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

　　周六的星巴克比工作日人多，钱浅给孟睿发了个定位就将手机调成静音，专心写稿，孟睿到的时候她的稿子正卡在便秘的当口，删了改，改了删，怎么也憋不出自己想要写的感觉。

　　她抬头看着他，觉得自己和他都陌生了那么一点点，然而，他们只不过是几天时间没有见面而已。

　　她揉了揉眼睛，“吃早饭了吗？我点了提拉米苏，没吃的话可以吃点垫垫肚子。”

　　“吃了，”孟睿安静看着他，半晌轻轻地问，“你感冒好了？”

　　钱浅笑着，“快好了。”

　　“你期末考试结束了？”

　　“嗯，昨天是最后一门。”

　　钱钱歪着脑袋看他，他的眉间清晰挺阔，她想象不出王赫恺说得他一直皱眉头会是什么样子，可是他的黑眼圈如此明显，只是因为准备期末考吗？

　　“钱浅....”

　　孟睿的眉心就这样在她面前紧了起来，钱浅下意识伸手想要抚平，手还没伸出去，就被她死死控制住，无声地从桌子上拿下来，压在了腿上。

　　她心沉了沉，已经预料到对方要说什么，却只是笑着点头，“你说吧，我在。”

　　“你最近不开心，是吗？”孟睿仓促地笑了一下，他小心翼翼的语气，他眼睛里的试探和不知所谓的慌张，这些都让钱浅心里发疼。

　　“有点儿，”钱浅避开了孟睿的无措，她垂眸轻轻地笑，“是我自己的问题，调整一段时间就好了。”

　　沉默，还是沉默。他们之间的沉默是亘古多年的雪地冰山，想要靠近，却发现，手脚早已冻住，僵硬而胆怯，抱不住遥远的彼此。

　　“钱浅，”孟睿忽然出声，声音轻柔而坚定，“对于我来说，友情、爱情和亲情是同等重要的，我没有办法在它们中间做排序，你呢？”

　　钱浅却恍若未闻，她的手指轻轻敲着手机屏幕，发出清脆而微弱的敲击声，空气仿佛被不透明的胶布从上到下紧紧包裹起来，让人呼吸不畅，胸口憋闷。

　　孟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心郁结不开，让人看了就觉得难过，他在斟酌措辞，不想伤到任何一个人，却不知道伤害早已种下了。

　　“王赫恺....情绪激动的时候可能会说一些很难听得话，可那不是他本意，你不要往心里去。”

　　“你的好朋友，王赫恺，”钱浅慢吞吞地，声音染上了晦涩，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现在应该下了飞机，安全到家了吧？”

　　她眉梢一扬，带出些笑意，“昨天你说的那个在路上看到我的舍友，其实也是王赫恺吧？”

　　孟睿怔仲地看着她，半晌，轻轻点头。

　　“钱浅，他们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孟睿停了一下，忽然又急切地补充上一句，“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稿子写了连十行不到，闪烁的光标纷乱了屏幕上瞬间花白的字迹，钱浅终于一把合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边，平静地看着注视着距离自己不过一只胳膊距离的男孩子。

　　“你想说什么？”

　　她的眼睛太过明澈坦白，孟睿反而莫名有些心虚，竟然一下子不敢看她，眼神躲闪了几下，终于对上她的。

　　“可是，我不可能谈恋爱就不要朋友，再也不见他们，真的不可能。”

　　她一愣，血液瞬间涌上脑袋，连耳朵都在嗡嗡响。

　　“你在怀疑什么？”

　　她是笑着问的，开玩笑的轻松语气，声音却有些颤，“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这么防备，你不会以为我要逼着你爱情友情选一个吧？”

　　孟睿再多的无措也终究湮灭在沉默里，而沉默意味着默认，钱浅的心早就不再往下沉，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沉到了最底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丝余地都不肯给自己留。

　　“王赫恺跟你说了什么？有他们没我，有我没他们吗？你选择相信他，一是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怎么会撒谎骗你，第二是我和你们去过迪士尼后的种种表现，你判断出，我确实不怎么喜欢王赫恺和奚宇涵。”

　　“钱浅....”孟睿想说什么，却忽然语塞，钱浅等了他一会儿，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她慢慢摇头。

　　“孟睿，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真的不喜欢你的朋友们，我其实完全可以选择避开，大家的日子并不是绑在一块过的，我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看不惯就不出现在对方眼前，而你的朋友依旧是你的朋友，并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什么，还是你心里下意识觉得.....”

