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

　　负责接待的村支书将她领到一栋绿色毛坯屋前。

　　钱浅看到那个女人时，没控制好讶异的表情，手中的笔一晃，差点掉在地上。

　　“小姑娘，叫我郭姨吧，他们都这么叫。”

　　钱浅点点头，眼睛垂下，看到了桌角边垂坠的灯芯绒长裤和矮跟的粗头短靴。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女人，有着不合时宜的打扮，做着不合时宜的事情，也有着不合时宜的坚持。

　　“郭姨，”钱浅张嘴轻轻叫了一声，才发现这个称呼太不合适，毕竟面前笑眯眯的女人看起来如此年轻，怎么看都不像快五十岁的人。

　　她打量了这个仿佛被抛在了旧时光里静止的屋子，深绿色的铁门，两边都贴着去年春节时贴上去的现在早已褪色的春联，不大不小的院子，厕所在东北一角，屋里摆放着许多一看就很有年代感的东西，钱浅大多认不出它们叫什么，也不知做什么用，洗手池旁放着一个磨掉漆的搪瓷盆，盆底中央盛开两朵牡丹花，几片绿叶点缀，欢欣地簇拥着红色的大囍字。

　　女人看她一直盯着搪瓷盆，温柔地笑了，“这还是我们俩结婚的时候一起去买的，我没有舍得扔。”

　　不舍得的又何止是一个搪瓷盆，钱浅背包中的资料写着，将军或战死沙场，或另娶他人，三十年的时间过去，那个年代的故事久远地像被封存的古迹，无论是人，还是信件，再也无法探究考证。

　　谁也不知道将军去了哪儿，是死是活。

　　然而这个出身名门世家的女人却可以听不到命运的吼叫，几十年如一日，守着他们共同建起来的小屋，为了一个相处不到一年的心上人，安然地驻守在小屋里等待，等过了青春，等过了容颜，等过了岁月，等过了流言蜚语和唏嘘惋叹，还是没有等到心上人归来。

　　钱浅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令人感动的故事，主人公永远在等待，也永远等不到，故事只是故事，荒凉如钱浅的心境，她看多了精巧的新闻，听多了加工的故事，越发不相信一个人会毫无怨言地等待另一个人，一等就是几十年。

　　直到今天。

　　郭姨看上去很开心，这种开心并不是伪装，它发自内心，流淌到眼底眉间，是真正的豁达淡然，钱浅为自己先前阴暗的猜测而感到羞耻。

　　来采访的人一直陆陆续续，郭姨好像已经习惯，她不介意把爱展示给世人，也听不到那些报道后面总会偶尔冒出的冷嘲热讽，社会需要新闻，新闻需要热点，她站在一个远远的不发烫也不发热的小圆点上，活得像二十岁的年轻少女。

　　钱浅按照流程采访完，天已经黑下来，不过才六点，逼仄的乡村小道上就已经昏黑不见人，她在郭姨的热情挽留下决定住一晚，明早再走。

　　书包里的电脑沉甸甸的，里面整理了几乎所有她应该知道的资料和需要采访的问题，可是这些都比不上当她看到女人来来回回忙碌的快活背影时，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句。

　　你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等一个人那么多年没有结果，你为什么还会这么开心。

　　为什么？

　　真的是因为爱吗？

　　爱是什么，这就是爱吗？

　　那个年代的人，爱落在心底，等待是爱，坚守也是爱，而他们这代人，年轻又猖狂，懂个屁的爱。

　　钱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明明很疲乏，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手机屏幕已经很久没有亮起，也不再振动，安安静静的，随着这栋绿房子一起被时光施了静止魔法，再也不肯向未来走一步。

　　中午在火车上，她和孟睿一直在发信息，孟睿到底还是感觉到了。

　　他憋了十几天，终于忍不住问钱浅，那天去迪士尼是不是玩得不开心。

　　钱浅只能否认，孟睿不信，不断地追问。

　　他在紧张的期末复习中还能空出心思来纠结这些，钱浅明明记得，他下午还有一场考试。

　　奚宇涵和王赫凯来上海之后，你的话明显少了，又恢复了沉默不爱说话的样子。

　　“大家都抢着和米妮人偶拍照，奚宇涵还招呼你一起，你为什么不拍呢？”

　　钱浅愣愣地看着这条消息，她没想到当时大大咧咧玩得起劲儿的孟睿竟然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中国游客总是热衷于拍照，跟风景、跟明星、跟迪士尼的人偶，钱浅站在一边，看到排在他们四个人前面的一对情侣，嘻嘻哈哈用力拍着“米妮”的头，手机相机闪烁了许久。

　　游客总是这么多，工作一直很辛苦，碰到没素质的人，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胁。

　　所以何必一定非要凑上前去，和已经很累的人偶工作人员拍一张自己回到家都不会想起再看第二眼的照片？

　　不如省省，别人也可以休息。

　　可是这些微小而层层叠叠的心思怎么跟孟睿说呢，她需要打一大段话，组织好前后语言，说明前因后果，语气轻松坦然，听起来真的不在意，她真的玩得很开心——但事实上这又分明是在撒谎，这样的一段话，该怎么写。

