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

　　“高良，大事不好，我好像……把我们老板给睡了。”
　　“恭喜恭喜，什么体位啊，正面上的吗？”
　　“……闭嘴！我是说真的！”
　　“切，怎么可能，你好歹也分清一下梦境和现实好吗？老板那么一个志向高远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你给睡了呢？——而且，你不觉得，老板一直就好像对我有点意思吗？”

　　岳盈把手机拿开一点，面无表情地在墙上敲了两下。
　　半晌，那边传来高良深深的吐纳。他小心翼翼地说：
　　“……所以你现在真的在老板房间？”
　　“……”
　　“我艹……那我昨晚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我艹……高良你想死是吧。”
　　“别冲动，有话好好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总之，先吃点毓婷冷静一下。”
　　“我艹这个不好吧？不是对身体负担很大的吗？”
　　“总比中奖好！”
　　“不是，你确定老板没带套？”
　　“我哪知道他带不带，我……”
　　“那问问？”
　　“……我他妈要是敢问我还给你打电话？”
　　“实在不行，你好好回忆一下，要知道丢脸事小，吃药事大……”
　　“我艹，不说了，现在都七点半了，一会老板晨练要回来了……我先走了你千万别出门啊！……诶，我内裤呢？”

　　当天晚上，岳盈思前想后，还是按时回来上班。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这样不上不下地被吊着，还不如直接被老板拒绝来得好。
　　像往常一样打开后门，她把包放好，带上塑胶手套，耳听六路地洗起了碗。运气不错，没两分钟，老板来了，手上拿着一打脏盘子，身上那件围裙还是去年圣诞她跟高良合买的轻松熊款。
　　跟那只同样也穿了一件粉红围裙的小熊对视了一会儿，她突然就没那么紧张了。岳盈转过身来，镇定自若地说：“老板！”
　　“嗯？”
　　“我……”
　　是错觉吗？今天的老板好像超帅的啊？而且看她的表情比看5A级的澳牛后腿肉还要温柔……？
　　“就是说……”
　　妈的，拼了！
　　“我明天晚上有个大学生就业讲座可能要晚点来上班！”

　　“哦。”章钰上前一步，把用过的盘子放进水槽里，冷冷地说道，“晚来多久？迟到一个小时扣五十。”

　　“高良……怎么办，老板好像有点讨厌我了。”
　　从浴室里出来，岳盈往还在滴水的头发上搭了块毛巾，唉声叹气地说：“今天老板对我特别凶，还说我明天迟到要扣五十块钱，还不是对我有意见？”
　　高良在电话那边翻了个白眼，老大不客气地说：“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出他讨厌你的？明明大家的员工餐都是一个锅里煮出来的可我就只有咖喱你的都是牛肉好吗？？”
　　“……真的？”
　　“你今年生日他还准备送你一整套网球王子的盒蛋！我都看见他下单了！”
　　“真的？！哎呀那个很贵的我自己都舍不得买……这样的事还有没有？我想听！”
　　“你以为？要不然凭你第一天上班就磕了两个盘子的职业修养，哪间酒吧敢请？”

　　像所有喜欢一个人，又得不到回应的人一样，岳盈也是一个绝好的私家侦探，日日飞天遁地的搜集对方其实对自己还颇有点意思的证据。可是，对一个人有好感，这个罪名太特别了，除非自己肯认，否则像高良这样的证人，即使再来一百个，也没法把老板送进监狱。
　　况且，他还有最重要的不在场证明。

　　抓抓干了一半的头发，她含含糊糊地说道：“可是……老板他，应该还没忘记以前的女朋友吧……”
　　正所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前女友们也分三六九等。最低级的，有财骗财，有色骗色；略好一点的，只是骗骗你的感情；更好一点的呢，大家性格不合，因了解而分开，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再往上，就到达艺术的范畴了，这一种前女友，通常生得楚楚可怜，又或者哭起来楚楚可怜，总之有办法叫你相信向来情深，奈何缘浅，再见亦是朋友，以后堵了厕所还能打电话让你上来通一下下水道；最后一种前女友至为可怕，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人一死，自动飞升成仙，说的每一句话都对，都值得回忆，哪怕是“滚你妈的臭鸡蛋”呢，也似乎带点温馨，最妙的是，永远以你想象中的样子出现，年轻艳丽，天真可爱，不必跟现在的女朋友一起呕吐、便秘，满脸油光，穿着洗变形的T恤走来走去。
　　不幸得很，章钰的前女友，就是段数最高的那种。

