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心为笼|九州·海上牧云记

作者:尘咫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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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心笼·岁岁年年


      烟雨刚过,小镇如沐春朝清如斯。
      他收起油伞,从伞上抖落的雨珠挥洒在桥上的石板,缝间而生的苔藓更是滋润。他转头朝远处望去,濛濛薄雾下的小镇经春雨的洗礼又像染了另一幅样子——桥下流水粼粼,坊船漫漫飘过;再回过视野,处处可见海棠花零落,石板路上的街道,各小贩又重新笼络摊口,忙得不亦悦乎,犹如雨后的清新如至。
      他轻轻地呼吸,抬起衣摆三步并作两步欢快地前行。
      不知为何,似有某种引力正呼唤着他。
      三天前,他才无意间来到这一座偏僻小镇。小镇民风淳朴、景色如画,要不是决意游历九州,他想自己绝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还有幸探掘到这一处世外桃源。下榻的客栈掌柜为人热情,见他一外人来到此地,遂给他表例了一下镇上的美景美物。
      其中之一,便是云夫人的画摊。
      他已游历几年,四方佳画皆已尽收眼底,甚至连号称隐帝牧云笙流落民间渗有幻术的画作,他都略有几分眼缘。只不过这一次,掌柜硬是极力推荐,还拉拢几位店内客人一致地赞好——都说这云夫人的画技高妙,笔下一景一物皆是栩栩如生,甚至还可匹比以画痴著称的隐帝!从几位男人口中更是得出,这位云夫人生得花容貌美、清淡素雅,连这镇上盛放的海棠都被比了下去。
      他虽无奈陪笑,可心中却是更加笃定要去一探究竟。他倒还真想瞧瞧,这天下到底有没有比“天启狂雪图”更加上好的画作,抑或口耳相传的赞好其实只是对佳人容貌的垂涎?
      他稍微停下小跑而来的脚步,抬起熏着苏合香的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这里是街道尽处,听说云夫人的画摊就在这里一处的海棠树下。可放眼望去皆是明媚的海棠树,临街两道的摊口外观更是大同小异,说不准他心心念念的画摊到底所在何处。
      他定了一下焦急的心思,缓了一口气,再次抬起脚步。这一次,他选择慢慢地走。
      雨后松动,街上的行人增多。他穿梭在如织的人流中,期望一眼望穿他思慕的画摊。只是寻思许久未果,他有些泄气地立在原地,垂首叹气。
      转念一想,莅临小镇也仅此一生,断然放弃只会徒增遗憾。遂一鼓作气,抬头挺正,决意找出画摊誓不罢休。
      只是抬眼一刹——一抹显眼的玫色收入余光。
      心里顿时渐生暗喜,他忍着激动朝左边一个摊口走去。这口摊子还未摆好卖品,却仅有一副令人永生不忘的画作挂在木架子上。
      画上景物皆是极简——一树开得正烈的海棠,和树下一个侧身而立的男人。朵朵玫色的海棠如沐春风,娇艳得真假无异,一笔一触皆能看出画者之心思。树下的男人似抬头赏花,自身俊逸更是浓得透出画来。他青丝束拣、身着褚锦纹金长袍、裹上火狐茸毡,虽侧身背对却渗出无处不在的英气和温润,定是生来人中龙凤。
      他由衷地赞叹,真真是一幅绝顶的佳作!
      虽与隐帝之画技相比还略逊几分,却也已经称得上卓绝群伦。难怪人人口中盛赞,仅是一幅赏花之作就能如此沁人心脾!
      他甚至有些感动过头得湿润了眼眸,何缘何由却说不清亦道不明——总有种莫名的感觉紧紧缠绕心头,像曾经丢失过什么,而画中的男人虽看不清面貌,他却又感觉似曾相似……
      他移开自己就快黏上画裱的脸庞,油伞亦从手中脱落。
      「这幅画看似虽简,却是海棠灼灼寄相思,念君之情不言多,画得甚好!」他对此画已经情迷到没来由地就夸口评赞。
      不料,一把清淡却悦耳的声音从画作后方答道,「赏画之人从来只当此画佳作欣赏,先生又是从何探出了相思之情?」
      他愣了一惊,视线越过画作,迎面而来的人影却再一次惊艳了时光——夕阳斜下,勾勒出心中为谁跳动的轮廓!
      佳人款款而来,仿若卷入空谷幽兰,淡静如水、素雅如风,气韵雍婉却又脱俗。远而望之,身后青丝柔泽服帖、镶与珠簪,匿藏衣衾下的凝脂无不曜眼,粉藕色的雪纺裙裾于步行中飘拽;近而观之,略施粉黛的容颜经起岁月的倾顾,一颦惊鸿,眉如远山翠玉、双眸灵动如水,玫色的丹唇更是颇比画中海棠之娇艳——最叫人不能相忘的,便是她右眼角下的那颗朱砂痣!
