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作者:甜豆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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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笼中囚鸟


      如果我有一匹快马,那我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临安,去鄂州、去颍昌、去朱仙镇,去他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可是……我已做不到。
      我被软禁了,在秦府的这一方小院中。
      赵构下的旨。
      我并不意外,在那日他宣我去见金使的时候,便可以料到这个必然的结局。只是……困顿在这个小院中,半月余,什么都不能做,让人万念俱灰。
      那日气怒攻心晕阙在勤政殿后,赵构大发慈悲,没有再让我去见金人。而当我恢复神智的时候,已是黄昏,勤政殿内只有我一人。
      我坐起来,见到的第一眼,竟是那封折子。
      赵构走的如此忙乱,竟连折子都没来得及收。
      我抚过那熟悉的字迹,想着他与我一般悲愤而无处申诉的心境,我抑制不住的在偌大的宫室里恸哭起来。
      原来努力经年、费尽心机想扭转的局面,一点都没有改变。
      老天的宿命,是不是就真的如此……残忍,对他,对我。
      我是如此害怕,如此惶恐,听到他长叹“十年之力,废于一旦”的哀鸣……
      我哭到不能自已,哭到……赵构回来,都不自知。
      “珊珊……莫哭了。”
      当赵构的手搭上我的背脊,我惊到弹起,伸手将他一把推开。
      “珊珊……”他又唤我。
      我这才意识到来人是谁。
      往日清秀俊俏的脸,此刻分外的虚伪和狰狞。
      我看不清他,我也再没有力气去看清他。
      我抬手去擦眼泪,但擦去,又纷涌而落。
      赵构捉住我的手,抵在他的胸口。
      “珊珊……你……听我解释。”
      可我觉得他分外的恶心。
      “我……想……回家。”我抽噎着,“我……想回家。”
      我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语句,直至他点头。
      于是,我便被送回了这小院中,回来了,却再也不能出去,从那日夜里直到现在。
      我想,赵构不让我出门,是怕我跑了还是死了?
      大概这两种情况都会让他难堪无比,让他失去当天下第一孝子的机会。
      可这大半个月,他也从未再找我去“解释”……
      是没有这个必要了?还是“解释”这个词,在他的口中,原本也就是随口的一个托辞罢了。
      我何尝在意他的解释呢?
      那日我哭原也不是为了他,如今……我在意的是我必须得见上他一面,因为我要在离开临安之前,为另一个人做最后的一些事。
      苏子厚不知道那日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他疑惑于为什么这几日秦府的外面会多了一圈禁卫军,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又足不出户的躲在阁楼里。
      他说,秦相公又上朝去了。
      秦桧若是复职,那必然有人罢职了。
      苏子厚说,是范相公……
      范宗尹对宋金和议的达成,深感多年经营全部落空,心灰意冷,上疏求去,赵构不允。再上请去,如此三次,赵构不得不同意。
      张浚顶了范宗尹的右相之位,秦桧复用。
      我开始佩服完颜希尹了,他的这一招打得可当真漂亮无比。
      灭了兀术的气焰,打击了岳飞的士气,送走了范宗尹,扶上了秦桧,凌驾了宋国皇帝,还……带回了完颜蕙。
      完颜昌一定会对这个乘龙快婿刮目相看的。
      金国朝臣也一定会对这位左相大人俯首帖耳甘拜下风吧。
      新狼主完颜亶更会将他视作明灯,视作高塔。
      我告诉自己,不可再哭了,便是眼泪也要留着,在最有用的时候才拿出来。
      我开始整理我的小柜子,把所有的珍玩、首饰、珠宝全部都打了包裹,一份一份的交给苏子厚,让他换成钞券,仔细收好。
      他不明白,我怎得如此心急。
      我说你换了就是了,哪儿有这么多问题呢。

      宋金和议签署那日,我虽在小楼,但仍可听到临安街头的沸沸之声。只是,却不知百姓们对于这和议究竟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我只能安慰自己,若真的不打仗了,大概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这日夜间,我正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忽听到楼下传来悉悉索索的衣袂之声,探身去看——
      赵构来了。
      我没想到,在这个如此奇怪的日子,他竟来见我。
      我转过头,等着那脚步声慢慢的从楼下上来,看到他孑然孤独的身影一点一点自木梯上出现。
      我动也没动,仍旧窝在椅子上,屈腿将自己抱成一团,看他走到我的跟前。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的屋子里没有点灯,所以他的模样我看的不是特别真切,似乎很憔悴、眼圈也肿着,可我的心……死水微澜。
      歪着头,我将半张脸抵在自己的膝头,问道,“你是陛下还是九哥?”
