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MEDUSA
他们立在审判的山上。
雅典娜是最后才漫不经意地过来的。
她们,复仇女神把头转向她,皮肤是污秽的苍白,飞舞的蛇发嘶嘶作响,污秽地舞动,多么像被诅咒的美杜莎。只有眼睛,只有眼睛不能像她那样炯炯,足以把一切瞬间化为石岩。
流紫黑的血,结块斑驳的腥臭,掺杂着墓土和死者愤怒的憎恨。眼睛里血肉模糊地流淌出来蜿蜒。
复仇女神望向她,狰狞愤怒,但是在那张脸庞上任何表情都显得狰狞愤怒。然而她们那么紧紧地盯着她,把奥瑞斯忒斯也遗忘了,把阿波罗也遗忘了。她觉得极其不舒服,简直她们就是为了她,才站在这里。
有刹那,她却觉得她们的表情是平静的,极其平静,在蛇发与狰狞面具下凝滞不动。静静地,在等待着什么——
英雄,金光闪耀的珀尔修斯向女神屈膝敬礼,把美杜莎的头献给了她。神庙里高大的神像俯视着那个人,有魔力的头颅上满是血污,蛇发软软地垂下,眼睛已然合上。
雅典娜把它带回了自己的青铜宫居。
她注视着那个令人厌憎的头颅,在考虑到底该怎么处理。它当然很有用,美杜莎是戈耳工,血管里流淌着毒血和神血,她的目光能石化一切,她的形象足以震慑死敌。它应当被镶嵌在盾上。
当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手上突然传来不协调的刺痛。她低下头,一条垂死的小蛇正昂起头,咬住她的手。
蛇的头颅在离开躯体之后还可以活很久。
她无所谓地扬扬手,捏着蛇的下颌丢开,擦去那些青黑毒液。皮肤迅速愈合了,白皙光滑地没留下一点痕迹。垂死的恶毒怨憎,也仅能止于如此而已了。
然而她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也许因为这个恶心的头颅呆在她的宫殿,也许因为其他的什么,和美杜莎有关的,有些东西令她作呕。或许,那些毒液确实正游走在她身体里,发挥作用。美杜莎毕竟也是神的后代,没人知道它的毒液是否对她,明眸的雅典娜也会有作用。
她开始眩晕,空气中窃窃私语环绕着她,用她所无法听懂的语言,魔咒般轻柔低喃的呼唤和交谈,她听到无数声音在说。那件光耀铜色的铠甲变得柔软,仿佛在火中被重铸,或者烈日下融化的积雪,正失去形状一滴滴流淌下来。脚下的地也像沼泽般开始因为她的重量凹陷。明显,这是幻觉。
在荒诞热病的幻觉中,她看见美杜莎猛然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是金色的,是被封印住极其巨大而恐怖的金色光芒,凌厉耀眼的光芒中有禁忌景象,禁忌到足以令所有见到它的人都瞬间化为无生气的岩石。光芒满涨,吞噬了一切。
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处个陌生的地方。空气湿润地像要滴水,植物疯长,都高大得不像话地遮天蔽日。植物和动物,无数嘈杂奇异的生命。
草木繁茂得几乎没有路,周围参天巨木,纷繁枝叶各种绿充斥了视野,都是野兽踩出的小道。无数枝条拂过她身边,穿过,没引起一点声响和感觉。她看不到自己的手和脚以及身躯,全是透明,仿佛只有意识飘荡。她立刻便发现自己是在梦中。她往前走去,或者说只是习惯性地这么想,她的意识和目光往视野尽头飘去。不知名的花朵颜色艳丽,大而纷繁,不时有羽毛缤纷的小鸟飞过。
脚下渐渐变得空旷,有人走过的痕迹,被脚踩出来的路,被火和石刀砍出来的路。远处有声音,有人急急跑来,深黑皮肤像焦炭,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还有脸上怪异的白石膏,抱着捆碧绿的大叶。她往前走,跟随着他。嘈杂的声响和呐喊渐渐传来,很多人舞蹈,手执长盾和矛,起码是类似的东西,发出金属刺耳而有节奏的声响。她皱起眉忍着头痛看了一会儿,仍然不明所以,然后她就转身走了。
巨大的阴影覆盖过来,天色迅疾晦暗,为整个世界投下浓重阴影,透过那些巨木高耸的枝叶间也能看到天空上翻卷浓密深灰的云层,起了大风,呼啸,草木簌簌颤抖。她听见它们在厚厚乌云里滚动,父神宙斯的霹雳,正投下来炸响雷。惨然明亮的闪电一闪而过,又刹那消隐。在那些不断响起的雷声中,她听见大叫,真诚的欢呼,金属刺耳的声响。在这些声音中又另有其他,像潜伏在水下的阴影,巨大而无声地蜿蜒过来,或者那声音实在太重大,以至于成了一切的背景,它们都只是在它之上作响。
风突然变得更猛烈了,树木纷纷折断。一个巨大的身影猛然窜出,遮天蔽日地飞翔,像一条无比巨大的蟒蛇,身上却覆满了无数羽毛。
冰冷暴雨倾注而下。