      此时此刻,他信了——不管是画者技艺高超,抑或佳人盛颜倩影,都是真的!他被眼前之人惊艳得情迷欲语,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他被她如此之佳影迷得神魂颠倒,她又何尝不是对初见的他惊得满腔悸动——那一个朝朝暮暮、念念切切至今的身影,此刻就活生生地立于眼前!
      「你!」她捂着胸口,一时不可置信的眼眸染了层薄雾,「你、你怎么会……」
      他见眼前佳人神色有异,又不知对方所言何意,遂是一个弯腰谦敬作揖。
      「在下贸然作语,」他慌得有些气虚,咬字有些急促,「是在下失礼了,还望夫人见谅。」
      言毕,他犹豫地抬起头来。见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更是不明所以,耳根有些发热了。
      「敢问先生尊名,又是何许人也?」她强装镇定,谁料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在下姓韩,名向东,是位医者。」又恭敬地拱手作揖后,他终是理好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展现以往翩翩风度,「从前在宛州随家父开了间医馆,战时扶助死伤无数,亦看透生死。尔后战争结束、天下暂平,便结业了医馆,游历九州至今。」
      「原来是……韩先生……」她本是灼灼热切的眼眸遂一下潋了下来,苦涩地轻轻俯首,「不想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容貌相似之人,将您错认他人,是奴家失礼才对。」
      见她婉约向自己施于一礼,韩向东又不好意思地回以一拜。
      「想来这位便是云夫人了吧,在下久仰。」他见对方不甚有意,许是触了什么过往的伤心事,便刻意绕了话题,「在下来此不久,便听说夫人画技超群,来夫人画摊一顾定是必然。」
      「是镇上街坊夸大其词罢了,先生不必当真。」
      又见她低眸莞尔一笑,声调平淡而慵,一下就撩拨了他的心弦!
      「夫人怎能如此妄自菲薄?」他畅怀一笑,立马变得滔滔不绝起来,「若是道听途说便信口夸奖,那倒真的缺了些真实。可如今在下亲身莅临、亲眼所见——夫人的画,果真一流!若说夫人画技不在那早失踪已久的端隐帝之下,想来绝无异议,又何来夸夸其谈呢?」
      她对那人与其自身气质相异的口若县河感觉并无不妥,反倒觉得奇特。可一听见“端隐帝”三字,她又是星眸渐黯,心里虚了一度。
      他虽爱兴头当前畅言,却从来心思细腻。见这云夫人的神色又是淡了下来,许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他有些焦急又小心翼翼地赔了不是。
      「是……是在下多言了,望夫人不要见怪。」
      她缓缓抬眼,视线之处又是那一双揖礼得紧的手。他手指修长、节骨显现,这一双好看的手分明就与梦中无数次裹紧着她的手无异!
      可她也明白,那双手握的是辻目剑,这双手握的却是天下人的命脉——空有相思,他们不过长了相似的轮廓。
      对事终是了如明镜,她几分宽心地淡笑,亦有些不言而喻的心满。
      「先生这番多言,让人听了倒多了几分心欢。」
      她微微抬手,将他多礼的手按了下去。
      「是吗?」韩向东听罢傻愣愣地又笑了一下,脸侧酒窝暖如熙阳,「能让夫人心欢便是最好。」
      「只是方才所问,先生还未回答,那相思之情……」
      「那、那只是在下一时感悟,并无冒犯!」见她绕回画作之事,他手足无措赶忙解释,翩翩之风度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下只是一俗人,从前面对的皆是草药医理,对美学鉴赏之事也只略懂皮毛。从来看见鲜艳的画作直夸美,看见用色寡淡了点的也不怎么欣赏……」
      「可这一时感悟,却是真真切切。」她翦眸清澈,诚挚而道,「那么多年来,从未有人看清过此画的意境,先生是头一个。」
      「既然如此,那……敢问夫人,此画何价?」见她对自己之意笃定,他遂贸然道出心中所想,「在下也实不相瞒,初见此画,在下便已入了迷。总觉此情此景似曾相似,又好像自己,便是那画中之人……」
      他惊觉自己似乎又兜到有些过了头,最后便揽回了正经之气,诚恳地聊表心意,「绕是再多言语也不及此意,无论夫人出以何价,在下都愿意买下。」
      未料,不等她开口回应,一个样貌精致的小姑娘却忽然从她身后蹿了出来,着实吓了韩向东一跳!
