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所谓私情(一)
杜余欢忽然发现,现在已经是傍晚了。但那两位怕是会连夜跑掉,夜长梦多,不如今天晚上结案。
但她得先去看看那个盒子,于是她走到一个无人处,将一直捧着的盒子放到眼前。深棕色的木头盒子上,诡异的符咒。她轻轻地一拨,那符咒便落了下来。
这个符咒,我曾见过的。
“余欢,佛寺清净之地,怎么能到处玩闹嬉笑。”
母亲紧紧地攥着她的小手,呵斥道。
“哎呀,这不是杜夫人。杜夫人真是诚心可嘉。”
“玄命大师正在给一个女子赐符,夫人等等罢。”
“小僧不敢多言,只听说是她家里闹鬼,求了辟邪的符咒,这符咒极其霸道,威力很大的。”
粉衣的女子……手上拿着……威力极其霸道的符咒……
“姐姐,能给我看看吗?什么符咒呀?”
而那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现在眼前的这枚符咒。
杜余欢叹了口气,笑了出来。
辟邪驱凶的符咒。
她实在是太累,回到衙门跟爹打了声招呼,倒头就睡。杜明溪半天下来这里疏通那里隐瞒,也是累得不轻,看着自家女儿在睡梦中露出甜甜的笑容,知道这事儿是快结了,取了被褥过来给她盖着。
杜余欢并没有睡着,她闭着眼睛整理着思绪。
刻着情诗的玉镯。
藏起的同心结。
妹妹与姐夫。
盒子上贴着的符咒。
死者衣服上的刮痕。
文书内的水痕。
脑后与脚掌上的伤痕。
就差一点点,还差最后,关键的一个人。
正当杜明溪放下被褥时,杜清欢从房外轻轻地走了进来,小声叫了声“父亲。”她身影好似弱柳扶风,夕阳下灼灼逼眼。
杜明溪示意杜清欢出去说话,杜清欢便望了望妹妹,尽量小声地走出了屋子。
“父亲和妹妹早膳用过后再未进食,清欢备了些小菜糕点,想着这时候余欢也该回了,便过来了。”杜清欢放下手上抱着的食盒。比起杜余欢的明艳活泼,杜清欢有一种相反的美,她举手投足优雅可亲,眉目如画,尽是沉静娴熟的大气。鹅黄襦裙上绣着碧色海棠,身上的披帛不显臃肿碍事,反而使她若天女神仙。若说她这气度犹如皇家贵女,也不过分。杜清欢温顺地将食盒打开,小菜摆在桌上。杜明溪不禁感叹:“我这二位女儿,一个宜室宜家,一个神机妙算,抵得过别人一百个儿子。”
“父亲,请用吧,清欢与母亲在府上已经吃过了。”杜清欢微微一笑,坐到杜明溪对面,“今晚大约什么时候回去呢?”
“如果余欢精神好,想必今晚就能结案,这事儿挺急,越快越好。待会天黑恐怕又要落雨,你在这里等我们办完一起坐马车回去吧。”
杜清欢点点头,再不说什么。
“余欢在吗?”林肆冲了进来,满脸急色,浑身是湿湿的泥沙,他头冠散斜,狼狈不堪,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狼狈的捕快。杜清欢站了起来,给这几位累得精疲力竭的捕快倒水。杜余欢一听到声音,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在!”
“吴家姐妹已经带到,我们留了一部分人在吴家,当时里面已经没剩什么了,人去屋空,后来不知为何,背着包袱回来了,被我们截住了。烟云府掌柜的也带到了。我们问过了她的邻居,戴上镯子时是在去年五月,开始佩戴同心结大约是在上月月中。”
“还探听到,吴秀秀的姐夫,是她的姐姐在海边拾贝时偶然发现,救出来的。他遇难的那一天,打渔的其他人都未曾见过他,最后见他的,应该是养病在家的吴秀秀。”
“时间都对的上,很好。”杜余欢露出欢欣的笑容。
“余欢,你看。”林肆伸出手,打开手掌,他手心里躺着一枚破损的同心结,尽管用水清洗过,仍带着一点泥沙。
杜余欢也不顾脏,拿过同心结仔细查看,她喜不自胜,简直想要拥抱林肆:“林大哥,太棒了,这正是关键!”