　　“我是那种会让你友情爱情选其一的女生？如果你选的不合我意，我就一定会逼着你选择我，和王赫恺奚宇涵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她听到自己的冷笑里连着颤抖，好似一首不着调的曲子，哀伤裹满每一个音符，再多的爱和喜欢也挣脱不开。

　　她止不住地边笑边说，嗓子很疼，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我猜，王赫恺昨晚应该告诉过你，我约了他见面，目的是让他们识趣地消失，而他也一直在你面前卖力表演，让你看到，因为我的不喜欢，他仗义地选择消失离开，好让你不用为难，他因为你有一个恶霸女朋友而受了委屈，你心中的天秤应该早已不知不觉往他那边偏了吧？”

　　钱浅的语速越来越快，满溢出来的冷笑吞没了孟睿的慌乱和多次的欲言又止。

　　“孟睿，这么多年，你的智商真是一点没动弹啊，你知道有个词叫傻白甜吗？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凭借这种智商是怎么混进陶教授实验室的。”

　　她愤怒地口不择言，可是说出来后不见一点儿痛快，反而越来越深的失落与悲伤。

　　孟睿被她太过不留情面的话挤兑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憋出一句，“我们好好说话行吗？”

　　她哪里不是在好好说话，她都没有动手，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他，钱浅气到笑出来，声音再次不可见地带上一点颤抖，却竭力让自己冷静，再冷静。

　　“你说的那种想法，我从来没有过，不管是选择题还是排序题，答卷人和收卷人都是你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交朋友是你的自由，你的喜恶爱憎也是你的自由，我没有权利而且也不想干涉，即使我是你的女朋友...”

　　钱浅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补充所剩无几的力量，“即使我喜欢你....”

　　“其实王赫恺他......”

　　她直接打断了他犹豫吞吐的声音，“你想知道王赫恺为什么这么说吗？”

　　“因为他喜欢奚宇涵，而奚宇涵喜欢你，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人家喜欢你这件事你一点儿都没感受到，但凡你没看破红尘入佛门，你都会有所感觉，哪怕一丁点儿，而你的好朋友王赫恺打算牺牲自己，成全你俩，事情就是这样，这么简单。”

　　孟睿大概是没见过她这么锋锐又能说的样子，呆呆地望着她。

　　钱浅没给他反应和插嘴的空隙，继续说，“你的好朋友，王赫恺，这位大爷自我感动得不惜诬陷我也要撮合你和奚宇涵在一起，他立誓要当神情男二号，这样等你们结婚的那天他可以热泪盈眶地向所有宾客说，他当年是多么善良，多么高尚，多么伟大无私，多么让人钦佩心疼，忍着痛把心爱的女孩推到自己好朋友的怀里，底下掌声热烈，他眼含热泪看着幸福的你们，觉得自己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这么伟大的精神难道不令人感动？即使他拿我做了炮灰，但结果是好的，目的也达到了，他不会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钱浅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话这样多，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这几年狗血的情感新闻稿没白写，她张张嘴，几乎就把孟睿说得哑口无言。

　　孟睿愣愣地望着她，见她越说越离谱，疲惫地用一只手撑在额前，男孩子修长宽大的手掌几乎挡住了全部的眉眼，谁也看不到他的眼睛里究竟有着怎样的难言和挣扎。

　　“钱浅，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

　　“是吗？那是哪样？你说。”

　　孟睿再次张口结舌，面对着钱浅紧逼的目光，他额间的眉头只是越皱越深，几乎要拧成一个再也解不开的死结，她仔细看着，原来他一直皱眉不松开是这个样子。

　　有什么了不起，钱浅也学着他紧紧地将眉毛皱起来，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身子挺得笔直端坐在椅子上，环抱着双臂忍无可忍地朝他轻声吼，“你说话！”

　　孟睿被他吼得垮下嘴角，苦笑着一直摇头，“我....你....王、王赫恺他....其实不是这样的人。”

　　钱浅几乎是立刻笑着反问，“是吗？那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孟睿，你对自己的朋友了解多少，又对我了解多少呢？

