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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承印象中父亲是不爱笑的,但是对他倒是心疼,能满足的一定会满足。他一度认为,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是这样,很少回家,像匆匆的过客一般,定时定点来探望一下母亲和自己。
威严肃穆不苟言笑,坐着豪华的轿车,永远都是剪裁合体的西装,有人帮着拿包,有人帮着跑腿,所到之处前呼后拥。
他那时候想,我长大了也要当这样的男人,多么的威武。
后来上了幼儿园,他就觉得不对了。原来别人的爸爸不是这样的,他们可能很逗比,可能很内敛,可能豪迈而健谈。他们会把孩子顶在肩上当马,会到学校参加孩子的亲子游戏,会严厉的批评孩子然后在拉着他们去买棒棒糖……最重要的是,那些孩子们说他们的爸爸会天天回家。
总之,和他的爸爸天差地别。
那时候魏家承小脑子就想,那是你们爸爸没本事没工作,我的爸爸是做大事的。
当然这些话都是他的妈妈对他说的。
不过他的父亲和其他父亲们还是有共性的,那就是疼孩子的。所以他无法相信世上有何田这种不知廉耻的男人。
何田是谁?何家兄弟的父亲。
魏家承来到这个家都快半年了,才第一次遇到了这个传说中的赌鬼爹。他无法相信,一个做父亲的,怎么忍心将残疾和年幼的儿子丢在家里自生自灭,不闻不问。
那天中午,魏家承如同往常一样,去学校送了饭回家,刚进门就听见一个陌生男子的呼噜声从屋内传出。
屋里充斥着酒臭味,声音的方向来自沙发的位置。他皱了皱眉头,强烈的地盘意识让竖起了敌意。那是他的地方,什么家伙强行霸占。
何沁远推着轮椅过来,对他道:“我们出去转转吧。”
魏家承皱着眉看向何田的方向,何沁远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胡渣满脸一身酒气的中年男人四仰八叉睡死在沙发里。
何田在外面有一个女人,今早两个人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那女人将男人赶了出去,一顿数落咒骂。何田越想越气,中午时候多喝了两瓶,趁着酒劲准备回家闹闹,结果女人反锁了家门,就是不让他回家。屋外天寒地冻,何田晃晃悠悠边走边想,我不是还有一个家吗?于是摇摇晃晃回到家,倒头就睡。
魏家承推着何沁远来到了河边,冬日的午后有些睡眼惺忪的阳光,即便如此,畏寒的何沁远还是冷的一下一下打摆子。
“那人是我爸。”何沁远双手抱臂,颇为无奈道。“若是可以,我愿意没有这样的父亲。”
魏家承经常听何思源抱怨这个混账老爹,真真的猪狗不如,就连何沁远生病之初,完全不能自理的时候,他也是不闻不问的。那时候何思源太小,根本照顾不了他的哥哥,何沁远躺在屎尿堆里,差点腐烂。
多亏了陈睿的妈妈,一个朴实的乡下妇女实在可怜这两个孩子,每天来给何沁远换尿布擦身体翻身喂饭,若是没有陈妈妈,何沁远早就化为了白骨。
何沁远把这感情牢记在心,若是有朝一日他能飞黄腾达,他一定要把陈妈妈当做亲生母亲伺候。
“一个人有很多选择,但是自己的父母是选择不了的,他给我命,我就认他,就当我认命。”这句话从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是,在这严酷的寒冬,多少是凄凉的。
魏家承站在一旁,低头道:“可是我不想认我的父亲。”
何沁远第一次听见魏家承聊起自己的父母,有些惊讶看向他。
魏家承道:“我早就当自己无父无母,孤身一人。”
他们在河边坐了好久,回家的时候,那个醉鬼已经离开,厨房里一片狼藉。
这三年赌鬼父亲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后来他们生意好了,那人回来要过几次钱,打发着也就走了。