“什么关键?”林肆虽看到她高兴,自己也不由得开心,这枚同心结虽与之前找到的那枚一样,林肆找到时也吓了一跳,但也不知她是何意思。
“吴秀秀与她姐夫,私通的关键。”杜余欢眨了眨眼,“我们走,结案去。”
大堂内,左边坐着烟云府老板府烟云,右边坐着杜明溪,杜清欢与林肆,堂中站着吴家姐妹。杜余欢是堂外最后一个走进来的,她望了望外面吃完晚饭看热闹的人群,转身从吴家大姐身边走过时,忽然被她腰上系着的同心结吸引了。
“这位姐姐,你的同心结,我能看看吗?”杜余欢看向吴家大姐,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高,骨架宽大,一身粗布衣衫,相比吴秀秀还会用野花装点自己的发髻,留起水葱似的指甲,她头上才是真真正正的不置珠翠,仅用一尺粗布束住,眉目竟让人有种用俊秀形容的冲动。若是男儿装扮,恐怕门面与林肆不相上下。杜余欢仔细看她的手,几根指头上还带着细细的茧。这样一个女子身上戴着这种小女儿家定情的玩意儿,显得格格不入。她身上也仅有这一件饰物。吴家大姐看了杜余欢一眼,面上波澜不惊:“若是姑娘想看,就看吧。”
杜余欢便仔细查看着同心结,果不其然,和吴秀秀与林肆从她姐夫遇难处找到的是不一样的,这个手艺较为粗糙,很多地方还打错了疙瘩。
“姐姐,你曾读过书?”
“识几个字,小时候母亲教过女训。”吴家大姐依旧是嗓音低沉地回答。
“是这样。”杜余欢笑着对她点点头,吴家大姐也依旧是雷打不动的阴沉脸庞。
一旁的吴秀秀却不是这样,她满头冷汗,脸上尽是恐惧,握紧了吴家大姐的手。
杜余欢对着吴秀秀轻轻眨眼,转头向杜明溪点点头。杜明溪便起身,坐到堂上:“烟云府外钦差遇害一案,开审。”
吴家大姐便拉着妹妹跪了下来,杜余欢清清嗓子,站到她二人面前,目光却看向远方。
“开审之前,让余欢先来给各位讲个故事。”
“若干年月前,一位女子在海边拾贝时,救起了一个溺水的书生。她将他带回家中,好生照料。家中妹妹见这书生眉目清秀,便也隐隐生了爱慕之心。”
“书生在日益相处中,也对秀丽可爱的妹妹暗自心许。但他知道,一直悉心照顾自己,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是姐姐。于是他留下,为两姐妹劳作帮忙。又过了一段日子,他与姐姐成亲了。”
“但书生与妹妹的互相爱慕却有增无减,闲暇时单独相处,书生便教妹妹读书写字。官家引流过他家农田,姐姐便卖了田。为了生计,书生开始打渔。但尽管生计难以维持,他还是攒下钱,在官家发救济钱粮时,用这钱为妹妹买了一只玉镯,还在上面刻上了情诗。”
“可是妹妹越来越贪婪,对书生情根深种。她嫉妒姐姐与书生以夫妻相处,自己却只能在暗处偷看。于是她忧心成疾,卧病在床,书生也愧疚不已,买了同心结送给她,向她许诺自己会尽快解决这件事情。”
“有一日,他们发生了争吵,可能是因为妹妹等不及了,可能是书生决定断了这个关系,安安分分地与姐姐在一起。争吵之中,她将书生失手推进水中。”
“她害怕极了,连忙跑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因为实在害怕,便去寺庙求了个辟邪驱凶的符咒。姐姐以为是书生溺水而亡,迁怒于治水的钦差,决心杀了他,为夫报仇。”
“但她并不知道钦差长什么样子,但大约知道钦差这个时候就要来协助抗涝了。于是连日在各个客栈打听,终于在如归客栈,探到了一个外来客的行踪,看他穿着富贵,便疑心他就是钦差。于是便在客栈门口,偷偷等待。终于,隔日午时,外来客走出了客栈,朝着烟云府走去,那正是她妹妹做事的地方。”
“姐姐心下大喜,连忙通知妹妹,让她偷偷在那人的衣服中找找,看能否找到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或者是路引,或者是鱼符,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妹妹找到了朝廷的文书。在匆忙之间,负责清洗浴衣的妹妹自然无法擦手,便将手上的水痕,留在了文书之上。”
