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永州陈家，大齐第一大世家。

　　陈书仁，乃三朝元老，先帝时官至丞相，是先帝委以重任的重臣，其门生遍布朝野，更教导过容昭王，虽未太傅之名，却行太傅之职。先帝病危，诸王陨落，当时，还是藩王的延平帝，通过升平公主驸马与陈相联络，言誓死拥护胞弟容昭王继位，诸王纷争，一一被除，朝野议论纷纷，皆言皇家无情，升平公主并驸马对当时的太后进言，让容昭王落发替先帝祈愿，等流言平息，先帝陨殁，再由延平帝入京，拥护容昭王继位。太后当时还是淑妃，两子都是她亲生，自然都是全然信任，容昭王年轻，却是一心惦念先帝龙体，受升平公主蛊惑，竟真的落发为僧。陈相知道之时，已经人尽皆知，虽觉出隐患，也只能等着尘埃落定。

　　不料，延平帝回京，以升平公主为首的朝廷一派，居然都推拥延平帝继位，事态迅雷不及掩耳，太后和容昭王陈相等惊醒时，已然无力回天。

　　后来，延平帝敬太后，安昭王，罢陈相，之后，也是兢兢业业，苦心社稷。奈何这些年，延平帝一直无子，这才给陈相等人的不甘心留有余地。

　　奈何容昭王不愿，这才到这般境地。

　　说起来，安嫔有喜来得突然，且不论真假，就算真的，那未出生自然还有男女一说。所以，不论是陈相，还是太后，还是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众人，难免还是抱有幻想。

　　这事，京都稍有背景见地的人，都能了然一二。芳薇也是知道的，但她是女子，自然不用操心这些。

　　她操心的，是关心她的人都能安心，她关心的人也能宽心，而她，坦坦然然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自在恣意，就好了。

　　可这几日，她都不能定心。

　　玉麒麟还没有来接娜吉儿，就似他不曾知道一般，既不来接，也没来问，就是只言片语都没有。这下，芳薇就有些不明白了。是自己那晚没说清楚？他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没来找自己？还是他不认识狼牙，不相信自己？

　　不管什么原因，芳薇到底是郁闷了。娜吉儿是基乐人，肤白貌美，五官深邃，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芳薇不能久留她，就算不带出府去，被二娘和芳芸看到，报与父亲知道，芳薇都够说不清的。

　　可芳薇也不想再去找他。没听清楚可以来问，有困难托人来传句话就好，若是不相信自己……那芳薇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虽没有经历过，但芳薇想也知道，他并不容易。可他既是这样的出身，又从一个小小的艺奴成为玉麒麟，更破格被提升为工部郎中，虽空有头衔，但到底是实打实的功绩换来的。说起来，多少世家子弟都是花钱捐职的，就是工部尚书，也未必有这样的本事。

　　芳薇心里面觉得，他不该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更不会没见识地看不出来芳薇是真的在帮他，不会看不出这份特别的心思。

　　反复思量，芳薇从最初的笃定，到焦急，到犹疑，到暗自懊恼，又到固执地认定，这几日竟然过得甚是烦躁，就是连经书也抄不下去了。一上午，写写停停，勉完成了五页，居然有三页都有错字。

　　“小姐，”芳薇正在检查最后一页，晚霞进来了，“老爷回来了，派人来请。”

　　芳薇愣了一下，望着晚霞，晚霞就压低声音，道，“不是娜吉儿的事，她一直在咱院子里，没人瞧见。刚我问了一下，好像有人同老爷一起回来的，正往客厅摆茶呢！”

　　芳薇就吓了一跳，问道，“可知道是谁？”

　　“这个不清楚，不过，二夫人和二小姐出去了，小少爷也还在学里，不管是谁，该都不打紧。”

　　芳薇点头，可她还是忍不住紧张，若真是玉麒麟找了过来，那他也太过大胆，更何况这事蹊跷，自家父亲最是迂腐，该不会与玉麒麟有交集才是，这般请进府里，还在客厅摆茶，还请女儿去见，这是相当热情啊！

