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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勇士(下)
片刻过后,这静谧被一阵阵规律且连续的脚步声打断,来人身着飞鱼服、手提绣春刀,神情肃穆、步履快而不乱,动作整齐划一,不消说——锦衣卫已到,经过小半夜的休息与调整,他们已恢复了往日的灵敏与决绝。来人几乎是摩肩接踵地排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山庄大厅已被围地水泄不通,连庄外不远的高地上也站着一排拉开箭弩的锦衣卫,他们身穿褐服,在山林间显得格外刺目。
这个阵势,莫说是人,恐怕连只飞鸟都难以逃出升天。
姚竹满意地环视四周,从队伍最后缓缓走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而他前侧站着的,则是面色阴沉的阮逸风。
“姓杨的,快给我出来。”姚竹大喝。
内堂,杨翰博负手而立,凝望着父亲杨继盛的画像,杨夫人则认真地为他整理衣领——一如当年杨继盛进言前的情景。
历史不会重演,但却总是惊人的相似。
终于,杨翰博把目光投到了眼前女子的脸上,言语中流露不舍,“染儿,跟着我,你受苦了。”
萧染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只是仰头对男人温婉一笑,道,“我妇道人家,心中装不下什么大道理,对我来说,夫君就是我的天下,你若觉得是对的,我绝不会反对。能够做杨继盛的儿媳,你的妻子,我萧染此生,再无遗憾。”女人为男人抚平肩上的皱褶,又深深地望了他一会儿,似要把眼前人刻入心底一般。
“相公,整理好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女人极力控制情绪,生怕一个疏忽热泪便要奔腾而出,虽然杨翰博不说,但结果,她却是明白的。
“染儿,谢谢你。”杨翰博动情地拂过萧染的鬓发,眉眼,给了她一个充满暖意的微笑,大步向厅外走去。
天已破晓,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撒向大地。杨翰博走在这片灿烂中,脸上平静异常,无悲无喜,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的生命里便只剩下一件事了。
看见杨翰博缓步走出,阮逸风按耐不住,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把一枝梅交出来,我便放过你们锦盛山庄,不然,我就把这里夷为平地!”
完全不理会阮逸风的盛怒,杨翰博淡淡一句,“绝无可能。”
“你就不怕我让山庄血流成河么?奴仆侍女可都是无辜的啊,扬大人。”姚竹看着眼前密不透风的森严戒备,言语间尽是得意之色,他以为重情重义的杨翰博必会服软,谁知,这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冷哼一声,四十来人分成两路后厢房鱼贯而入,定定站在杨翰博两侧。而此刻真正令阮逸风、姚竹、和所有锦衣卫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他们竟全都素衣裹身,作丧服打扮。所有人都神情坚定,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慌张。阮逸风这才注意到,杨翰博今日也是一身雪白,站在她身旁的女子们都化了与往日不同的浓妆,原本清谈的五官此时都生动起来,娇艳欲滴的唇色衬着素服,生出一股凄厉之意,而男人们则昂首望着面前人,脸上尽是不屑。
“阮公子,你若不放过一枝梅四人,我便要向皇上谏言,你借着贵妃亲友之便,横行四处,贪污受贿,强抢民女,有辱圣颜。”杨翰博正色说道。
“哈哈哈哈,你果真是没在官场混过,就你,罪臣之子,怕是奏疏还没送到皇上手里人便已到阎王那里报到了吧。”阮逸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不止。
杨翰博虽未入朝做官,但他也不是傻瓜,下一句便生生把那狂妄的笑声噎了回去。“阮大人,还记得家父杨继盛吗?”
杨继盛,因死劾严嵩被残忍陷害,同时也用自己的死亡为严嵩敲响了第一声丧钟。
看到阮逸风与姚竹相继蹙眉,杨翰博冷笑一声,继续说到,“若我死谏阮公子,消息必会传到皇上耳中,放着安稳日子不过,拼了性命只为进谏,你说皇上会不会相信呢?而且是在严嵩被罢免之后。”
“那你,还有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的。你觉得皇上会容许罪臣之后干预朝堂之事么?”阮逸风语气凶狠。
杨翰博挑眉,“死?”语气颇为戏虐,他转身面向内厅,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内堂前的八扇大门应声倒地,所有锦衣卫扬起刀,躬身前俯作出防御姿势,只是,尘埃消散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要与之博命的武林高手或锋利兵器。
是棺材!
