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

　　天将明时，揽月殿外终于安静下来，围聚此处的妖灵已被竹林众人尽数降服，被困在揽月殿中的宫人早已是吓得半死，此时纷纷惊叫着往外逃窜。吕曦容逆着人群大步跨进揽月殿，半路上抓住一个往外跑的小宫女，焦急询问道：“王君此时在何处？”

　　小宫女被他吓了一跳，哆嗦着往某个方向一指，“王君……王君在暖阁中，从昨晚开始，就不让我们近身伺候了……”

　　说完，不等吕曦容再问，小宫女已经一溜烟转头跑了。

　　吕曦容迅速赶去暖阁，揽月殿里伺候的宫人都已经跑光了，殿中一时安静非常，暖阁门前几盆黄色蝴蝶兰被打翻，碎瓷片和花土散了一地，暖阁的门紧闭着，吕曦容上前就要将门推开，却在此时听见屋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先生，你来了。”

　　荼柳难得没有惊慌失措跑出来抱着他哭诉，声音也很平静。吕曦容搭在门上的手一顿，轻声道：“是，我来迟了，陛下可有受伤？”

　　“先生，我很好，你放心吧，”荼柳开口制止他，“我有点害怕，暂时不想出去，先生就不要进来了，我想睡一会。”

　　吕曦容在门前立着，应道：“若陛下平安无事，就先好好休息吧，我过一会再来探望陛下。”

　　荼柳‘嗯’了一声，过了一会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先生，东皇岛离宿阳有多远？我听说即便是乘青鸟，来回也要六七日。”

　　这话问得吕曦容一愣，但他并未深想，答道：“的确是要六七日，要是遇上风浪，时间会更久。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荼柳淡淡道：“我听说先生要走了，往后也许不能常回来看我，东皇岛那么远，我就不送了，先生什么时候想起我来，就抽空来看看我吧。”

　　“我不会走的，”吕曦容宽慰他道，“陛下放心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荼柳又道：“我知道昨晚那些妖怪都是为了我而来的，我身上藏着的那个东西很重要，为了保护我，死了很多人。这些年先生一直照顾我，实在太辛苦了，如今……我怎可再做先生拖累。”

　　最后一句话带着微微颤音，吕曦容直觉不好，猛地一把将门推开闯了进去，暖阁狭小，一扇四折花鸟屏风将空间割裂成两半，荼柳就坐在屏风后，隐约能看见一道剪影。

　　吕曦容大步上前，粗暴地将屏风掀了，荼柳端坐在矮榻上，手边一柄带血的匕首，心口处一个血窟窿，正不停往外汩汩渗血。

　　“给你……”荼柳抬起手，掌心托举着一物，沾着血，散发出柔和光辉。

　　他竟自己硬生生将神明右眼掏出来了。

　　吕曦容震惊地望着他，只觉眼前一阵昏黑，他几乎站立不稳，颤声道：“你……你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会想办法，我会帮你！！”吕曦容两步跨到荼柳身前，掰过他的肩，厉声吼道，“为什么要这样？！你是个凡人，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帮你……你要我怎么帮你？！”

　　他有些乱了阵脚，一边说话一边用治愈术帮荼柳封住胸前的伤口。

　　荼柳按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先生，来不及了……”

　　他虚弱至极，却仍旧说道：“我这一辈子，过得不算太好，但若还有来世，我希望……还能再遇到先生……”

　　“小柳，小柳……没事的，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吕曦容伸手扶住他，让他好靠在自己身上，嘴里混乱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荼柳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我懦弱了一辈子，只勇敢这一次……先生不要生我的气了……”

　　吕曦容抓着他的手，不管不顾往他身体中灌注灵力，可荼柳的呼吸还是越来越轻，几乎快要听不到了。

　　“我死了以后，先生会记得我吗？”

　　吕曦容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上他的面颊，“……我会永远记得陛下。”

　　“不是陛下。”荼柳眨眨眼，“先生，记住我的名字好不好……不要像对待王兄那样忘了我，你得空时，也常来看看我。”

　　吕曦容十指发凉，他为荼柳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你放心，我会一直记得你，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把你忘了，我也会永远记得你。”

　　荼柳将头靠在他肩上，终于放下心来，“先生，你要替我……照顾好姐姐，和飞虎将军啊。”

　　“好。”

　　*

　　吕曦容背着荼柳的尸体从暖阁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升起来，蕣清在几个宫人陪同下终于赶来，她隔得很远看见了荼柳，跌跌撞撞往这边奔来，口中喃喃唤道：“小柳，小柳……姐姐来了……”