塔纳托斯回到冥界,穿过阿福花原野上那些毫无知觉的灰白幽影。每当微风吹过的时候,只要你仔细聆听,就能听到那些都是亡灵的低语。然后他站住了,他看见美杜莎朝他走来。灰色的,半透明,蛇发也仍然仿佛海中的水母般飘荡。或者说,不是朝他走来,只是某种无意识的运动,所有亡灵都是如此。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了她的额头,蜿蜒出一道血痕,又立刻消失了。
“还记得我吗?”美杜莎说,此时她身上的颜色正渐渐鲜明起来,仿佛正活转为拥有生命的躯体。
“美杜莎。”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而且知道你是谁。”
美杜莎朝他微笑,黑色根系在她脚底弥漫,缠绕住她。她被这黑暗所侵蚀,脚也渐渐变成木系的枝干,还在往上蔓延持续着这变化。
“总会来的。”她说,“我死了,心智也消失了。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空洞的影子而已。”
他甚至能听见树木生长树皮爆裂的声音,簌簌抖动、焦黑的枝干舒展开。然后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棵树,黑色的、仿佛冬日落光叶子的树。一只哈尔皮埃鸟飞来,蹲着用它那黄铜色的眼睛看他。
“她会知道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说,塔纳托斯转过身去。美杜莎那个毫无生气的灰色幽影在看着他,然而轮廓边缘很模糊,烟气凝成的缥缈不定,像是随时都准备着改变转换成其他形状。
“刻瑞斯。”塔纳托斯说,“又有什么要传达的吗?”
“厄里倪厄斯已经准备去找她了。”美杜莎模样的刻瑞斯飘上前来,仔细看着他,甚至于抬起手,从对方的额头抚到下颌。“你也知道的,只是如此而已。万事都需要有个了断,都有结局,我想你再清楚不过。”
“美杜莎已经死了。”塔纳托斯说,然而美杜莎的幽魂,或者说刻瑞斯摇了摇头。
“需要审判和确认。”刻瑞斯说,“现在是新时候了,总得照新规矩来。最后的死亡并非只是如此便了结。还需要思想和语言,只有它才定性最后的一切。”
铺天盖地的大雨遮掩了一切,什么都消失了。突然,她发现自己又身处荒漠。风化的沙砾都一样细小整齐,土黄流沙的大海无边无际地蔓延,刮起风暴。只有一些多刺肉质的绿色植物生存下来。脚下爬过嘶嘶作响的蝮蛇,她想起珀尔修斯骑着神马在天空中飞过,美杜莎的毒液滴落在那些荒凉的沙地上,生出了剧毒的蝮蛇和蜥蜴,张口就能吐出致人死命的毒气。
它们从她脚下窜出又溜走。
她往前走,并且疑虑修普诺斯到底在做些什么。
有很多人出现在视野尽处,又是些非希腊的野蛮人。像埃塞俄比亚人,珀尔修斯娶的那个公主。因为他们的居住地太靠近升起的太阳,所以皮肤和脸都被烤焦了。很多人走过来,她听到他们那类似歌唱般的嘶哑声音,旋律古怪而异域,说不出地令人不舒服,其中有个什么身形特别高大,在阳光下投下了比其他人都大得多的阴影。他们走近了,她看清他们扛着一个巨大的神像,还给它用什么东西挡住了太阳,导致它脸庞昏暗。
再走近些,她看到那是一张美杜莎的脸。
就在她还在惊讶的时候,突然一切都毫无征兆地停下来了。风不动,人们不动,时间静止。
其中还有什么活动的东西。随即她发现神像放下它的手,走出了那个简陋的居所,影子还留在原地。
一切都骤然鲜明起来,金银环蛇在她头顶伸展爬行,像一顶古怪的王冠。她有一双灼灼金色的眼睛,脸上爬着狰狞古怪的纹章,鳞片般闪闪发光。皮肤仿佛甲胄,动物那种厚而鲜艳的颜色,坚韧有力。
周围景色又微妙地扭曲变幻,奥林帕斯的美景,阳光永远是淡淡的沙金色,然而一切都显得远古的凝滞与宁静,仿佛黄金时代。
“我是美杜莎。”美杜莎开口说,她的神色傲慢而尊贵。声音震响在很远的地方,得到大地和天空遥遥的应和。“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我是女王,是守护女神。”
仿佛水的浮沫升起又破裂的声音。
修普诺斯伸出手,微微闪亮的球体,那是正在被做出的梦。黑暗里轻微扰动着的梦呓,那是尚未被做出的梦,在这空虚黑暗的渊面内正拍打着无形的翅膀。
“赫庇阿洛斯。”他开口说。
“是的,大人。”赫庇阿洛斯从他身后出现。他注视着那个梦境,从记忆里浮上来,诸神过往的梦,另一些碎片,不存在于已记载和已记忆的故事里。
她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走,潮湿昏暗,偶尔有不知何处来的火光一闪,嶙峋山岩上莫名形状的壁画在舞动。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正走过来。
