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活快干完时，乳母领了歇完午觉的小妹安娘出来。她才五岁，还是垂髫年纪，见了母亲姊妹都在干活，也要来相帮。顺娘微月逗她玩，姊妹三人正在嘻笑打闹，突然传出一股焦味，史大娘喊了一声“你个没轻没重小蹄子，瞧你干得好事！”劈手抢下金钟儿手上的烫斗。原来金钟儿忙着看武微月她们几个玩笑，一不留神把一卷白绫烫糊了。

　　众人忙凑过来看烫坏了多少，七嘴八舌间，门外一声马嘶，又是一阵咒骂小厮的声音，武公手臂上搭着马鞭走进中庭。安娘欢呼一声，撒开两只小脚跑了过去，扑进武公怀里要他抱。武微月和顺娘也赶来叫了阿爷。武公脱了靴子，把鞭子、靴子、幞头等一股脑递给迎上来的两个大女儿，自己则抱起小女儿安娘，边问杨氏：“干嘛呢？晚饭好了没？”杨氏夫人忙告诉他今天忙了一天捣练，没有亲下厨房，不过已经嘱咐厨房准备好了，等下就开饭。武公听了，也不说什么，一屁股坐在地上逗小女儿玩。杨氏夫人和史大娘忙带着女儿丫头们快手快脚将四下收拾好命厨房摆上饭来。

　　晚饭是一盆春韭，一大碗煨鸡蛋，盐渍的笋干蒸猪肉，一大碗豆豉炖豆腐，最后上了一个大陶罐，里面炖了一整只的野山鸡。杨氏夫人和史大娘布完菜，武公便脸色不豫道：“怎么就这几个菜？度支使齐日荣送来的才打起的鲜鱼怎么不做？”杨氏夫人回说不知有鱼，忙叫了厨房的人来问，才知有两尾鲜鱼下午送来放在厨房忘了禀报，现在还在鱼缸里呢。武公听了拍着大腿抱怨说男人拼死拼活在外头受累，回家连顿好饭也没得吃。杨氏夫人见他不高兴，忙命厨房快去把鱼拾掇干净蒸上，又叫史大娘亲到厨房去守着。这边武公还在嘟嘟囔囔，杨氏夫人也没了好性子，嗓门高起来说道，男人在外拼死拼活，难道女人在家就是闲着享福吗？那么多人要做衣，那么些衣料要浆、要捣、要晾、要补、要烫，女人不干活，难道都是现成的从天上掉下来吗？见她光火，武公立刻哑了声，少时待鱼上桌，武公反执起酒壶给夫人斟酒，杨氏夫人笑了笑道声不敢，拿过酒壶来亲自给武公斟满了，武公忙道有劳，两人当下都消了气。

　　武微月给父亲夹了一筷子鱼放他碗里，凑到父亲身边问他是不是有不顺心的事。武公见女儿如此善解人意，叹了口气道，眼下虽然无事，但马上就要出事了，而且还要出大事。杨氏夫人忙问怎么回事。武公说道：“前些日子吐谷浑进犯凉州，朝廷已经决定用兵。皇帝任命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刑部尚书李道宗、凉州都督李大亮、右卫将军李道彦、利州刺史高甑生五人为各道行军总管，统由李靖指挥。李靖那人你们也知道，用兵如神，贞观四年破突厥时太上皇亲弹琵琶，今上亲自起舞为他庆功。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但打个小小的吐谷浑，自不费力。麾下其他几人也都是能征善战的，只有咱们利州的高甑生是这个。”他伸出小指比划了下，“仗着是太子府的出身，每日里在官衙不是聋子拜客就是砍树捉鸟。这次盐运的差事交给他。两个月，两川的井盐只收上来三百包，还差一半。今天去找我，说要和我商量，问我借五百个兵士先把收上来的盐运去前线。戴胜和我算了算，就是一路上不出任何差错，紧赶慢赶，送到凉州少说也要一个月。即使按时运到也只有一半，这军务肯定是耽误了。你说他混蛋不混蛋吧！”

　　这武公家非常有趣，家风与别家不同。做父亲的常把外间的公事拿到家里的饭桌上讲。什么朝廷动态，宫里轶闻，以及和各处官僚打交道的事，也不管家里女人听得懂听不懂，他总时不时得在她们面前大发议论。天长日久，竟形成了风气，一家子女人都爱议论朝政。

　　“他叫你去帮他运盐，将来耽误军机，那岂不连你也要受责？”杨氏夫人惊道。

　　“哎，谁说不是呢？更要命的是，如果他不说收盐慢了，只一股脑儿推到运送上，上面如果信了他，我这责任就担大了。”

