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一路有你

　　时至晌午，乾清宫东暖阁。

　　帝后正对坐用膳，忽见萧敬领着刑部尚书贺樵匆匆入内，道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经连夜审议复核，对辽东杀良冒功一案有了最终处断。

　　朱祐樘翻开贺樵进呈的奏折，逐页细看，直至末页上的结论——以冒功、盗贡、欺君三罪，拟判高仲年凌迟处死，受三千五百刀，抄没家籍；以胁从冒功罪，拟判何世恩斩决，退赃四千两，罚缴八千两；以诬告武官杀良罪，拟判许珏斩决。

　　“三个都是死？”他略一挑眉，起身踱到暖炕边，在条案上批了那折子，回身递予贺樵，“好了，存档吧。”

　　“臣遵旨，”贺樵趋步上前，恭谨地接了过，复又添问一句，“毕竟事涉欺君，刽子手行刑用快刀还是钝刀，还请您示下。”

　　话说膳桌那头，星梦兀自埋头坐着，起先只顾啖着玉碗里的清炒莴笋，一双耳朵倒是伸了老长，仔细留意君臣俩的对话。

　　适才贺樵这一问，听得她胸口涌上阵阵恶心，不禁失掉大半胃口，慢慢放下了筷子。

　　朱祐樘瞥过她那边，沉吟片刻，手指轻敲了敲案角，“许珏炮制谣言，诬蔑我边关将士杀良，公报私仇，其心可诛，不必赏他痛快。”

　　这话其实已经讲完，但贺樵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居然还给接了下去，“臣明白，那高仲年与何世恩……可是要便宜了他俩这回？”

　　“便宜了他俩这回？”清冷而高亢的女声陡然从他身后响起。

　　贺樵心头一震，回头瞧见星梦满脸愠色，正朝这边疾步走来，赶忙伏地叩首，“皇后娘娘？臣贺樵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则星梦盛怒之下，根本不吃他这虚伪装怂的一套。

　　“尔等人抓也抓了，关也关了，审也审了，判也判了，难道还不够么？”她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护住肚子，忿忿质问于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如今他们都已落得这般境地，为何还要苦苦相逼，不肯放过？”

　　此番突然发难，颇有几分雷霆威势，教底下的人儿猝不及防。

　　贺樵悄悄抬头，瞄了眼皇帝，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暗叫不妙。

　　但见朱祐樘神色平静地坐在暖炕上微啜香茗，甚至这会儿，还换了个更惬意的盘腿姿势，对于星梦莫名的干政行径，完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娘娘您别误会，高仲年罪犯欺君，臣不过循旧例请旨罢了。”贺樵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情急之下，只得用冠冕堂皇的官话顶了回去。

　　然而星梦岂容他胡乱狡辩，急火攻心之际，连唬带吓地骂道：“放屁！分明就是柿子捡软的捏，觉得他俩好欺负，存心跑这儿谄媚来了！当真是瞎了狗眼！那姓何的从五品参将，也是尔等能随便动得的？我且警告你们，谁要敢在我哥身上玩那快刀钝刀的把戏，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通耍狠撒气似的连珠炮方才道完，她旋即跑到朱祐樘跟前行了个福身礼，继而风风火火地出了殿去，如此作派，不免瞧得贺樵目瞪口呆。

　　倒是皇帝和萧敬，因着清楚星梦的脾气，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不星梦前脚刚走，朱祐樘后脚便吩咐萧敬，“皇后孕中辛苦，心绪难免烦躁些，萧公公，烦劳你去内帑支二百两银子，给贺先生压压惊。”

　　“奴才遵旨。”萧敬知应一声，迅速麻利地开了溜。

　　见贺樵仍旧怔着不动，仿佛被星梦惊破了胆，朱祐樘无奈叹了口气，遂下炕过去，亲自扶了他一把，和着好言相慰，“适才吓到先生了？兴许您有所不知，何世恩乃皇后娘家表兄，朕只这一门姻亲，到底是不想伤了和气。”

　　他顿了顿，示意贺樵过目自己刚批好的折子，“至于盗贡分赃所得的银两，当初他们将帅二人既已在宁远卫狱退赔干净，此事便也算了了，往后不必再提。”

　　贺樵听罢这话，终是不再犯傻，连连点头相应，启开奏折之际，神思总算缓定下来。

　　说到底，这三司会审，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但最终判决，还得凭皇帝乾纲独断。

　　而皇帝自承继大统以来，爱护朝廷武官，尤其关照各地边将，无论军饷还是辎重，皆较成化年优厚了不少。凡军士犯罪，非谋逆等十恶，不忍加诛，更何况此案还牵涉到了一门椒房贵戚。

　　他心下难免感慨，高仲年那老狐狸，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这趟死里逃生，竟是托了副将何世恩的福；而何世恩那小子，又委实太过低调，从逮捕、羁押到审讯，竟绝口不提自己的外戚身份；最可气的当属许珏那个鸟人，平日里闲着没事干啥不好，非要去招惹这帮天潢贵胄，试问他不该死谁该死？

　　少顷，那本奏折已然翻至最后，只见上面御批寥寥数列——高仲年免死，改降南京兵部员外郎。何世恩免死，改降哈密卫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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