　　芳薇觉得不对，还是没有出去，只叫晚霞再悄悄去看。果然，晚霞回来，告诉芳薇，“小姐，是陈相爷来了！”

　　“谁？”

　　“是陈老相爷，陈书仁，陈相爷要见小姐，去找了老爷，跟着老爷回府来。”

　　“是他！”

　　陈书仁，芳薇当然知道。难怪父亲正事也不做了，这个时候跑回来，却原来是陈相。林则全虽不是陈相门生，却曾受陈相指点，又敬重陈相为大齐第一贤臣，这才有求必应。

　　“你去回父亲，”芳薇有端坐在椅子上，一面检查一面说道，“说我不见。”

　　“这……”

　　“不用回避什么，就告诉父亲，我不见。”

　　晚霞去了，一上午烦躁难安，这会芳薇倒能安心做起事来。可没过一会，林则全就来了，很是有些不高兴。

　　“芳薇，你这是怎么回事？陈相找你，还亲自上门来，你怎么能不见？你的书是怎么读的，规矩是怎么学的？”

　　芳薇站了起来，被骂了也不羞愧懊恼，却只平静地看了自家父亲一眼。男人到中年都会有些发福，可林则全并没有，早些年还清秀得很，现在愈发黑瘦，正六品的官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竟一点威风都没有。芳薇暗暗叹了口气，也难怪他一直不能晋升，清贵是清贵，实则太过忠直了。

　　“爹爹，延平三年，陈相告老还乡，之后多次进京，今上见了几次？此次，陈相又所为何来，今上可曾传召？”

　　“呃，”林则全不意女儿问这话，他虽不谙官场，可到底被浸淫多少年，政治觉悟还是有一些的，陈相被今上厌弃，女儿的意思他都明白，本来他也有忌讳，但陈相找人给他传话，又亲自等在家门口，难道他还能开口回绝吗？若自己回绝，那也太过世故了，与那些投机钻营鼠辈有何区别？他皱着眉，道，“朝堂之事，与闺阁何干，你不甚明白，休要一孔之见！陈相是长者，长者令，莫敢辞！快快起来，跟我去见他！”

　　芳薇知道自家父亲性格顽固，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但她若不去见，他就能一直说教。芳薇没法，只好稍作收拾一番，跟着去了客厅。

　　芳薇是见过陈书仁的，但今日见他，芳薇还是多看了两眼，那个善于权谋意气风发的老人，也有风烛残年的时候。心里虽感叹，面上却不敢显露，省得勾起他的共鸣，愈发没完没了。跟着陈书仁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做书生打扮，很是清瘦，面容俊雅无边，风骨品格与众不同。芳薇眼神闪了闪，心里才镇静下来，若不是见过玉麒麟，只怕是要被这等容貌气度惊住了。芳薇听闻陈家有一子，名珩字子然，天资聪颖，五岁能诗，人称“永州凤雏”，乡试会试都是头名，但一直没参加殿试，据传，是被陈书仁压着不给参加殿试。之前，周尚书就曾想将周幼锦说给陈家，应该就是这位了。

　　自芳薇进门，陈子然就微微抬了下巴，侧着头，斜眼端睨芳薇。芳薇对上他的目光，被这莫名的傲慢鄙薄搅得没头没脑。

　　“林小姐，一别经年，小姐可还识得老朽？”陈书仁的话将芳薇的视线拉了回来。

　　“陈老有礼。”芳薇屈身见礼。她行的是见长者礼，并非拜上位者的大礼。

　　陈书仁脸上的笑容一滞，但他很快恢复过来，陈书仁当初是被罢官，现在一个平民老人而已，芳薇执长者礼，并无半点错处。

　　陈子然眉头皱了起来，在他看来，自家祖父如今虽无官身，但他曾是三朝元老，被罢官也只是莫须有的由头，当今天下，还甚少有见而不拜的，芳薇这等行事，虽无错，到底显得浅薄。陈子然想了想，准备开口纠正，却被陈书仁看了一眼，偏开头去。

