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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为了省去野炊会带来的七零八落的麻烦,以及避开类似放牛娃溺水身亡事件,我将野炊改成了另外一件事。在孩子们到来之前,我只通知了他们时间地点,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为的是让孩子们自由选择要不要来,不把自己更重要的事情耽搁了。
为了满足刘哩对我那双黑胶水鞋的寄望,我将她也拉入我们的局,如实跟她说了初衷,只招来她的一顿嘲笑。
“什么嘛,你明明是人手不够,在主任和校长那受了训,怕带孩子们出去出问题,才将我带去把关的。”
“这,也是我考虑的。”我遗憾的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我在主任和校长那受了训?”
“就你这事,整个学校都知道了,连孩子家长都在议论,说你为了孩子们,不顾主任和校长的训斥,硬将我们山沟沟里不能做到的事给做到了。”
我从她的话语里听到一阵浓烈的酸味,正想反驳,跟她说点实的,她已经又感叹上了。
“不过说来也是哦,校长一直都是我们学校里最开明的人。”她托着下巴想,而后问了我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活动经费,你是打算让孩子们自己出吗?”
“在这大山上,有什么好买的,我们能买来的,也不是孩子们最需要的,如果一定差了点什么,我出吧。”
“你出?”刘哩瞪大眼睛看着我,“你可别忘了,你上次和我到镇上去的事,饭钱和房费都是我的。”
我朝她露出一抹歉意,才想起上次因为自己抑郁症的缘故,把她的钱多坑了一倍,为了弥补这个过失,我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刘哩!”我拍了拍她的肩,“我请你去看一场电影?”
“开什么玩笑,你看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儿哪有什么电影院?何况,你有钱吗?像你这样,日子再不计较着过,估计一辈子都得卖给这座大山了。”她朝我投来一记白眼,像一个管事的老婆婆替我操劳着我妈都不管的事情。
“你忘了我过掉考核期,工资就涨了?”我笑着诱惑她。
她因为太高兴的缘故,一下就坦诚了自己的心迹。
“哪儿看啊?”她问我。
“你想看什么?”
“《这个杀手不太冷》”她朝我露出兴奋的眼神,“就是那个哈佛毕业,演过《黑天鹅》的女主角演的。”
因为太激动,她将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脸上,又怕太影响自己的形象,连忙伸手在我的脸上捣鼓。
没想到一心逐利的刘哩老师,内心深处竟然住着一名少女。她一定也憧憬着,有朝一日,像电影女主角一般,谈一场以生死相交的恋爱。
我看着她,从她眼眸深处读出些不一样的东西。问她:“你对未来夫婿有什么要求?是像电影男主角一般吗?”
“不是,要老成持重,最好是和我一样,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来源,周围的人嘛,不要给他太多的负担,其他就好说了。”
没想到吧,刘哩的真实情感需求,是与电影人物分开来的。
“万一你身边有一个电影男主角般的人物存在呢?”我逗她。
“电影毕竟是电影,想想就好了。在现实生活里,我的情感世界可不想这么虐,我希望一次就好,没有弯路,顺理成章的步入婚姻殿堂。”
这依然是一个纯粹的梦,跟从前的我是如此相像。
于是我从手机上网购了两张去县城的客车票,特地请了那辆把我接进远铭小学的东风牌专车,再次穿过漫漫黄土路,从镇上的站点去了县城。
一向大大咧咧的刘哩,竟然在小县城里缩手缩脚。
“不是吧,好歹你也是一名大学生,竟然……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怯了场?”
在远铭小学待了三年的刘哩,已经染上一层大山里独有的微薄乡土气息,她在进电影院后,竟然担心周围人会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害怕自己穿着过时,不断伸手拍打衣服袖子。
“我不念书已经三四年了,想从前扎在人堆里也是一名青涩的少女,现在再回望她们,我竟觉得自己是种完地进城卖菜的。”
我对她的说词忍俊不禁,想让她心里宽慰些,便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百年不变的发白牛仔裤,以及长到屁股上的大T恤衫。
她看看我,终于在灯光变暗,屏幕亮起来时安静下来。但接下来使我更困惑的,是比她睡姿还让人头疼的絮叨。
“你看你看,就是这里,她们全家都死掉她独自一人求生的这个镜头,换我,早就瘫软在原地了。”她伸手拽住我的胳膊,将我的手臂摇的生疼。
这样的事每到一个她有情感共鸣的地方就得发生一次。
“啊?她怎么自己一个人去报仇?”
