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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之篇.五
这一日,我如同往常一样一本正经地叮嘱了小白莫要乱跑,乖乖待在家中,便带着竹声离了家门,随即折往茶楼静等那少年书生的出现。
却不知今日他是往何处逛了,久久也没有来。我久等不到,便又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此时已是午时,日头明晃晃地高高挂着,半空里没有一丝云彩。才是初暑时节,今日却委实太过潮热了些,在太阳下走了一个时辰,我便感到头晕目眩。这副身子近些年很是有点虚弱,冬畏寒夏畏暑,大夫只说是当年旧伤失了调养,却也一直无法根治。竹声上来扶住我叫了声“少爷”,劝我歇一会儿。我见他的领口也被汗湿得透了,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也罢,今日不找了,左右也不在乎这一天。我们回去罢。”
回到家中时日还早,小白自然是没在。我饮了碗祛暑的饮子,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时,一个主意忽然闪现在脑海中。
装病。
是了,自从我十三岁那年离京前大病过一场,此后小白便很紧张我。每次有点小病小痛它都一脸担忧地蹲在床前将我望着,还会试图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给我取暖。我若是假装病倒,再把竹声和林影远远遣开,那样它会不会忍不住现出人形来照看我?我在心里反复推敲了一番,觉得此法大是可行。待他现了人形,只要叫他无处可躲,他便不得不承认了。
我唤进竹声来嘱咐了一番,叫他带林影出去玩,亥时之前都不必回来伺候,又往自己额头身上洒些水,便躺在床上等候小白归来。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小白酉时三刻方归,一眼看到我假装昏迷的样子大是慌乱。我闭着眼睛,感到它先过来将我用力推了几推,见我毫无反应,便转身离去,大概是想去找人。过了一会儿,听到房中脚步声轻轻响起,有人将我的身子扶到床上,拿了手帕替我揩汗。
鼻端一阵淡淡的桃花香掠过,我猛地抓住伸到面前的手腕睁开眼,却惊得呆了。
眼前人不是那个白衫少年书生,而是个绝美的女子。这副倾世容颜,这双熟悉的灵动妙目,这桃花香气……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从喉中挤出字来:“你是谁……仙子?还是我的小白?”
她愣了一愣,脸上却随之泛起怒容,眉目间转瞬便像是覆了一层寒霜。她冷冷地斥道:“放肆!”将手腕用力一夺。
我茫然松开了手。她生气了吗?我真该死,本以为小白是个男子,没想到,没想到是女子,还是她……我的救命恩人,我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一面的仙子。这副做派委实太过轻浮,她定是生气了,该怎么办才好?
还没容我想出个所以然,她已经快步走出房去。
我大惊,连声喊着“仙子”从床上滚下,追到门口时却已经失了她的踪影。
院中树影轻动,花叶寂寥。她再一次,如同轻烟一般消失了。
我呆立在院中,嗒然若丧,悔恨无极。
小白竟然是她,那护我佑我、怜我惜我的仙子。
这六年来,她给我的珠串在我手上日日不曾离身,她的模样夜夜入我梦中,相思入骨,无以自遣,只盼再得见她一面。如今终于叫我见到了,却是在这般境地。
她被如此唐突、如此欺骗,定然是恨极了我吧?