“知悉这个消息的姐姐,几乎在那一刻间便想出了计策,趁着天色阴暗,细雨绵绵,她让妹妹将钦差引到女客澡堂墙外,妹妹先行下手,但毕竟对方是个男人,妹妹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她和钦差厮打着,指甲划破了钦差的衣服,因为钦差身材过于颀长,妹妹只能够到他的胸前,将他肩膀上的锦缎扯到手中。雨天路滑,钦差无意间摔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姐姐到来时见到这一幕,连忙和妹妹一同搬运尸体,把他的鞋子脱下扔到一边,又把他的前脚掌划伤,做成偷窥女客澡堂不成,反从墙上滑下摔倒,后脑着地的假象。随后姐姐让妹妹去报案,两人准备连日逃跑。离开这个伤心地。”
“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完了。现在大家来猜猜,故事里的妹妹,究竟是堂上哪一位呢?”杜余欢语罢,长长叹了口气,眨眨眼,望向吴秀秀。
只见吴秀秀已经瘫倒,倚靠在吴家大姐身上。她无声地流着眼泪,脸上尽是恐惧,嘴巴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出一句:“不……不是这样的……”
吴家大姐面上却毫无波动,她抬头望了望杜余欢,紧握着吴秀秀右手的左手,轻轻地松开了。
吴秀秀感觉到姐姐的动作,望向吴家大姐,脸上满是惊讶与恐惧,她将吴家大姐围抱住,瞪着眼睛,面色狰狞,仿佛这一切她也是刚刚听闻:“我不知道……我那天在家里养病,你知道的呀,姐姐,你知道的呀,你相信我对不对,我和姐夫没有……”
“我这儿有证据。”杜余欢笑嘻嘻地蹲下来,吴秀秀看见杜余欢的面庞,连忙躲到姐姐后面,脸上尽是恐惧,眼神里充斥着恨意。杜余欢仍然是笑眼看着她,问道:“你说你从未念过书,怎么会说鹣鲽情深,珠联璧合这些话?”
“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凭着这些,你就能认定我和我姐夫私通?”吴秀秀松开抱着吴家大姐的手,脸色忽然变得异常狠厉,她几乎尖叫地辩驳。
“好,那你的两个定情信物又怎么解释?”杜余欢眯着眼睛看向她,“第一件,是这枚同心结。”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同心结,丢在吴秀秀面前。吴秀秀拾起同心结,脸上依然是狰狞的表情,狰狞之中,还露出一丝笑意,宛若疯人,她哑着嗓子说道:“我自己买来玩的,怎么了?”
“那你来解释一下,你买来玩的时候,怎么还随手给你姐夫带一个。你不知道同心结的含义?我不相信。”林肆很识时务地将另一枚同心结交到杜余欢手里,杜余欢拿着同心结,对着吴秀秀晃晃,丢在她面前,“我本以为找不到的,想着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是运气,竟然在你那姐夫遇难的海滩搜到了。九死一生之际,你还拉着姐姐回来。不就是为了取那个被你藏在角落的同心结么?不就是仍然放不下那位书生么?”
“我……我真的是无心的……”吴秀秀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滚下,她已经被击溃,摇摇晃晃的鬓发散乱,原本红润的脸庞变得惨白狰狞,“我怎么会杀了他……怎么会……不会的……”
那一天,姐姐背回一个浑身湿透的书生,让她好好照顾他,吴秀秀吃了一惊,但还是依着姐姐的意思,精心照料着他。
他眉目那么俊秀,身量那么清雅,远比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吴秀秀痴痴地望着书生,她在想,这样好看的一个人,一定不会如她一贯相处的莽夫一般粗鄙,也不会像那些觊觎她青春颜色的纨绔子弟一样下流,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应该是温柔可亲的人,他应该也会像城北郭家的少爷一样会吟诗作赋,一定也有杜知府那样洞悉世事的巧妙心肠。她曾偷偷趴在他胸膛上,听他微弱的呼吸。要是他醒来,会是如何与她说话呢?他的声音会像春天的流水一样动听吗,他的笑容会像春天的暖阳一般和煦吗?他对喜欢的女子会拥有坚若磐石的爱吗?