　　钱浅尝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解释了几句，删删减减，缝缝补补，终于差不多打完了，自己又重新读了一遍，仿佛在代入对方的身份判断这些解释是否足够合理。

　　读着读着，忽然觉得很沮丧，她怎么搞成这样，这样遮遮掩掩小心翼翼的。

　　钱浅颓然放下手机，手指在发送的小绿键上怎么也按不下去。

　　语言多无力，钱浅坐在郭姨为她准备的小床上，身体仿佛被一层又一层温热的海浪冲刷着，没有半丝力气。

　　真想他就在自己面前，大家一起说个明白，吵个痛快，这样磨磨唧唧的两个人都憋闷。

　　异地恋。钱浅想起了宿舍两个舍友在大一不到半学期的时间，接连因为异地而分开，速度比她们自己之前想得都要快，她还记得舍友怅然的表情，有伤心，有惋惜，都是真情实感，并不虚假，然而大家过不了多久，便已然收拾好心情，开开心心开启下一段新恋情。

　　异地恋很辛苦，可是再辛苦，依旧有可以修成正果的人。她一直都认为，会分开，一定是因为还不够爱。

　　可现在，她动摇了，恋人的感情时而脆弱，时而坚固，情浓时是金刚石，浓度稍减，滑石从山林滚下来，划满了埋怨的指甲印。

　　“因为我不喜欢米妮。”

　　她把大篇的解释全部删掉，只发过去这么一句。

　　许久，手机才在掌心里又振动了一下，她低下头。

　　“钱浅，对于你来说，说真话比较容易，还是说假话容易？”

　　说假话容易，但是不开心

　　她没有回复，等了很久，孟睿也再没有传来信息，钱浅把手机摔在枕头上，心情差到了极点。

　　恋爱是要将整颗心挂在另一个人身上，它是阴晴不定的猫咪，此时乖乖地躺在地上，脸朝下，不听一句大道理，任由她由着自己的意愿发疯。

　　原来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情侣，可以毫无保留毫无克制地对另一半袒露自己，倾诉所有，只要对方的一个眼神你就懂他的全部含义，你们不需要吵架，不需要秘密，不需要对彼此有所隐瞒，无论对方做什么，你都能默契猜透。

　　可是为什么他们之间就是说不清楚呢，事情很简单，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两人之间没有争吵，甚至都说不上事由，却隐隐约约隔了点儿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却分不清也说不出那点儿隔膜到底是什么，又该怎样自然地打破，胡乱堆起来的勇气和故作亲密的话语轻轻一扯就会散掉，聚不起来。

　　第二天上午，钱浅告别了郭姨，她坐在轰鸣的摩的后座，头盔紧紧箍着脑袋，连转头都困难，郭姨站在门口安然地送别每一个带着不同目的来来往往的游人，她身上似乎有某种力量，不需要外人给她定义任何含义。在她心中，等待就是等待，她选择了，一直这样等下去，不问意义，不问付出，也不问结果。

　　所以她平静快乐。

　　而钱浅是大多数人，执着于结果，期待回报和爱，为无人应答的情绪而焦灼。

　　回上海的火车晚点了，钱浅在火车站附近的快餐店里，吃着一碗味同嚼蜡却贵得要死的拉面，茫然地发着呆。

　　无论何时，她都尽量保证一日三餐，仿佛养成多年的强迫习惯，也仿佛是对自己每一天的交代。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这句话她是在哪里读到的呢，她早已记不清，然而隔三差五在外跑着采访的日子竟然让她能慢慢真的读懂它。

　　曾经在破旧的土家寨里，一位老奶奶颤颤巍巍地端给她一碗白粥作为招待，她望着老人半浑浊半清明的眼睛，早已准备好的问题到嘴边怎么也问不出来，舌尖碰到稀软清淡却热得刚刚好的粥时，忽然感觉心里很难过。

　　屋子里的霉气早已盖过粥香，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一刻，身体的感官都不再愿意供她调动，面对这样真实到可以触摸的生活和人生，她所有自以为是的成熟瞬间瓦解成幼稚的碎片，任何形式的采访和问题都变成了惺惺作态。

　　钱浅最终收起提纲，前一晚认真准备出的问题一个都没问，她陪着耳朵不好的老人讲了会儿话，几乎每一句话都用喊的，与记者如沐春风式的采访风格相差甚远，可她却觉得这样挺好。

　　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粥，走出屋外和老人挥手告别，返程时崎岖不平的山路颠得她几乎要把胃里全部的食物吐出来，钱浅望着窗外大片的闭塞和荒凉，慢慢明白，她以前许多年里所认定的那种人生，其实是多么渺小和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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