“太拖累人了吧!”当男主角出来时,她遗憾的叫了一声。
最后男主角成功的在她的叫声中被女主角坑死了,我一侧头,看到没摇我胳膊的刘哩,正在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掉。直到电影落幕,小女孩一个人坚强的去学校报了名,学校宽容的接纳了她,刘哩还在一个人小声抽泣,出来时还在擦眼角残余的泪水。
“我确信写剧本的人比我们还会当老师。”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似的,真假不分,将如此柔软的一面暴露在我面前。
没花掉刘哩花在我身上一半的钱,我成功的用一张电影票收买了刘哩的心。为了让她跟我一起体会孩子们成长的乐趣,她承诺我会在我组织的班级活动上带上两名她想帮助的小伙伴。
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我邀约孩子们像平时上课一样,从自己家里赶到远铭小学背后的大山上。
“你这种组织方式,哪里需要出半分钱。”刘哩看着毫无装饰的青草地,终于笑出声来。
是的,我们没有夸张的装扮,只借用这座大山上天然的草地和微风,在夏日里将孩子们聚集起来,愉快的在一起唱了唱歌,玩了玩游戏,在游戏的空隙期间,成功的让每个孩子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孩子们陆续到了场,他们像我与他们约定的那样,没有过分的心理挣扎,在父母同意的情况下自由出行。当我点名的时候,果然有好几名同学没有来。
每当我念到一名没有到场的学生,孩子们就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或是担忧被我责骂,或是担忧课上会受到惩罚,也或者,他们会以排他心理说一两句大实话。
“张秀可没有来,看她开学怎么跟老师交代。”
“她一定是躲在家里绣荷包了吧。”
诸如此类的议论,我都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将它平息下来。自打我将张秀可荷包缝得好这件事拿在班上炫耀后,孩子们就将它牢记于心,这或许是对秀可在学业外的弥补。
“我有跟大家说了,要是你们有其他事,就不要强行来这儿了,老师和大家一样,只是在暑假时候没有伴儿,寻你们出来玩玩。”我替没到场的孩子解释,借此放松孩子们一见到老师就紧张的情绪。
“小七老师,不是说好要露营要野炊的吗,怎么我们来了,什么也没有看到?”有个孩子问我。
“你们看小刘老师,他们班也来了两名同学。要想露营野炊老师是申请不到了,不过像今天这种玩玩的活动,我们可以一有空就出来。”
就这样,没有太多繁琐的东西,我将孩子们轻松的带入了我的局。他们在下午阳光明媚的草地上,相互奔跑追逐,女孩子对女孩子,男孩子对男孩子,以输者向赢者说一句最想说的话,赢者向输者问一个最想问的问题告终。而我和刘哩,只负责在周围看他们谁输谁赢,听哪两个孩子的对白最有意思为乐。
有人中场吃了败局,不愿意再出去,我和刘哩便将他们拉到我们身边来,把早就准备好的水分发给大家,他们坐在我俩身边,一边对付我俩时不时的问话,一边看其他孩子,直到终于经受不住诱惑,再次入场。
“你今年多大了?”有孩子在终于能赢一局时,以自己最能碾压对方的方式问话。
显然纯粹的孩子们还经受不住良知的拷问,他们甚至连藏拙都还没有学会,只在输了时乖乖的将最真实的答案告诉对方,等着被周围人一顿哄笑后,才知道答案对方早就烂熟于心,无非是用来羞辱他们罢了。
像主任说的那样,有人十四岁念了三四年的三年级还没有升级,他们承担着班里最低的分数,并把班级劳动里最累最重的活全部包揽,以此来赢得自己在班里的一席立足之地。
我让中途退场的孩子将水递过去,及时在他们终于疲惫不堪时劝退下来,有人在被哄笑的当场,无法放下自己的颜面,兀自站在那里,不肯服输,与他组队的孩子只好再跟他跑一次,直到赢了,他才接过我们送过去的水。
“平时上课很累吗?”我问他们。
“上课那不叫累,那叫难熬。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铃声响了,老师又给我们一大堆家庭作业!”回答的人还喘着粗气,语气粗犷,但难得的真实。
“和现在比起来呢?”我再度问出口。
“这叫发泄。”他以简短的方式结束我的问话,为了快些逃避我跟刘哩完全停不下来的问话,他说完又要上场。
“等等!”刘哩及时叫住了他。
“才刚下场,你又去,会体力透支的,回去至少得在家里面躺两三天腿才会好。”
他站在那里,上场也不是,不上场也不是,只尴尬的挠着头。
“成绩不好也不一定是件丢脸的事,兴许我们还有其他专长。”我叫住了他。
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坐下,不再像之前一样直来直往,尽量回避着自己不想回答的话题。
“你是有三年还是四年了,念三年级?”