她看到了珀尔修斯,拿着金剑挟着光亮的铜盾背着背囊穿着金鞋。她看到一张脸映亮在那盾中,是那张明眸少女特里托格内娅,阿鲁特托奈,帕拉斯雅典娜的脸。
她猛然惊醒。
毫无疑问她正在自己的宫殿内,还愣在美杜莎的头颅面前,什么都没发生。看起来美杜莎的毒确实有一定作用。她想着,走出去,永恒的金色光芒迎面而来。
也许是因为这次古怪荒诞的梦。雅典娜对修普诺斯就一直保持着某种说不出的微妙警惕心。神很少做梦,只是沉睡,更别说这种噩梦。
然后她想起美杜莎。
奇怪地,一切原本清晰的前因记忆都变模糊了。她想不起来美杜莎做过些什么,是谁。仿佛有人说她以自己美丽的长发为傲同雅典娜比美。但此时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个女孩却永远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走进了,那却是自己。然后脑海里又飘过来一幕,她仿佛同海神波塞冬恋爱,玷污了她的神庙。她看她捂着脸痛哭,长发迅疾变蛇,皮肤漆黑,怪物。然而在那刹那之前,她看到的仍然是她自己的面容身形。
所以当她在审判之山看到那么类似美杜莎的复仇女神们时,心里更加不快。然后她转过头,主持审判和公道。
雅典娜:
现在轮到我,最后对案件做判决。
我将把这一票维护奥瑞斯特斯。
并非世界上哪个母亲生育了我,
除了婚姻,我完全维护男性的权益
我属于父亲,是男性的姑娘。
盾光折射中,头颅猛然斩下。
奥林帕斯神族与夜神一族少有交流,对于那个家族的成员和故事也甚少了解。他们甚至永远搞不清他们的职责如何分配。死神塔纳托斯,横死克尔,厄运莫罗斯,命运与惩罚女神莫伊莱,报惩女神涅墨西斯,复仇女神刻瑞斯,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还有誓言。混乱得一团糟,他们甚至很少见过这些地下的神族,所以雅典娜在见到厄里倪厄斯时并不认识她们是谁。
故事从前是怎么说的?
后来雅典娜想起人们于恐惧之时私下传递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她们对人纠缠不休,使人陷入疯狂,永不停止对人的精神折磨。他们会永远面见他们最惊恐、最可怕、最悔恨的那一幕,并称那被杀者亡魂、使他们永无宁日的影像为复仇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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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杜莎原本为蛇崇拜相关的大母神阴暗面展现,雅典娜前身之一。
2、荷马史诗中,厄里倪厄斯主要惩戒和追逐发伪誓者,并见证诸神誓言。埃斯库罗斯在创作奥瑞斯特斯三部曲时因戏剧形式要求而为厄里倪厄斯借用了美杜莎的形象,以及戏剧创作需要而缩窄职能至为血亲复仇,并首次在文学作品中明确指定了她们为黑夜女儿的出身。赫西俄德则认为她们来自乌兰诺斯。其实某种程度上颇为讽刺,无论是宙斯与勒托生下的阿波罗还是宙斯吞下已怀孕的墨提斯最后从头颅中劈开的雅典娜,都比不上厄里倪厄斯从父亲的血里诞生真正意义上完全从属于父亲。原本真正父亲独自产生的女儿在戏剧家改编下反而变成母亲单独生下并且被父权打压。复仇女神这个称呼可用于厄里倪厄斯和刻瑞斯,以三部曲里面情况来看,埃斯库罗斯应当是借用了后者的出身与部分职能套上了前者的名字。
3、最后那段是埃斯库罗斯《复仇女神》里的,当初对雅典娜那番大论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但是现在回过头去找的时候没找到当初看的译本。王焕生的版本非常委婉,
‘并非世上哪个母亲生育了我,
除了结婚外,男性更令我赞赏,
合我的心意存,我完全属于父亲’。
陈中梅的犀利些
‘没有哪个母亲把我生养出来,
我支持男人,除了婚姻外,在一切方面,
始终和父亲在一起,坚定不移,全心全意’
《埃斯库罗斯的神义论》里引过一句:
除了婚姻外,我在一切方面支持男人。
大概是陈中梅译本并整理了一下句子语法,不得不说这么一颠倒语气的偏激程度立增几倍),
去图书馆里找《埃斯库罗斯的神义论》相关翻译引用的还是王焕生的译本;在书店翻了罗念生全集补卷里的也跟王焕生相似,不知道是谁参考了谁;周作人似乎没译过埃斯库罗斯剧作;大概印象里把雅典娜的言辞译得那么直白犀利的是缪灵珠版的。不过现在印象非常模糊,只能记个大概了。
一句话毁文中心总结:雅典娜与从前决裂投靠父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