　　她一边哭嚎着，一边去扒尸体，几乎要崩溃了，“怎么会这样啊，不是说会没事吗……你答应我过我的，你为什么不能救他……”

　　吕笺带着人赶过来，拉住了悲痛欲绝的蕣清，又将荼柳的尸体带了下去，揽月殿中一时寂静下来，吕曦容愣在原地不动，像是在出神。吕笺上前抓起他的右手，见他握着个东西，有些不可置信道：“这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吕曦容视线落在远方，望着冉冉升起的旭日，艰难道：“王君剖心取出神明右眼，姐姐，是我太没用了，如果我能想到办法早点把这东西取出来，小柳就不会死了。”

　　吕笺惊讶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握紧了他的手，道：“不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人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要打起精神来，不能让王君就这么白白死了。”

　　“姐姐，”吕曦容双眼发木，脸色灰白，讷讷道，“你说母亲和舅舅在天有灵，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很失望？还有薛先生……不过，薛先生早就魂飞魄散，没机会对我失望了。”

　　‘啪’一声脆响，吕笺神色不忍，却还是果断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斥责道：“不要说丧气话，事到临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晗桑还在雪女手里，不知是死是活，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晗桑给我带回来。”

　　提到吕晗桑，吕曦容的神色终于变了变，他垂下眼道：“我会的。”

　　*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国丧也一切从简，十七岁的少年王君伴着哀乐抬进王陵，满天的纸钱如雪花一般飞舞。

　　蕣清一身白色丧服立在众人之首，风吹动她鬓间的白簪花，也吹起她雪白的衣裙。楚毓同样一身丧服立在她身后，听蕣清开口说道：“楚司祭，人死之后会去什么地方？”

　　楚毓道：“入六道轮回，再世为人。”

　　蕣清微微抿唇，“我却觉得人世最苦，既入轮回，为何还要再选择做人呢？”

　　楚毓应道：“众生皆苦，天神、人间、修罗、地狱、恶鬼、畜牲，其实并无什么分别。”

　　蕣清又道：“我还听过一种说话，据说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眺望远方的亲人，也许王兄王姐还有小柳都在天上看着我呢。”

　　“公主保重身体，切莫太过伤怀。”

　　蕣清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很坚定，像出鞘的冷铁，带着锋利的寒意，“小柳不能就这么死了。楚司祭，我将继承王位——我以未来新君的身份对你下令，杀了害死小柳的罪魁祸首，那些不把太乙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的仙族，岐和神殿一个也不要放过。”

　　距离相岚宣战的逢魔之日，只剩半个月时间，岐和神殿和吕氏竹林共同商议，三日后一齐赶往洛原青川，同相岚以及整个幻海之屿的仙族堂堂正正打完这场仗，新仇旧恨一并做个了结。

　　以防万一，竹林和神殿决定先将神明右眼托付给月荼白，若此去两大灵族败下阵来，就请月荼白即刻将神明右眼归还给春荒神，真到了万不得已那一天，他们也必须为了‘大局’做出让步。

　　*

　　三日后，两大灵族乘三目青鸟奔赴洛原，蕣清公主也在队伍之中。

　　因连日来几乎没有什么好消息，刚在王城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日夜不休地赶往青川，众人都十分疲惫。比起□□上的劳累，接下来毫无胜算的硬仗更叫人心生无力之感。

　　临近青川时，楚毓只身一人先行一步去探路，吕曦容也加快速度跟了上去，两人行在众人之前，眺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洛原地域，洛原荒芜，植被稀少，一眼望过去光秃秃一片，从高处俯瞰，仿佛一片死地。

　　吕曦容坐在青鸟脊背上，向下打量，叹道：“这地方虽然偏远了点，但胜在清静，少有人打扰，若来日我们侥幸能活下来，就在此处住几年也好。”

　　楚毓道：“落英山庄正好空着，你要是乐意住这，来日便搬到山庄里去。”

　　吕曦容道：“这里太冷了，不知道能不能种活杏子树，要是能种活，种一大片才好。”

　　楚毓认真想了想，道：“不是难事，只要你想，天上的神树我也能给你找来种下，洛原虽荒芜，却是块福地。”

　　吕曦容听完忍不住大笑起来，右手揪了一把青鸟背上的羽毛，“旁人想着要去青川送死，个个愁眉苦脸跟奔丧似的，就我们还能想着以后享福的事。”