　　她和高三那年那个指甲狠狠掐着手心的女孩确实不一样了，她成长成熟，学会坦诚，学会理智，解决问题不逃避，更不会委屈自己，背他人扔过来的黑锅。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确勇敢了，不再退缩，把事情坦然地跟他说清楚，明明白白，不逃避，不使任何性子让两人再次陷入几年前的那种僵局，他们都成熟了，可结果呢，没有结果。

　　原来绕了一大圈，仍旧是没有结果，或许爱情永远是一个死循环，喜欢一个人靠的不是成熟理性，只是来自于心里最深处毫无理由的偏爱和信任。

　　他们之间没有。

　　钱钱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嗓子却像被一根尖锐的鱼刺卡住了，疼得说不出话，呼吸间全是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痛，她已经两三年没什么情绪波动了，此刻胸口却翻江倒海，气得说不出话。
　　真是该谢谢他。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或许你下意识觉得，我并不算什么你亲近的人，也对，咱俩不过做了两年同桌而已，后来也没同班过，再后来几乎连话也不说了，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从青春期一直玩到大的朋友，彼此并不算知根知底，所以你对我抱歉，总比对奚宇涵和王赫恺抱歉强，毕竟你舍不得伤害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别的什么。”

　　尽管努力克制，声音到底还是变了样子，一点儿不像她自己的，钱浅有那么一会儿是走神的，她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陋，语气尖酸，满脸刻薄，她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一面。

　　“你们真让人感动，一个为爱奉献不惜牺牲别人，一个对自己朋友的人品坚信不疑不惜质问自己的……”

　　她目光失焦不知在望向哪里，喃喃地说到后面却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他们坐的位置靠窗，孟睿在明亮的日光下看她，发现女孩子的脸上全是忧伤，还有深深的疲惫，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她的对面，握紧了拳，忽然感觉很心疼。

　　孟睿嘴巴张了张，轻声说，“你别激动。”

　　声音很轻，像怕吓到她似的，声音格外地沙哑。

　　钱浅摇摇头，眼里闪过一丝苦涩，但在抬头看他的一瞬间就消失无影。

　　“我没激动。”

　　她的声音意外地平静，只是喉口仍然隐约有东西在堵着，怎么也咽不下去，钱浅不理这种异样的感觉，微微闭了闭眼，睁开眼睛时嘴角竟然溢出淡淡的笑。

　　“孟睿，我以前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她顿了一下，“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们都发生了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好像不是一类人，或许王赫恺有句话是对的，我们确实不适合在一起。”

　　静默的咖啡馆里，他们两个人好像被周遭隔得很远很远，只有前台咖啡机工作的声音，像是一场小型音乐会，一切似乎都被凝固住了，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慢到钱浅以为浪漫故事书里一生一世真的会实现，不是谎话。

　　“孟睿你知道吗？如果王赫恺不是你的朋友，我会用最难听的话骂他，我说他卑鄙，说他无耻，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我现在甚至有点儿后悔，后悔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一杯咖啡泼到他脸上，我竟然在听完他那么一堆屁话后还让他安然无恙地坐在那儿，这么无耻的人，我凭什么要顾念情分？”

　　“钱浅，”他叹了口气，重重地揉着眉心，茫然无措，“不要...不要这么说我的朋友。”

　　沉默，沉默。

　　钱浅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什么都不必说了。

　　她低头吃了一口提拉米苏，慢慢嚼着，咽下去，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提拉米苏其实也是苦的。

　　“孟睿，我在你心里，就差劲成这个样子吗？”她喃喃地说，似乎也根本不需要回答，下一秒她便把甜点盘推到一边，喝了口水，双手放在膝盖上，就这么看着对面的男生。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这么说你的朋友，我向你道歉。”

　　店里忽然切换了音乐，钱浅凝神听了听，《Lemon Tree》，冬天放这首歌，实在不协调，她一直都觉得，这是属于夏天的歌。

　　可是，别人有别人的选择，她左右不了。

　　“再见。”

　　她迅速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忽然懒于再看他的表情和反应，疲倦地摆了摆手，就这样走出了咖啡馆，走进了严冬。

　　严寒的气息冻住了跳动的心，冬天还没有过去，冬天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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