一排排的棺材!铺满了整个大厅,这排场简直比正经的停尸间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杨翰博看着目定口呆的两人和全体锦衣卫还悠悠地加了一句,“我一共准备了四十八口棺木,剩下的在后院。待死谏后我等自会躺进去,无需劳烦众位。”
再看看这些身着丧服的男男女女,各个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凛然之气,显然,他们准备用最美好的面貌,来面对死亡。
阮逸风难以置信地退了几步,口中喃喃自语,“你们这帮疯子,你们这帮连命都不要的疯子。”姚竹见状,上前与他耳语了几句,刚刚失了魂的阮逸风又精神起来,“那还等什么,给我带上来。”
只见一个锦衣卫抱着一个小女孩走上前来,他一手托着孩子的腰,一手拿刀架在她粉嫩的脖颈处。小女孩一看到杨翰博,便放声哭闹起来,“爹,他们好可怕,你救救我,爹……”本来惨白的小脸一下子显出病态的嫣红。
一直镇定自若的杨翰博一下子怒目圆睁,大声吼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要还是个人,便不要牵扯小孩子。”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不顾生死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满目焦急的父亲。
“怎么,还不愿意把一枝梅交出来吗?四个不相干的人换你女儿一条命,不值么?”阮逸风冷声道,架在女孩脖颈上的刀逼的更紧,女孩的呼吸已不再顺畅。
萧染闻声从房里跑出来,看到这样一幕,积蓄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跪倒在杨翰博面前,嘶声道,“翰博,是我不好,我没有看好女儿,你……”突然想是想到什么,侧身对阮逸风说,“她还是个孩子,要杀要剐你冲我们来,放了她,我求求你放了她。”
“娘……”兮儿已经渐渐没了力气。
萧染不愿让自己的丈夫为难,宁愿去跪求仇敌,杨翰博双目通红,沉痛的阖上眼帘,又缓缓睁开,“带他们上来。”这几个字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庄主……”小厮的声音轻若蚊蝇。
“我说,带他们上来。”颜翰博几乎是嘶吼着说完这句话。
片刻后,四个头被黑布遮住的人被带上大厅,姚竹上前揭开黑布,遂放声大笑,“哼,什么忠义之士,都是狗屁!一枝梅,你们不也被人出卖了么?”
这四人俨然就是离歌笑、燕三娘、贺小梅、柴胡!
阮逸风冷笑一声,面目阴森,低吼一句,“给我杀!”
四人对视几眼,嘴角竟露出几丝隐隐的笑意,像是理应如此一般,静候最后的结局。
一枝梅的四位大侠,我等已无缘领略这庄外的青山绿水,就请你们代我等感受这壮阔天地吧!请告诉所有正为生活所苦的人们,即使世道黑暗,也有着这样一群平凡的人,仍坚信道义尚存、人心本善。
刀锋一闪,顿时猩红漫天,锦盛山庄留下血泪。
姚竹提手一挥,大声喝道,“撤。”
四人已人头落地,但阮逸风似乎并不兴奋,他低声说到,“一枝梅若是那么容易灭,也不会留到今日给你抢这个功。”
姚竹心中一惊,却也觉得甚是有理,“难道他们已经逃了?不可能,山庄四周已围地水泄不通。”猛的一个激灵,“难道……山庄后有一处沼泽,锦衣卫骑兵无法进入……”
阮逸风怒气冲冲,“哼,废物,还不快去追。”
哼,离歌笑,又被你摆了一道。姚竹咬牙切齿,扬声道,“所有人,包围后山沼泽,绞杀一枝梅!”