　　“那便如何是好？夫君，此事你接不得。如今只有不把你的人借他，不沾他这档子事，将来才赖不到你身上。”

　　“哪有这么简单？我不借他人手，到时他参我一本拒不出兵，我不一样受责？何况，边事紧急，国事为重，我岂可为了怕事，明知三军将士在前线短少物资而不管不顾？说不得，还得干！就算将来受责，我这赤胆忠心，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万民。没啥过不去的坎！”武公说完，仰起脖子把杯里的酒一干而尽。他脸已红膛膛的有些醉意，放下酒杯，重重咂了一下嘴。他喝酒，每每爱仰着脖子灌，胡子上总沾满了滴滴酒水，母亲看不惯他的粗人样子总要笑他，武微月也总跟着笑，但不知为何，今天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骄傲，父亲虽然样子粗鲁，讲不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那样文绉绉的话来，可他远比那些整天子曰诗云的人更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要不还是和太上皇递个消息，让他老人家帮说说”杨氏言道。

　　“不提此事也罢。前两个月中郎将常何写信给我，告诉我京里消息，说是太上皇身体最近不大好，人也清减了。我这点小事，又何必再去烦他老人家。”

　　夫妻两人相对无言，武微月忽道：“父亲既决定借兵给高刺史，不如赶紧选些精兵良将，马上准备起来，尽早出发。顶要紧，要选个会办事又忠心的人统领这支队伍，快速平安到达凉州前线。左仆射李靖何等精明，定能看出不是父亲耽搁军务，绝不会怪到父亲头上来。”

　　武公捻着胡子想了想，称赞她想得有理，这人选是得好好琢磨一下。说着他指着鱼说你们可知这度支使齐日荣送我鱼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怕我把这差事交给他，派他去前线。杨氏一惊忙放下筷子问，那这鱼岂不是吃不得？武公笑说：“不妨事，不过两尾鱼罢了。再说齐日荣这个人，听炮仗还要惊三惊，到前线还不得屁滚尿流，他就是求我派他的差，我都不能派他呢。”

　　晚饭用毕，丫头们捧上漱口水来。金钟儿则去厨房单倒了一碗醒酒汤奉给武公。武公笑眯眯地接过来喝了一口，放下碗叹道， “我们家这些女孩儿，微月知书，顺娘达礼，不过要论起乖巧伶俐来，你们呢，都不及金钟儿。”他转头向杨氏夫人道，“赶明儿，我们干脆认了她作义女。”杨氏夫人一笑，边打开她的银丝编针线盒取出刺绣活计，在灯下做起女红来。武微月跑过去摇着父亲的手臂说，“阿母答应了，你可不许食言哦！”顺娘用指头戳了下金钟儿的额头说：“小妮子，就你会讨巧！”跑到武公身边依偎着说：“阿爷你不知道，金钟儿今天又犯傻了，烫坏了整一匹绫呢！”

　　“是吗？”武公问。金钟儿见问，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

　　武公瞟了她一眼，说：“坏就坏了，多大的事！金钟儿，帮我取把扇子来。这天越来越热了，晚上也这么热，已经是夏天了。”

　　“端午都还没到，哪里就夏天了！”杨氏夫人笑道。

　　“阿爷晚上多喝了几杯，这会子酒性上来了，才觉得热吧，我去把帘子打开。”武微月笑着站起身去卷竹帘，一阵夜风夹带着院中的花草香气吹进屋来。

　　武公晃晃悠悠走到武微月身边，看了看庭中月色，忽然他一手合在耳朵上，听了会道：“你们听，这不是金钟儿的叫声？还说不是夏天？”

　　众人都笑起来。顺娘更是拍着巴掌大笑，指着金钟儿道：“金钟儿？原来你是墙根底下叫的虫儿！你那些朋友叫你呢——喏喏——快去吧！”

　　“瞎说！我给金钟儿起这名是有典故的——”武公酒劲越发上来了，舌头都大了，话说得更听不清了。

　　“什么典故？”武微月好奇道。

　　“还有什么典故？她是夏天生的，自然是生她的那天阿爷正好在院里听到金钟儿叫，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呗！”顺娘笑道。

　　武微月还再要问，却见父亲已歪在榻边鼾声顿起了。杨氏夫人和史大娘边扶起武公边关照她们几个“好了，你们不要闹了，今天都忙坏了，明天你们阿爷还要办正事呢。都回自己屋去安歇吧。”。

　　武微月只得向母亲道了晚安回房去盥洗歇下，睡梦中不知从哪儿传来隐隐的抽泣声，她似醒非醒努力听了一会儿，声音又没有了。寂静的夏夜里只有院中的虫儿不时鸣叫两声，她翻了个身又睡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