他会喜欢上我吗?
在叮叮咚咚的流水与春日暖阳中,他醒转过来,他的声音是像春天的流水一样动听,他的笑容也是春天的暖阳一般和煦,他如她想的那般,温柔可亲。他如她想的那般,很快喜欢上了她。一切都如她想的那般。
除了对喜欢的女子,坚若磐石的爱。
他曾轻轻坐在她身后,温暖的右手包住她的右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秀、秀,多好听啊,她明明羡慕一同做事的姑娘“春桃”“红梅”的名字,那么美丽,但因为他喜欢,她也爱上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姐姐办完事情回来之后,便催促她回烟云府做事,她与他只好先尽量分开,商量着什么时候告诉姐姐。尽管难熬,她心里是欢喜的。一下工便燕子似的飞回家,看见他在烛光下等她,好看的脸庞爬上一阵暖意。
可是她来不及说出心思,一日下工,同样急切地回家,看见窗户上,剪出两个相拥的人影。
他说她是爱她的,是这样吗?他把她的名字编成诗句,可她再也开心不起来了。她越来越难过,身体日渐消瘦,他便买了一个玉镯,交给他。他本是该吟诗作对的手,被渔网勒出茧来,她是心疼的,他柔软白皙的脸颊被太阳晒黑,她抱怨姐姐为什么要让他去捕鱼,他脸上的欣喜与期盼沁入心扉,看着手中的玉镯,她只好妥协。
直到那一天,他们两走在海滩边,他身上还系着那只同心结,她腰上还牢牢地固定着它,她的手上还待着那只镯子,上面刻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可是他说,若娘待我如斯,我无法负她,你该有更好的归宿。
那便可以负我了么?
等她清醒过来时,他胸口已插着他亲手插到她发鬓上的簪子,殷虹的血液染湿了他的白衣。但他却不怨她,他又露出了春日暖阳一般的笑容,慢慢向潮水中退去,她呆呆地望着他蹒跚着走向海的深处,消失不见。
如此,便就算两不相欠了?
杜余欢看见她喃喃念着什么,皱皱眉,站起身来,并未想着停住:“我还未曾提到那只白玉镯子,去年五月,那正是我父亲归来散发钱粮的时候。那上面可写了……”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吴若娘的嘴里,轻轻地蹦出几个字。她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背脊依然挺直着,仿佛刚才众人听闻她丈夫与自家妹妹私通,她一点都不介意。
“莫非……你知道了?”
“你所说的,皆是实情。我认罪。”吴家大姐吴若娘轻轻闭上眼睛。
她早看出他与妹妹眼神相接时,微弱的闪烁。
但她依然想苦苦维持这样的关系。刚将他捡回来后,她便去城内赶工,将他交付给妹妹照顾。她回来,看见自家妹妹在灶台旁懵懵地站着,而他从灶台下站起来,满脸都是黑灰,他向后探头,见她回来了,讪笑着拱手道:“今日身子已经不甚沉重,身无长物,本想做餐饭给恩人,没想到小生这手真是笨得很,恩人莫笑。”
她没有笑,只是痴痴地看着他温柔的笑颜,二十年来波澜不惊的心,像投入了一块大石,激起千层波浪。她痴痴地看着,甚至无视了他与妹妹相视一笑时,更加温柔的笑颜。
她甚至可以忍受,他以为她素来粗心,将她亲手编的同心结换成另外一个。
仅仅是为了这样的笑颜,她一定要手刃始作俑者。
可是为何……始作俑者,会是她的妹妹呢。
“只可惜,你杀的人实在无辜,他是第一次来潮州的钦差。”杜余欢轻轻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长吁了一口气。吴若娘依旧闭着眼,并不说话。一旁的吴秀秀已经瘫倒在地上,再流不出泪来。
到这里,这算是结束了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