何沁远没想过何田会去借高利贷,借的钱输了一个精光,更没想过会在他身上发生如此可怕的事情。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巧,事情发生之前,有一天晚上陈睿来了。
“咦,你不是上大学去了吗?怎么回来了?”何沁远趴在床上,偏着头惊讶地看着陈睿走进来,赶忙用手肘把身子撑了起来。
他的身子几乎反折九十度,腰身塌陷,双腿细瘦,死气沉沉。
陈睿看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庞就觉得可惜。当年何沁远是年级成绩最好的,也是长的最帅的,若不是因为疾病,何沁远一定能考上大学,成为瞩目对象。
何沁远小半年没见过这个铁杆好友了,高兴的招呼道:“快来坐,好久不见了,还有些挂念你呢。”
陈睿拖了条凳子坐到了床旁,轻轻扶着他的肩,道:“你躺着休息,我就是找你唠家常的。”
何沁远借了些他的力道趴回床上,用手抓着床头,胳膊肘一顶,上身侧了过来,两条腿却拧成了麻花。
“拉我一把,躺了好久,我想坐一会。”何沁远笑着朝陈睿伸出手。
陈睿抓着他的手腕,只觉得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他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小时候还一起打过球,印象中何沁远反应灵敏速度极快,是个天生运动细胞发达的男孩。这样的青年本该有无限的光环围绕,成为瞩目的焦点,可如今只能蜷缩在这潮湿阴暗的小屋,挣扎求生,迎接着没有未来的明天。
何沁远靠在床头,用手把双腿解开摆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和陈睿聊天。
“大学生活好玩吗?sh市可是我们国家经济最发达的地方,这次去可是开了眼界吧。”何沁远看着陈睿,眼中有掩饰不掉的落寞和羡慕。他心里无比憧憬那样的生活,那是他儿时的梦想,在他充满斗志攀爬那高高山峰的时候,就在他看见封顶希望的时候,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一巴掌把他打落山崖还不够,非让他掉入无底深渊,让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陈睿了解何沁远,只能把那份怜惜藏起来,故作轻松笑道:“是呀,那里的楼房最高的有一百多层,高耸入云,攀登上去都不敢往下看,尿都会吓出来。”
何沁远笑道:“我这有尿布,借你几片。”
陈睿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何沁远说的这么轻松。何沁远总是在人前坚强自理,自己能做的绝不麻烦别人,尿布偷偷换偷偷洗偷偷晒,何思源装傻充愣假装看不见。可是瘫痪这些年,每到头疼脑热身体不适都会严重失禁。何沁远只知道陈睿妈妈给他擦过身子换过尿布,却不知道陈睿也帮他换过,就连何思源也帮他换过很多很多次。
何沁远看他一脸尴尬不接话,笑道:“我们都是快二十岁的人了,有些事我早想开了,身体无法改变,我只能改变我的想法。”
陈睿扯了扯嘴角笑道:“我也知道,可是你这样开玩笑我不能适应。不过,这样也好,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正不知道怎么给你呢。”
何沁远道:“什么好东西?赶快给我看看。”
陈睿侧身将放在地上的双肩包提到腿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递了过去。
何沁远接过来一看,成人纸尿裤Orz…………他的嘴角抽了一下,打开来抽出一片研究了一下,苦笑道:“城里人生病都比乡下人幸福,这下晚上终于不用提心吊胆睡不好觉了。”
陈睿道:“我还怕你生气会骂我呢。”
何沁远:“小时候不懂事,有些时候不知好歹,对不起了。”
陈睿道:“等我回学校,我给你每月定时邮寄几包。”
何沁远道:“这玩意挺贵吧,我把钱给你。”
陈睿道:“都是朋友,哪能要你钱。我成绩不错,学校申请了奖学金,我还兼职打工,手里还算宽裕。”