话音光落,只听身后传来一个醇厚笃定的声音,“两位不必再忙了。”
就让我结束这一切吧。
原来,在离歌笑跟着沈墨踏入内堂后,杨翰博便把计划和盘托出。其实计划很简单,山庄的侍仆易容成一枝梅,用计拖住锦衣卫,为六人从从后山的沼泽地逃出争取时间,只是代价是——全庄人的生命。易容的任务自是有贺小梅完成,而柴胡则因情绪过于激动被沈墨用计弄晕。
离歌笑听罢,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我们一枝梅决不能答应。”
杨翰博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淡淡一笑,娓娓说到,“我知道你们一枝梅义薄云天,这样似有悖你们的做事原则。但是,离先生,我坚信,天下间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们一枝梅去做,百姓也还需要你们,而锦盛山庄不过是皇上炫耀仁德的摆设,孰轻孰重,你心里必如明镜。”接着他又看向站在一旁只字未言的沈墨,眼里充满希冀,“沈墨,你会比我做地更好,我,相信你。”
话音刚落,站在杨翰博身后的所有侍仆齐声道,“请离先生,沈先生成全。”
沈墨屏气凝神,双眼通红,他仰头生生把眼泪逼回眼眶,嘴里挤出二个字,“一定。”
接着与离歌笑对视一眼,一同跪下,向着众人,深深一拜。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一切已无法挽回,所有人,都无路可退。
后山
燕三娘在离歌笑怀里不停地挣扎,“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他们,你知道不知道,她才五、六岁,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怎么可以就这么结束,你放开我,放开我……”女人情绪激动,言语间已有有些哽咽。
“三娘,你冷静一点,我们不能坏了扬大人的计划。”离歌笑声音轻柔,双臂却死死箍住怀中人,不让她有机会挣脱分毫。燕三娘伤势未好,内功也只恢复了五、六成,此时的她只觉肩头的疼痛正一丝丝地啃食着她全身的力气,终于,精疲力竭。女人缓缓跌坐下来,宽大的月白色衣袍更显身形单薄,发丝有些散乱,离歌笑亦单膝跪下,看到她毫无焦距的瞳仁,心中猛地一紧,有些犹豫,却仍伸手,为她把散落在面颊前的乱发夹到耳后。
燕三娘猛地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代我们去死的,我们是杀人凶手,一枝梅,是杀人凶手……”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女孩嫣笑如花的容颜,一想到这份天真是在自己手里灰飞烟灭,燕三娘几近崩溃。
离歌笑紧紧搂住她的肩,低头俯在她耳边说到,“三娘,我们已经尽力,扬大人他们求仁得仁,作为杨继盛之后,锦盛山庄当之无愧。”他声音温柔,却满目凄楚,心中也是冰凉一片。
一旁的贺小梅着实于心不忍,刚想上前安慰两句,却只听“轰,轰,轰”地连续几声巨响,只是片刻,锦盛山庄已被埋入一片熊熊烈火之中,这火无边无际,似连天空也被点燃,红地像鲜血一般令人心惊。
火光映入所有人的眼。
荆如心站讷讷地站着,毫无表情。柴胡满面通红,咆哮着就要冲回山庄,贺小梅流着泪死命地拦住,这时候,谁都没用武功,凭的只是一身与生俱来的蛮力。沈墨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的脸上,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就如自己的灵魂也丢进了这火中一般,泪,终于淌下脸颊。燕三娘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也已失去,她呆呆地倚在离歌笑怀里,毫无神采。离歌笑双拳紧握,眼泪已经无法表达他的悲伤——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把火不仅烧红了他的眼眸,更蔓延进了他的心里,愤怒、躁动,有什么丢失已久的东西突然一下子又充满胸膛。
杨继盛,本只是一个放牛的平农子弟,一封死劾书,令其惨死狱中,却也最终成为了不朽的英雄。
杨翰博,七年前因家父得罪严党而遭受牵连,一腔报国热血却无从施展。今日,他终于跟随父亲的脚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乃民族之魂也。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为报恩,留作忠魂补。
——杨继盛
离歌笑,这把火,是把你烧成灰烬?还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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