      “珊珊……”他半蹲下,抬手来抚摸我的脸,“我是九哥。”
      我点点头,“九哥……恭喜九哥。”我又笑了笑,“九哥就要一家团聚了。”
      他沉默。
      我又说,“你知道,秦相公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爹娘都在北地,所以,我也可以一家团聚了。”
      “珊珊不可……”他好像有些急。
      “我只是回去,”我知道他大概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九哥放心,我知道自己如今有多重要……我不会寻死的,到了北地,也不会寻死,一定会好好活着。”
      “珊珊……”他站起来,将我整个儿搂在了怀里。
      满足了他几秒钟,我伸手去推开,站了起来。
      “来,九哥长久不曾来这儿了,陪我喝几杯酒,好不好?”
      我绕过桌子,走到木柜边上,从里头抱出了两个小酒坛子。
      “这桃花醉是上回我问九哥讨的,一直……舍不得喝,今日正好,九哥陪我喝一些吧。”
      赵构转身去木梯处,“我找人掌灯吧……”
      “不,不要。”我将他拉住,“有月色啊,就用这小茶碗,好不好?”
      他转过头来。
      “就这样,好不好?”我凑在他的耳边。
      “好。”他点头。
      开坛、倒酒,我饮了一杯,又饮了一杯,这甜甜的桃花醉,真的很好喝。
      原本……我是想将这两坛酒送给另一个人的,如今不能了。
      “九哥,想见我的金使,是谁?”喝了酒,我便肆无忌惮了。
      赵构将那送在唇边的杯子停住了,“……不曾问到姓名。”他侧眸看我,“提说要见你的是金使乌陵思谋,但是……你未出席,他们也未追问。”
      静默片刻后,他问,“珊珊……在金国的故人,又是哪一个?”
      我喝一杯,把弄着手中的小茶碗,“九哥……问的是哪一个?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
      “当”的一声,是茶碗落地的声音。
      我弯腰去,将那滚落的茶碗拾起来,摆到一边,又取了一个干净的给他倒上。
      “……我开玩笑的,只有一个。”
      可是……他会不会天真的以为,每一个被捋去北地的宋室女子,都会如此幸运的只得一位故人?
      “他是谁?”他问道,声音带着颤。
      “是谁……很重要么?”我摇了摇头,“还是不知道的好……其实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有可能……回来,回来再见见至亲之人。”
      “珊珊……九哥……对不住你。”
      我望住他,望住暗夜里的桃花眼角,闪烁的微光。
      “当初……九哥曾答应过,会将邢娘娘接回大宋来,”我慢慢道,“如今……也算是兑现了。”
      话刚落,赵构竟是伸手过来,攥住了我的手掌。
      我顺势离座,在他的跟前跪坐下去,将整张脸贴在了他的掌心。
      “……九哥,能换回邢娘娘,我……觉得很高兴。”
      他没有说话。
      “我以微末之身得九哥眷顾这许多日子……已是大幸。”我续道,“如今,能为九哥出些力……我真的很高兴……”
      “珊珊……别说了。”他打断我,声音亦带着颤。
      我止了声,但依旧俯在他的掌中,慢慢的,由着眼眶里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掌心。
      他轻抚我的头发,静默许久,说道“珊珊……还想要什么?九哥全都满足。”
      我……想要什么?
      “金银首饰、奴仆侍女……或是秦家一世的荣华富贵……”
      “我……想要官家的一封免罪诏。”
      赵构听到我的要求,似乎有些意外。
      他扶起了我的头颅,“免罪诏……给何人?秦相公么?”