      只见小姑娘约莫十岁,轮廓与云夫人很是相似。可她一双炯炯有神的深褐色眸子里却透出澄亮的世故,发丝上别着的那一支凤鸾簪子让她更显成熟。
      小姑娘横在他俩之间,对他冷着面孔,严肃地说道,「先生,母亲这幅画,画的是我亡父,从来只供欣赏,不做买卖的。」
      「啊?」越是避雷池,越是偏向行——他赶紧弯身作揖大大地赔不是,这一次,他更是涨红了脸,「是、是在下失礼了!」
      他不禁暗自咒骂着自己管不住的嘴巴,总是得意忘形、弄巧成拙!难怪母亲生前总爱唠神几句,说他浪费了自己生给他的俊俏、浪费了饱读满腹的学问,只要他一时兴起张口,总是把人家姑娘惹得不高兴。他如今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年至不惑却还是孑然一身了……
      她望着他低头又急又恼的模样,不禁一番小小的窃笑,却是心思暗忖。
      尔后,她和声吩咐女儿,「清尘,去后边选个精美的盒匾,给韩先生装这幅画吧。」
      「可是母亲——」
      「这幅画,就送给韩先生了。」她斩钉截铁又不失婉柔地说道,「赶紧去吧!」
      在女儿悻悻地走后,她却只身来到画前。轻轻地呼吸,既心意已决,便缓缓取下这一幅她从未想过会失去的画。
      时已移,情自迁。
      须臾几年,或许,这便是要她放下的契机——如今,这世上出现了另一个与他长着同一副面孔的男人,见他活得无虞,而她亦遵守了护他们孩子一生无忧无恙的承诺。
      这一次,她是真的该放下了。
      韩向东讷讷地抬头,看着她将画取下,再默默地装进一个绣纹的檀木盒匾里。终在她将画匾递给自己的时候,于心不忍。
      「在下何德何能,让夫人如此割爱?」他不舍她的大气,亦心疼她的坚强,「这幅画,于您和令嫒又是多么的珍贵,您叫我怎能收下……」
      「对奴家来说,画没了再画便是,全然只是寄个相思。」她却淡静从容,浅笑适宜,「可先生有缘千里、一眼万年,便是相中这一幅画,实属难得,亦感世事皆有注定。」
      她应得平淡如水,殊不知语气底下的眷恋,竟是鼓尽勇气全盘割舍。
      他生生地望着她,依旧不敢收下,她却再一次递近。
      「先生来此,恐怕也仅此生一次了。」重重呼吸,她终是道出心底恋语,些许哽咽隐藏在坚强的坦荡下,「而今特意将画与君赠,便是……留个念想吧。」
      他望着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盒匾,顿时心生异样。踌躇许久,他终是愿意收下。
      「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韩向东为表庄重,缓缓地伸出双手。不想,在接过盒匾的那一瞬间,两手指尖相触——
      漫天海棠纷飞,一朵落在心上。
      他凝视着她,见两汪秋水盈盈、朗星似雪,心中萦绕不去的牵挂终得释解——似梦里兜兜转转、百转千回,只为今夕一朝期会……
      不料,她却率先错开了手,断了那肌肤相亲的温热。
      「还望韩先生……代为善顾。」她眼波微转,却渐生笑意,再也明媚不过,「……慢走。」
      言毕,便是一个婉容施礼、丽影转侧,不见他的离去。
      那明眸皓齿、那触感相及、那酒窝甚浓,以及牧云笙曾说过的话——她分明知道他是谁!可她依旧哽咽启齿让他走,却是用尽地笑。
      有人替他活着,她便把思恋交还给他,望此生各自安好。至少这一次,她最后留给他的,是她满足的微笑。
      空有一刹,泪水却也还是在不知觉间,悄悄滑落——终究,在她的心里,依然恋着……
      而他还未及道谢道别,已然离去。
      海棠漫漫,走过来时的路。他深陷一股空虚的无奈,他深知自己对那女子已些许春心萌动,却不知为何、也不知往后。
      原来一见倾心,确有其事。
      他不禁忆起游历时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最毒的仇恨,便是有缘无份。看来他和云夫人,终究还是……唉,他不敢再去想,就怕思慕成疾。
      倏然,眼前闪过零星画面,像记忆的碎片——他又懵又愣,心底深处似有东西破茧而出……
      「明、明仪……?」
      他不自觉地低吟出这一个名字。
      然而,却在尾音刚落时,一时惊得停下脚步。眼前顿时浓雾渐起,紧握盒匾的手亦瑟瑟颤抖……
      他从未与人说过,他游历九州的真正目的:迫切天涯,一直追寻着而立之年曾经重病苏醒后总觉丢失了的某些东西——像是缺失了某段记忆、遗落了某一魂魄、空了一半的心——十年流砂指间,他蓦然回首,望着远处画摊那粉色丽影,终是笑到泪流满面……
      犹忆韶华顾盼生辉,如闻木廊回声远归,又念镜前暖拥相偎。
      而今海棠镌刻岁岁年年,此生情意不绝绵绵。
      原来杳杳前世今生,从来不是有缘无份——那颗漂泊九州的心,终是回到它的笼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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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番外一 心笼·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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