　　楚毓瞥他一眼，“我要是不说这话，等会到你嘴里，又该说我认命怕死了。”

　　吕曦容笑得往后躺倒，“行了行了，多久前的事了，又拿出来说，你这人真记仇。”

　　楚毓不理他。青鸟迎风猛然振翅，迎面吹来的寒风里裹着丝丝雪粒，他们进入洛原地界了。

　　几个月前姚景耘带着神殿众弟子迁回宿阳后，落英山庄便空闲下来，只留了十几个小弟子在此看守。楚毓刚一靠近，便听见尖锐的争吵声，落英山庄外是大片大片的荒地，十几个少男少女分成两派在此斗殴，其中几个楚毓认识，是神殿的小弟子。

　　“我杀了你们这群畜生！”一名白衣少女双手提刀，边狂啸着边往对面扑去，腾腾杀意随着她的怒吼往四周蔓延。

　　对面几个少年牵着一头白狮，见白衣少女杀过来，一时吓得手忙脚乱，慌不择言道：“闻莺……这疯子，你们把狗还给她啊！”

　　“还她？拿什么还……她的狗叫小白鹅吃了！”

　　被唤作‘小白鹅’的白狮子羞愧地缩了缩脖子，害怕得直往几个少年身后躲。闻莺的刀呼啸着劈过来，眼看就要将几人大卸八块，楚毓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还是赶忙出手阻止，指尖金光一闪，震开了闻莺的刀。

　　几个神殿的小弟子赶忙跑上前来，有的围着楚毓，有的拉着闻莺，七嘴八舌道：“师叔，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师父他们呢？”

　　“师叔你来得正好，闻莺师妹的狗被他们的白狮子吃了，你要帮师妹讨回公道！”

　　“师叔师叔，你快揍他们……”

　　众人言三语四，闹得不可开交，闻莺愤愤地瞪了对面几人和那头白狮子一眼，提着刀折了回来，走到楚毓身边，礼道：“弟子闻莺来见过师叔。”

　　楚毓看她涨红了脸，眼中怒意未消，遂抬头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问道：“出什么事了，那几人是谁？”

　　闻莺道：“谁知道他们从哪来的，半月前仙族的人占领了青川，这几个泼皮从青川溜下来找事，弟子谨遵师父和师叔教诲，狠狠教训了他们，放狗将他们赶跑了。谁知他们怀恨在心，今日又来挑事，还纵容那白狮子吃了弟子的狗，弟子定不会放过他们几个！”

　　对面几个少年赶忙辩解道：“别胡说，分明是你那恶犬伤人在先，把我们几个都咬伤了，小白鹅是为了救我们才吃了你的狗，它不是故意的……”

　　闻莺怒道：“谁管你是不是故意，它吃了我的狗，我要你们的狗命！”

　　吕曦容乘着青鸟在落英山庄周围转了几圈，此时才慢悠悠落地，听见闻莺这番壮志豪言，心中十分赞赏，上前拍拍她的肩，笑道：“好丫头，有魄力，去，杀了他们。”

　　闻莺受到鼓舞，待要拔刀，对面几个少年见闻莺还有帮手，吓得连连求饶：“好了好了……不就是一条狗吗！还给你就是了。小白鹅，快吐出来，把狗还给她啊！”

　　吕曦容拽着跃跃欲试的闻莺，冲几个少年笑道：“我数三个数，让你的白狮子把狗吐出来，它要是吐不出来，今天你们都别想跑。”

　　几个少年也是害怕得不行，慌里慌张解释道：“我们……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本来是听说这山庄里有人，我们溜出来玩，想交几个朋友，谁知道这疯丫头一见面就放狗咬人……所以这次我们也带了灵宠出来，一不小心就……”

　　闻莺听了这话跳起来骂道：“谁要跟你们交朋友，你们仙族人都不是好东西，一群强盗，霸占了青川，还偷走了我师伯的尸身，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这些人，我见一次打一次，赶紧给我滚！”

　　“好，好，我们滚就是了，”几个少年赶紧顺坡下，将白狮子推了出去，“小白鹅不是故意吃你的狗的，既然它犯了错，就把它交给你处置吧。”

　　“小白鹅，下次不要贪嘴了。”几个少年抹了一把眼泪，在闻莺杀气腾腾的目光注视下，一溜烟跑没影了。

　　吕曦容抱着胳膊，撇嘴道：“哦豁，狗没讨回来，还塞过来一个大饭桶。”

　　小白鹅委屈又害怕地嗷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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