“三四年了!”她说,“跟我一样的我们班还有好几个!”他扯着脖子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陆茵这次就考了我们班第一。”我说。
“我可跟陆茵比不了,她那是家里的条件拖了后腿,我们家我爸在镇上,我妈在家里还算轻松的。”
他说得大方。
“那你,是害怕念书还是咋的?”刘哩适时插了一句。
“我说小刘老师,小七老师干的这些好事,你咋也插进来了?”他在瞬间就转移了话题。
“问你话呢?”我说。
“念书吃力呗。我妈说看我念书这么辛苦,倒不如小学毕业了去外面找些合适的工作做做,硬这样撑着,怕是在浪费时间。贸然出去,又怕还没满18岁吃了苦头。”
我认真的翻了翻他的家庭情况,才发现他爸爸是镇长,他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家境优越的孩子。
“你妈这样想,你爸知道吗?”我问。
他把头转向风口处,对着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才刚下场来。
“小七老师,你们班这么多学生,要个个都像他,期末考还不年年倒数第一年年挨罚,换成我,干脆将他劝退得了,听说他的分数基本都在十几分,上不去!”刘哩一来气,就顾不得那么多为人师表的形象了。
“我爸早就说了,像刘老师这样,不就是为了成绩为了不挨罚才把我们约出来的么,出几个钱,保准我就有得书念了。”
我和刘哩同时呆住,原本她是想刺激刺激他说真话的。
“你家里条件那么好,你却不愿意好好念书,明摆着就是跟我们过不去,上课不好好听,下课只顾着玩闹,几顿教训下去,保准啥都会了,你看上去又不傻!”刘哩一急,脾气就上来了。
“我爸也是这么做的,然而我成绩它就是上不来。”
我跟刘哩听完,再次愣在原地。
他因我俩过于强势的进攻心情不爽,捡起他的外套抗在肩上,大踏步离开了,似乎是在向我俩示威,我们无法拿他怎么办。刘哩刚想起身去追,就被我拦下了。我拿眼神余光告诉她,先让他离开,蛮行更容易激起他的逆反心理。
刘哩把自己班里的两个孩子叫过来,他们立刻毕恭毕敬的站在我面前:“小七老师!”他俩整齐的叫了我一声,显得礼貌又有学生气。
“你看,像他俩这样,我叫东他们不敢往西,我叫左他们不敢往右,别的不行,就算成绩上不来,至少不给我添乱啊!”刘哩生气的跟我说,“我不是很赞同你这种放养方式。”
我看到刘哩气红的脸上还有两个酒窝在移动,知她在嫌弃镇长儿子毫无规矩。
“算了,既然他已经去了,就让他回去吧,我们班这两位小可爱,可是仰慕你很久了,他俩就想近距离见你一面,成绩差是一样的,你有什么良言就跟他俩说说吧!”刘哩立刻换了一副随和的姿态。
我被她说得过于神圣,竟一时不知如何跟那两个孩子打招呼。最后只能遗憾的将他们撵入游戏的人群中,我坐在原地,看他俩发挥的或有进取心,或相互放水恨不得躺下来休息休息。
有个孩子趁休息之际,将自己的屁股挪了挪,尽量靠近我,在我看向远处奔跑的孩子时,他朝我侧着的脸投来欣羡的目光。
“你是羡慕我是北大毕业的,还是喜欢我教学生的样子?”我问他。
“都喜欢。”他说,眼里冒着精光,想不到我会突然开口,嘴巴跟抹了蜜似的。
“每次放学见你们班都有好多同学留下来,我都想进去看一看。”
“这还不简单,找刘老师就好了呀。”我说。
“她得考试,我可不想拖了她的后腿,刘哩老师是一名好老师。”他顿了顿,将眼睛看向自己脚的方向,轻声问我,“下学期我可以来你们班吗?我是说放学后。”
我看向刘哩,刘哩告诉我她的两个孩子都有这种想法。
“你打算长待,不如就收留他们吧!”她说。
我笑了笑,欣然同意他们的额外加入,以一种被人站在远方欣赏的愉悦心境,轻轻摸了摸他们的头。
整个下午就这样愉快的结束了,我收集了诸如孩子们最喜欢吃的菜、最想要去的地方以及最大的梦想之类的话题,将它们一一编排进孩子们的花名册里,做成一个自我保存的小本子,好在我余霞之时多光顾光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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