　　芳薇心里清楚得很，只是装糊涂罢了，她看着陈书仁，微微一笑。芳薇小时候不止一次见过陈书仁，因每次见过他，达也就要几天不开怀，芳薇也就记住了这个老头。刚见他时，只觉他老了，可这一细看，对上那双精干锋利的眼睛，芳薇就觉得，到底还是陈书仁！

　　陈书仁回以一笑，没也不提刚刚被回绝，更不急道明来意，倒似偶然间遇见芳薇，且又都无聊得很，随意闲谈打发时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一直到芳薇都疲于应对了，他还是聊性盎然。

　　“说起来，林小姐跟随昭王已有十年了，当年，小姐还是在大华山迷了路，这才碰到了昭王。”

　　直到陈相说完这句话，芳薇就清醒了，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他后面要说什么。

　　“昭王于小姐，可谓是再造之恩。”

　　芳薇目光低下去，眨了两下眼，慢慢地抬起头，微笑，颔首。

　　“小姐于昭王，也是异于旁人的存在。”

　　芳薇还是微笑，点头，还是没说话。

　　陈相就看着芳薇，看了一会，然后慢慢笑了。他在看芳薇的时候，芳薇也看着他，他笑，她也笑，他没开口，她也不开口，只等着他接着往下说。陈相突然就没有往下说，他抬手，捋了捋全白的胡子，望着芳薇，笑着点头，这一次，笑意却没到眼底。

　　芳薇还是坐着，陪着笑。

　　“好了，叨扰多时，老朽也该告辞了。”陈相站了起来。

　　芳薇也站了起来，躬身道，“陈老慢走。”

　　陈相笑着点头，也不管林则全挽留，悠然离了林府，很是洒脱的样子。一直到他出府，上了自家的马车，脸上的笑意消失，露出萧索的神情。

　　“祖父，您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不是让林小姐帮着劝说昭王的吗？”陈自然问道。

　　“她不会劝的。”陈书仁回道，声音异常失落，整个人也突然颓废不堪，与刚才判若两人。

　　“倒也是，她到底年纪小，又是个女子，自然是怕事的。”陈自然看陈书仁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舍，宽慰道，“就算她劝，昭王也未必会听一个小丫头的话，不劝也好，若是不会办事的，惹出旁的是非来，反倒麻烦。”

　　陈书仁摇头，叹道，“她若劝，昭王未必不会听，只是她自己不想劝罢了。”

　　陈子然没说话，眼睛垂了下来，心里并不认同祖父的话。刚才，陈书仁跟芳薇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芳薇。规矩一点没错，仪态也不差，长相也还过得去，只到底中规中矩了些，看不出半点伶俐，死板浅薄得很。就是六品官的女儿，小家碧玉而已。若不是运气好，被昭王收在门下，哪里能见到自家祖父。

　　不过，她也是有样学样罢了，说到底，昭王自己也太过书生意气了些，若他能雷厉风行，这大齐早就不是如今模样了！自家祖父也是，因为昭王被今上厌弃，还不许自己参加殿试……陈家以后会怎样，自己又何时能够一展抱负？

　　陈子然为自己不平，全都落进陈书仁的眼睛。陈书仁叹气，靠在马车里的靠背上，闭目养神。马车咕噜噜往城门走，陈子然在马车中颠簸着，一时又想起另一件事，时不时看一眼自家祖父，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快要走到城门口的时候，陈子然轻轻舒了口气，挺直的肩膀也放松下来。

　　这时，陈书仁突然睁眼，开口对着陈子然，道，“你下车吧，让人将老宅收拾好，住下来。一来你姐姐在宫里，你留下有个照应，二来，若昭王有安排，就应承下来。”

　　“祖父！”陈子然大惊，“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陈书仁看自家孙子一眼，只觉还是太年轻，“就是不愿，那也要等她先看上你了再说。”

　　陈子然想不明白，他自信才貌过人，那林芳薇也只是中上之资，又无甚长处，别的不说，若是还不能叫她瞧上，那自己就再没脸听到“永州凤雏”了。

　　“你别不服，那林家女孩儿的心性，”陈书仁悠悠道，“绝不在你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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