何沁远心里一阵暖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拉着轮椅靠在床旁,撑着一点点挪了进入,摆好双腿。双足没有穿鞋,只套了两层厚厚的袜子,脚掌几乎不能平整踩在脚踏板上,内翻的脚掌虚虚踏在脚踏板上,两条细腿歪歪斜斜靠向一旁,感觉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何沁远抬头无意间撞到了陈睿的目光,不着痕迹扯过床头的薄毯搭在腿上,滑着轮椅往厨房行去,道:“来尝尝我的特色盖浇饭。”
陈睿去了厨房,才发现厨房扩建了,三个灶台都用上了液化罐,三个炉子三口大锅。他上大学前,何沁远事业刚起步,就卖单纯的卤蛋饭,生意不好不坏仅能糊口,没想到才离开半年,一回家就听妈妈说了何沁远蒸蒸日上的小事业,还将信将疑,一个瘫痪病人,一个瞎子,怎么去经营自己的事业。
现在看来,是自己小看了别人。
何沁远道:“精力有限,就做了三种最受欢迎的饭,卤蛋饭,红烧肉饭和肥肠饭,你吃哪个。”
陈睿也不客气,自己在橱柜取了碗,每个锅里舀了一点臊子,又在蒸锅里舀了一勺米饭,拌了拌端着饭碗和何沁远走到了外屋。
“嗯,味道真的很不错,我说你瞎媳妇怎么出去那么久不回来,估计又接了不少订单。”陈睿吃的津津有味,不停赞叹。
何沁远支着下巴趴在餐桌上笑道:“所以,钱你必须手下,说句不好听的,不论以后如何,至少现在我可比你这穷学生有点钱。以后缺钱就从我这借吧,别苦哈哈打工了,好好学习找一份好工作。就当我投资,等你以后当上了工程师再慢慢还我。”
陈睿道:“那我不客气了。不过你这手艺比我们学校垃圾馆子的味道好多了,有没有兴趣以后去sh发展?”
何沁远笑道:“当然想呀,难不成一辈子在这个小地方等死。等你毕业工作稳定了,我就和陈妈妈陈爸爸一起来投靠你。”
陈睿哈哈大笑:“必须的,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我爸妈就是你爸妈,我的就是你的。”
何沁远玩笑道:“那可不行,难不成你媳妇也是我媳妇?”
陈睿道:“媳妇就算了,不过以后我儿子就是你儿子,让他孝顺我们两个。”
何沁远哈哈大笑:“哎呀,老有所养,我得把我所有财产献给你才行。”
两人说说笑笑,陈睿突然想起要说的正事,道:“噢,对了,我从我们同学那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sh市房地产大佬魏国的私生子丢了三年了,谁找到了那孩子可以得到一笔酬金,我们同学还有开玩笑说不读书,找娃娃去呢。”
何沁远一听,心头一跳:“魏……三年前……”
陈睿道:“可不是,据说私生子失踪前出过车祸,眼睛瞎了。”
何沁远猛的支起身子,道:“然后呢?”
陈睿道:“这事发生三年了,头一年闹的沸沸扬扬的,也就我们这偏远地方没网络消息闭塞,只要网络覆盖的城市没有不知道这事的。”
何沁远心脏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身子都觉得摇摇晃晃起来,赶忙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扶着轮椅扶手,身子忍不住一阵阵打摆子。
陈睿抬头看着何沁远发白的面颊,放下勺子靠了过去,问道:“怎么了?脸色好差。”
何沁远咬了咬下唇,调整呼吸,道:“那失踪的孩子叫什么?”
“魏家承!”
犹如一道惊雷,在何沁远脑海里炸开,那一瞬间他竟然自欺欺人想:也许是同名同姓罢了。可是他明白,这种想法多么的可笑。
他不愿意放开小瞎子,他甚至会自私卑鄙的想,魏家承就这样双目失明也好,我们谁也不嫌弃谁,不是爱情,不是亲情,仅仅是相依为命,一起变老,一起死亡。
就这样偷偷爱慕也好。
陈睿道:“我知道小瞎子对你挺重要的,他如果走了,最寂寞的就是你。可是,人家有家人一直在找他,总不能瞒着吧。在说了,魏家挺有钱的,你照顾魏家承那么久,他们不会亏待你吧。”
何沁远按住陈睿的手,急道:“你会不会为了钱,把小瞎子卖了?”