      我摇头。
      他又要问,而我竖直了身子,朝他端正跪好,并弯腰郑重叩首。
      “珊珊,这是……”
      “此次……停战和议之事,在朝堂上非议众多,”我低着头,缓缓道,“我知道,范相公辞官了,韩相公……想要伏击金使,岳相公……”说到这个名字,我明显的感觉自己的声音出现偏差,“岳相公也上疏抗议。可是请……陛下莫要怪责他们,他们都是大宋的忠臣,他们……只是一时之间不能体会陛下的艰辛。我求的免罪诏是给这两位相公的……”
      我俯下身去,将溢出的眼泪,隐到了衣袖中。
      “范相公……已经走了,但是韩相公、岳相公还在其位,不管金人此次和议是真还是假,两位相公手持重兵,皆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们才是大宋的铜墙铁壁。只有他们无恙,金人才会忌惮退避。”
      抬起身子,我抚住赵构的膝头。
      “九哥……我曾听坊间百姓说起韩相公,说他与金人浴血多年,如今一双手仅剩六指……可每次上阵依旧可以亲自持剑纵马,如此肱骨忠勇之人,如何能因些许小过究责令其寒心?大宋少了一个秦焆,不会有分毫损失,可若是没有了韩相公、岳相公这般的骁战之人,那……将来也许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秦焆被送去金国。九哥,我向你讨这份免罪诏,便是求你莫要追究他们此次的抗旨之举,今后亦能善待良将,多加倚重,护佑他们……一世平安。”
      说完,我重新叩下首去,伏地不起。
      许久,他才将我扶起。
      “我明白,我答应你。”
      他思虑一下,又说,“珊珊可知,金使这次指名要求,必须由岳飞亲赴北地负责迎回两宫梓宫……”

      赵构走后,撤了府外的禁卫军。
      他知道,我不会逃的。
      我将未开封的那坛桃花醉送还给赵构,边泣边说,如若以后九哥偶尔想起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会陪着九哥说说话,那就喝一杯……每一次,便喝一杯就好。
      赵构说,他一定会记得我的,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强忍心底的翻腾,含泪送他离开。
      我觉得这场戏,我演的非常好。
      事隔多日,见到了复相的秦桧,虽然他对我仍旧唯唯诺诺,不过从他拼命掩饰的双目中,我仍可以瞧出那一朝得志的兴奋和满足。
      他与我作揖,“郡主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没什么委屈,秦相公照顾的挺好。”
      “郡主……过些时日,可要启程了。”他又说。
      “左相呢?他还在临安么?”我冷冷道,“告诉他,我要见他。”
      当夜,完颜希尹出现的时候,我正独自一个在喝昨晚没有喝完的那坛桃花醉。
      他见我喝酒有些惊讶,拿了杯子过来闻了一闻,皱眉道,“这是添了什么,如此腻人。”
      “南方的酒,你不懂。”我将那杯子拿回来,斟满一饮而尽。
      “你若喜欢……我便找那赵构……”
      “如何?让他每年再进贡到会宁来?”
      完颜希尹道,“只要你说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侧头看他。
      “除了……离开我。”他认真道。
      我笑起来,我觉得他真是聪明。
      “我……跟你回去。”我伸手去,拍拍他的脸,“可是……你去收了要岳飞迎梓宫的要求!”
      刚起的笑容瞬间凝结住。
      他将我的手捉下,“又是他。”
      “赵构……要回他的妻子,你……要回你的妻子。”我说道,“为什么偏要扯上他?”
      完颜希尹看着我,“……这是我给他立功效忠的好机会。能亲自迎回老皇帝,换成旁人,那是求也求不得的!”
      “他需要这个?”我知他鬼话连篇。
      岳飞的人头赏金在金国很早就已经过了千金,如今位列太尉,又刚刚重创完颜兀术,他若是出现在北地,哪怕带着宋廷使臣的身份,可能招致的各种暗杀、行刺,完全都不需要猜想,必然是众多亡命之徒的目标。
      完颜希尹自己到临安都一直乔装打扮,连见赵构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却要岳飞去北地转一圈,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令他们闻风丧胆溃不成军的岳家军统帅究竟是长什么样?
      “怎么?你的心上人一向连金营都能来去自如,让他去一趟燕京,他就怕了?”