　　电话那边，高良还在搜肠刮肚地安慰她：“所以说，老板怎么可能对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呢！你看他天天都给你准备员工便当，我都没份的！”
　　——对，那是因为高良住老板隔壁，中午饭直接就在一起吃了。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想被爱的时候没人来爱你，至少想吃的时候有得吃。岳盈把那个小小的铁灰色饭盒拿过来，打算吃完就算完，死心上床睡觉。
　　便当里荤素搭配均衡，有虾仁炒西芹，番茄炒蛋，两颗盐水煮过的西兰花，还撒了一小把章钰从老家带回来的萝卜干。
　　岳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后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高、良！”

　　在盒盖的内侧，用透明胶封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药不用吃了，多吃点肉。”

　　岳盈终于还是翘掉了那个该死的大学生就业讲座，而章钰也没再提扣钱的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酒吧一切如常，晚上六点开门，十一点打烊，星期三休业，每个月一号出粮。
　　除了岳盈心不在焉磕破的盘子似乎多了一点，其他的确也没什么两样。

　　今晚外面下雨，没几个客人，岳盈在后面洗完了盘子，无事可干，连手机都快玩到没电了，打算出去跟老板说一声，直接回家好了。
　　谁知道，一推开门，就看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客伏在老板的怀里痛哭失声，哭得连眼线也花了。
　　岳盈认得她，她是附近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真正年轻有为，还有个高高瘦瘦的未婚夫，两个人有时也到酒吧里来，点两杯渐入佳境，消磨小半个夜晚。
　　现在她面前换成了一杯喝到只剩冰块的长岛冰茶，可想而知，那个未婚夫十有八九是跟人跑了。
　　“他是不是有病？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我跟他认识八年，交往七年，订婚十一个月，难道还比不上那个女人的四十八个小时？”
　　“掉悬崖很了不起呀？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呀？出来就找到自我发现真爱？那那些从雪崩里得救的是不是要去变性？”
　　“天上打雷都要先闪个电呀，移情别恋这么大的事，没理由一点点预兆都不给我吧？这才两天……这才两天，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我也是两天两夜没吃没睡，在山顶上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好吗？结果他人还在担架上，就说要解除婚约……”
　　她没话好说了，抬起杯子来，把里面最后一点点酒也喝掉了。老板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调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突然间，站在门边偷听的岳盈，有点羡慕起她来了。
　　买醉、精神不振，擤鼻涕擤得鼻子也红了，口齿不清地诅咒对方的祖宗十八代，这些都是前女友的特权，而一个暗恋中的人是绝对禁止流露情感的，连稍微叹一口气都不行。
　　她以前觉得，只要不告白，就永远不会被拒绝，她可以一直在这间酒吧的后厨里心安理得地待下去，洗盘子、收拾屋子、倒垃圾，偷懒，偶尔逗一逗那只从窗户进来找小鱼干吃的黑猫。下雨了，就把老板的伞撑回去，刮台风更好，可以借机留宿一晚，中午有得跟同学炫耀老板做的便当，生日有得礼物收，逢年过节，还有一个小小的红封，拿在手里，触感跟情信一样。
　　但其实……那是不对的，不接受，本身就是一种拒绝。
　　告白吧，然后，好好地被拒绝一次，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喝一杯老板做的加冰威士忌——要知道，她还没喝过老板亲手调的酒呢，以前想喝，老板总是不肯，说女孩子，喝了酒走夜路不安全，至多调一杯辛蒂瑞拉来敷衍她。

　　想到就做，她从木门的阴影里冲出来，也顾不得还有别人在了，直愣愣地说：“——老板，我喜欢你！”
　　“哦。”
　　章钰眉毛都没有抬一下，指指桌上睡得正香的女客，说道：“过来，搭把手，司机在外面等了。”
　　诶……？
　　岳盈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老板，你都不拒绝我的吗？”
　　“干嘛，你很想被我拒绝？”
　　章钰的脸又开始变得很臭，灯光这么暗，不靠近了来看，都不会发现他的耳朵其实有点发红：“你对我有哪里不满？”
　　岳盈赶快剖明心迹：“没有！绝对没有！老板全身上下我都满意得不得了！老板老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锁骨，还有腰，还有腹肌，一块块的，又紧又结实，还那么热——”
　　说得意动，她凑上前去，有点怯怯地：“老板，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再摸一下？”

　　这下子，不用靠得多近，也可以听到他怦然加速的心跳声了。
　　“……动作快点，还要让司机在外面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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