陈睿不解道:“怎么能说是卖,人家家人找他,他只不过回家,你得到应有的报酬,怎么能说是卖?再说了,小瞎子这些年头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医生也说过,不清除血块是根治不了的。你有钱给他手术?你就忍心看着他活生生疼死?不过,这个决定权在你或者魏家承手里,我是局外人,只能说到这。”
魏家承送餐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偏暗,被几个姐姐围攻半天都不能脱身。他放下背包,揉了揉肩膀。订单越来越多,背包越来越重,他的肩膀经常压出淤血。不过他倒是很期盼何沁远的反应,那人会拿着药油帮他揉散淤血,长吁短叹。他很享受这份心疼,也很享受趴在那人腿上撒娇的感觉。
他走到卧室门口,扶着门框轻声喊道:“哥,你还再睡吗?”说着习惯的耳朵朝着卧室,寻找熟悉的呼吸声。
“家承,我在这。”
魏家承转身寻着方向走过去,直到手触碰到那人的肩膀才停止了脚步,从口袋摸出来一把钱递了过去,道:“今天的收成,还有明天的订单。”手在半空举到酸痛,“哥,发什么呆?”
何沁远大梦初醒般“哦”了一声,接过钱和订单,心不在焉的看了看。
那一天他都魂不守舍,欲言又止,心里乱乱的,不说吧觉得自己自私又卑鄙,说吧又觉得会永远的失去了这个青年。
晚上青年依旧拉着他的手,习惯性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捏着他的手,数着他的指节。
不知为何,何沁远就是忐忑的不敢说,不敢问。他除了小瞎子什么都没有,没有钱可以一起挣,生活可以一起经营,困难可以一起克服,可是人没了他该怎么过。
那天晚上,他反握住小瞎子的手问:“瞎子,你看你这么受欢迎,干脆把你卖了,我也脱贫致富。”
魏家承迷迷糊糊沉浸在睡意中,含糊道:“别卖少了,我很值钱呢。”
何沁远在黑暗中望着窗外无声的笑,道:“那我就卖了哟。”
魏家承揉了揉眼睛,用力捏了捏他的手道:“你要敢卖我试试……我哪也不去,就和哥一起卖盒饭赚大钱,你说过留在想留的地方,这就是我想留的地方……好了,快睡吧,今天累死我了。”
留在想留的地方……何沁远恍然大悟,其实小瞎子早就下定了决心,不过是他自己庸人自扰。
魏家承曾问过他,“若是我还有亲人,找到了亲人也许就有钱治病,但是也许会被害死,你说我怎么办?”
他当时没当一回事,还笑话小瞎子电视看多了,被害妄想症犯了。现在想来,那孩子心里明镜似得。
“一切随缘吧,随着你的心,做你想做的事,留在你想留的地方。”
这是他当时对小瞎子说的,现在他对自己说:一切随缘吧,他来到这里与我相遇,这就是我俩的缘分,哪怕不能开花结果,期间的过程也知足了。
魏家承不是货物,他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他也不是魏家承的主人,并不能决定少年的未来。
可是那一天来的太过突然,毫无征兆。送饭前魏家承站在门口还对他说:“哥,这天气越来越好了,咱们也不能只想着赚钱,明天休整一天,我们也出去玩玩。”
正值早春三月,柳叶新绿,是个复苏的季节。何沁远望着挺拔俊朗的少年,就觉得春心萌动。于是笑了笑道:“好。”
魏家承冲他笑了起来,大眼睛笑成了弯月亮,让少年酷酷的脸上贴了几分调皮。
“去哪里?哥。”
“去赶集。”
“哥,赶集人多,你可别弄丢了我。”
“我牵着你的手弄不丢的。若是真的走丢了,你就在原地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魏家承在和煦的阳光中冲着他笑着,“那我就等你,不见不散。”
很多年后,何沁远都会在梦中梦到少年背着送餐箱越行越远的背影。少年手执盲杖轻轻小幅度左右摆动,另一只还牵着那只调皮的黄狗,他两次回头冲着自己的方向笑,虽然目盲却坚信黑暗的远方自己就坐在那里,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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