲打了个喷嚏,吹起了他的胡须。
“你比我想象中厉害。”女人等红蕖包扎好伤口,淡淡地说,“那要求肯定就不只是金银珠宝了?”
“当然不是,”红蕖坦荡道,“金银珠宝,坐吃山空,总有用完的那一天。”她顿了顿:“我要你举荐我入青莲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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