      “完颜希尹……”
      他没给我机会再骂他,他掇住了我的下颌,堵住了我的嘴。
      他发了狠似的吻我,不管我如何推、如何拉、如何逃避、如何挣扎,他都不曾松开分毫,他迫使我必须接受他的肆虐。
      良久,他吻够了,放开我。
      我瞪着眼看他。
      “你……可以设计他……”我哑着声音说,“动用你一切的手段和伎俩。但是我也要告诉你,他若有一丝半点的损伤,我便陪他一起。”
      “我与你说过,谁要是想害他,就得从我的尸体上过。”

      和议已定,出发的日子便有了确数。
      我数着,在临安城的日子,不足十日了。
      国书上自然不会将我这个人质的名字写入,我不过是宋金和议中的一件筹码,一方愿给一方愿收,两厢欢喜。
      范宗尹辞了官后,半月不到就整理了行囊离开临安。
      我去送行的时候,他只是温和劝慰,毕竟张浚尚在相位,今后要战,仍旧还会有人力挺各路武将。
      他不知道,我也要离开了。
      我说,范相公这几年辛苦良多,趁着机会好好休整也是应该。姑且耐心等着,或许……今后会有转机,大宋仍旧会需要他回来主政。
      他笑了,摇头道,你爹爹……秦相公可不会希望我回来。
      我哂笑,他要是一意孤行始终坚持议和,他必定会成为大宋的罪人。
      范宗尹被我这忤逆不孝的论调给吓了一跳。
      我说这话我一直藏在心里好久了。

      范宗尹的离开,令原先热闹的街市一下就冷清起来。因为对我来说,出了秦府,我无处可去了。
      除了……
      我约了岳云去城外见一见李娃。
      我让苏子厚准备了很多祭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连珠花、簪子、胭脂都备着。从前我都不敢送,因为知道岳府简朴,用不上这些,可是如今……我想把所有的都补上。
      岳云见我摆开了这许多的物件在李娃的石碑前,看的目瞪口呆。
      “林大哥,怎么有这么多的东西……”他好奇的这个摸摸,那个看看,“你怎么能有这么多!”
      我笑笑,“傻孩子,等你娶媳妇了……你就知道了。”
      岳云想了想,忽然说,“我家中那个绿玉娘子……是官家赐给爹爹的新娘子么?”
      我一怔,转头看他。
      “可是……我觉得爹爹不太喜欢她。”
      “那……奶奶呢?奶奶可喜欢绿玉娘子?”
      岳云想了想,“奶奶跟谁都和和气气的,也不大声说话,应该还不错吧。”
      我听他这般说,心中可真是苦涩难言了。
      岳老夫人……大概最看不上的,便是我了。
      那我……还应不应该告诉岳云,我的秘密呢?
      “林大哥……”怔忪间,岳云靠了过来,“我总是挺想念从前,跟爹爹,跟林大哥,还有张大哥一起在岳家军的日子。”
      “为什么?”我轻声问。
      那时候,岳飞日日盯着他练功、出操,他年纪小身量小肯定跟不上别的战士,便一直会受罚,手臂、膝盖、脚踝几乎都没有完好的时候。
      如此辛苦,他为何还甚是留恋?
      “我也不知道,”岳云想了想,“那时候……爹爹经常笑。”
      岳飞……经常笑。
      我思索着,怀念着岳云说的他爹爹的样子。
      他经常笑,大概因为那时候我傻乎乎的,总是在他跟前犯错出糗吧。
      “自从来了临安,住了大房子,爹爹也难得回来,可是……我很久都没见他笑过了。”岳云歪着头看我,“只有几次,说起林大哥的时候……他会笑一下,然后又板起脸。”
      “林大哥,你……你别做秦大人了。”岳云拉着我的衣袖,“你别做官了,还是回岳家军吧。”
      我望住这个……都已经与我差不多高的少年,他五官清俊、眉眼分明,已是个十足的英俊小伙子了,再也不是当日初见时瘦弱、自闭的孩子。
      我原想着可以看着他、陪着他长大,让他成为他父亲的骄傲,可现在,我没办法做下去了。
      “我……不做官了,也不在临安了。”我说,“我……得去一个挺远的敌方,去很久。”
      “什么?”岳云听后瞪大眼睛,“林大哥要去哪里?”
      “我……有重要的事情得去做,所以要离开临安了。”
      “去爹爹那里么?”
      我摇头,“将军……也有他要做的事呀。”
      “我们……要分开了么?”他看着我,眼睛潮了起来。
      “傻孩子……”我原想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可是被他双目濡湿的样子给激的,也酸涩起来,“傻孩子……”
      “可我不想跟林大哥分开。”他又跟从前一样,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我挣扎片刻,我反反复复又思忖了一遍。
      我想,有些事情,总是我自己告诉他最好。
      “云儿,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凑着他的耳朵,说道。
      “什么?”他孩子气的用我的肩膀蹭了蹭他微湿的眼角。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的,将我一直没有告诉他的秘密,说了出来。
      下一秒,岳云如电击一般的一跃而起。
      他退了一大步,瞪着圆圆的双眼,震惊看我。
      “林大哥,你……你说什么?你是……女子?”
      我点点头,“我是女子,你爹爹……他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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