念及此,心中忽然大痛起来,犹如刀绞。胸中一股甜腥气直冲至喉,我没忍得住,弯腰“哇”地吐在地上,定睛看时竟是一大滩红艳艳的鲜血。
我扶着门喘息良久,自嘲地笑了一声。
该死,柳映,你真的该死。即便小白不是那位仙子,你只为了一己私欲,无视它的苦衷,骗它在你面前现形,也是万万不该。小白有理由生气,那位仙子于你有救命之恩尚且未偿,竟遭如此侮辱……她更是该愤怒。即便她再不出现,也是应当的。
这罪过已是百死莫赎,你还想再见她,还奢望能向她吐露衷情,真是白日发梦。
我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倚着门缓缓滑坐在地。
此后再也见不到那仙子了,也再没有小白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用那样平和温柔的眼神看我,活着也是没什么味道。还不如早早死了,算是给那位仙子赔罪。
只愿她,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
我痴痴地倚柱坐在廊下,心中犹存了一个极渺茫的指望,盼那仙子心软,念在我与她数年的情分上,能返来听我向她道个歉。愧疚之意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失去她的伤痛又让我心如刀割。我五内俱焚,只觉得脏腑如针扎般疼痛,神志渐渐昏沉,却始终不愿回入房中。
直等到夜深露重,回来的却只有被我遣出去玩耍的竹声和林影。见我如此,大惊失色,双双抢上将我搀扶回房,林影转身便飞奔出去请大夫。
这二人自小伴我一起长大,年纪相当,对我的心意也有些了解。竹声机灵,前几日曾随我尾随化成男身的小白,今日又奉命将林影带出去,此时见白狐不在房中,已猜到了七八分来龙去脉。
他跪在床前,双目含泪,哭道:“少爷,您别将那没良心的狐狸放在心里了罢,您待它有多好,为它受了多少苦,它竟还能狠心跑掉,果然只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而已,您就想开一些罢……”
我没力气发怒,只摇头道:“这话不可再说。是我得罪了仙人,如今境况全是我咎由自取,你们切不可错怪旁人。”将手腕上仙子送我的珠串握紧,我想了想,低声向他吩咐道:“若是我不治,你们回秉夫人时只需说我是暴病身亡即可。到时将我的尸首烧成灰,和这个珠串合葬。”
竹声哭得泪流满面。
我一心只求速死,连饭食也不愿进,更不愿服药。昏沉中不辨时辰,偶有清醒的时候,便只靠在迎枕上,握着珠串发呆。
难怪当时我想把这珠串给小白带着,她那么不乐意,这原本是她要送给我的东西。她说能逢凶化吉,却也解不了我的苦厄,盖因我这全都是自作自受。不知我若是死了,她会不会回来取走这珠串?她回来时若是看到我的尸首,能不能原谅我?
竹声和林影都忧心忡忡,却又不敢违命进房扰我,只得在门外守着。屋外照进来的阳光正好,窗边那张罗汉椅最是舒服,小白常喜欢蜷在上面晒太阳睡觉。我呆呆地看了许久许久,慢慢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仙子坐在床边。
我迷茫地看了她一会,微微笑了起来。这一定是梦,可是此刻还能梦到她,委实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脸,却又强忍住了。既是在做梦,便不能触碰,否则会醒来。我靠在枕上目不转睛,近乎贪婪地盯着她看,想将她的样子刻在心中。如此,即便是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
她却拉过我的手放在脸上,说这不是梦。
我呆若木鸡。难道仙子真听到了我的祈愿,愿意听我道歉?我赶快挣起身来,想要好好给她行礼赔罪。
她却按住我的肩膀,叫我不要起身。那双好看的眉轻轻皱了起来,口气虽然有些冷硬,说的却是关心的话:“乱动什么,我刚刚才把你救活,又想让我担心么?”
我痴痴地看着她。她……在担心我?这个念头一生出,心底猛然弥漫出一股甜意,此前那股经常在肺腑间搅动的剧痛早已不知去向,只感觉胸膛被喜乐盈满,一时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看我呆呆的样子觉得有趣,她笑了。笑完便告诉我她的名字,让我唤她“浅浅”。
虽然我已猜到她就是小白,可是被她亲口承认,再想起这些年和小白的朝夕相处的情形来,脸上也是烧得通红。浅浅……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反复暗念了几次,觉得心上泛起一股似苦又甜的味道,似乎有无限的熟悉。抬头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我羞窘得张不开口。这样叫她,不算无礼么?
可是她却坚持要我如此称呼。我面上红了又红,终于把一声“浅浅”唤出了口,心头随之掠过一阵甜蜜,仿佛已经这样唤过她千百次。
虽然不能全礼,我也尽可能郑重地向她道了谢,又道了歉。她似乎没有把自己施过的救命之恩当作一回事,也没有把我对她的唐突无礼放在心上,反而把“我骗了她”这四个字咬得重重的,明眸里闪过一丝羞恼。我有些怔愣,这仙子……行事果然与凡间普通女子大相径庭。
关于要怎么跟我算“骗了她”的这笔账,她说的话我没有听懂。她不在意,也没有解释,只说我到时候自然明白。
关于要怎么还“救命之恩”,她说的话却叫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她竟然说,要我以身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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