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

　　罗成他们到家时已是天色惑惑了，各家各户都忙着燃灯，只见得点点星火越过墙头倍感温馨宁谧。守在巷子口的小厮见着他们纵马而来，早一叠声的跑回家去报信了。
　　林氏这会儿正在庑廊下看着丫鬟仆妇们洒扫点灯，循着声瞧去，果真见陈昱和罗成行色匆匆的下了马。又依稀见得陈昱抱着庄黎紧绷着脸色，只笑骂道：“可见心也是野的，我和你祖父原还想等着你们回来一道用晚膳，哪里知道你们在外头玩到现在才回来。你祖父生了气，饭也没吃几口就去了书房，只说让你回来去他书房认罚。”
　　陈慧纪最是看中家中子弟教养的，平日里陈昱犯了错，陈慧纪总会罚他抄家规，厚厚的一叠待抄完手腕都直不了。
　　平时陈昱听着祖父要罚他，早就嬉皮笑脸的想要插科打诨逃过，今儿神色却是一直紧绷着，林氏心中倒有些讶异了，只开口吩咐一旁的小丫鬟道：“去和老太爷说一声，殿下他们回来了，一会子就去书房。”
　　“阿娘先别声张，免得祖父担心，”陈昱却是拦住了那小丫鬟，又对着林氏道：“您且先带了阿黎回去，在遣人悄悄请个郎中来瞧瞧阿黎可还有哪里伤着没有。”
　　听陈昱这么说。林氏才注意到平日最是顽皮的庄黎这会子一动不动的趴在陈昱的肩头。林氏伸手接了庄黎搂在怀中，见她脸上眼睛都是肿肿的，只惊了一跳：“天可怜见的，这是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折腾了一天，庄黎原先窝在陈昱的怀里睡着了，这会儿听着林氏的声音只惺忪睁眼叫了声“舅母”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陈昱拳头捏的紧紧的，只咬牙道：“有人趁着裹乱掳了阿黎，若不是罗殿下，只怕阿黎今儿就没了。”
　　林氏心头豁然一跳，只怒声道：“谁这般大胆，竟是欺负到我们家来了？”
　　如今虽然已经换朝了，但陈家在建康还是很有声望的，又加之是世家大族，谁没事敢去招惹他们。
　　陈昱这会儿眼眶却有些红了，他家在建康是世家大族，他向来过的肆意洒脱，直到今儿他才明白原来天外有天，单一个“权”字就足以压死人。他抬头看着林氏，神色在灯火掩映下有些落寞：“阿娘可曾听过麻叔谋？听人说他一路南下吃了好多孩童，以前我还以为假的，谁知今儿他手下的兵卒竟掳了阿黎过去，要不是我们赶得快，只怕阿黎早就下他的肚了。”
　　林氏只觉得遍身都寒了几分，又紧了紧怀里的庄黎心口才松了几分。

　　林氏瞧着天色越发黑了，一边遣婆子去厨房替几个小的备些吃食，一边就要转身抱了庄黎回院子，又吩咐陈昱道：“你去了你祖父那儿可别说漏嘴，他如今身子越发不好了，如今听了这事只怕要动气去找麻叔谋拼命。”
　　陈昱自然明白，见他阿娘走了，却有些不知道怎么去见陈慧纪，他向来撒不了谎，只怕祖父一个瞪眼他就把事情全盘托出了。
　　罗成却是步伐闲淡的往前走了，见陈昱还在那呆愣着，就回头道：“你不给我带路？我不知道书房在哪里。”
　　陈昱一个箭步追上，扬了扬眉露出今天下午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道：“你要和我一道去？”
　　罗成指了指刚好映照在中天的皓月，点头道：“我还饿着呢，不想我过个饿肚子的诞辰就快些见了老将军回来用晚膳。”
　　陈慧纪这会儿正躺在书房庑廊下的榻上闭眼小憩，如今天气依稀有些微热，陈灵候在一侧有一下没一下的给他打着扇子。这会儿见月洞门口罗成和陈昱相携而来，只低身道：“将军，殿下和大郎来了。”
　　陈慧纪支起了身子，看向陈昱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严厉，陈昱目不斜视的躬身杵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他正想着怎么开口认错时，就听耳边听得罗成含笑的声音道：“老将军，今儿原本不是陈表哥的错，因着是我的诞辰，我手下的一众亲兵直要凑钱请我们吃饭。您也知道我们都是少年心性，这一玩就有些忘了时辰，老将军若要罚陈表哥的话，可就是罗成的罪过了。”
　　陈昱见他说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由侧目瞧了瞧罗成，却见他依旧唇畔含笑，端的一副乖顺恭敬的模样，哪还有半分面对麻叔谋的凌厉之气。
　　陈慧纪再不好说什么的，世交家的儿郎远道而来，若在他的诞辰生气着实有些说不过去。可要这般放过陈昱又有些心里不甘，只环视一圈不见庄黎的人影，就揪着这事问道：“阿黎呢？”
　　陈昱低头恭恭敬敬的回道：“玩的累了，路上就睡着了。”
　　陈慧纪逮着机会教训道：“你也快娶亲了，只这般不知轻重，我指望不上你阿爹，只怕连你都指望不上了。”
　　陈昱低头偷偷对着罗成做了个鬼脸，待出书房门的时候就对罗成笑道：“我祖父每次训斥我都是这些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
　　罗成却是笑了，一双桃花眼微微含了笑意，眼波就像一汪春水雾气皑皑，他道：“骂多好，我父王每次都是直接军法处置。”
　　陈昱出生将门世家，也知道军法有多严明，这会儿只咂舌道：“你父王只得了你这么个儿子，竟舍得下手，你才几岁如果打伤了怎么办？！”
　　罗成却是淡笑道：“虽然也被罚过几次，不过大多数的时候都被我阿娘拦下了。”
　　“每次我阿爹罚我时我阿娘说话总不顶用，还被我阿爹骂慈母多败儿呢，你阿娘竟能拦下你父王罚你？”陈昱有些好奇的摸了摸下巴，片刻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父王惧内，你父王那般有本事的人原来也惧内啊？！”
　　罗成姿态闲舒信步走着，听陈昱这么说只一双眼乌黑灼亮桃花眼里带着几分认真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倒觉得我父王这是敬重我阿娘。”
　　这样的话陈昱头一遭听到，如今世间的男子并不是十分看重女人，宠爱时放在心头，另有新欢的时候又把先前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放在一边。不说远的，她的姑父庄延生不是就这么对待姑母的。
　　陈昱脚步顿了顿，见着走在前头的罗成白袍曳然，背影疏朗英武在月光下投下一抹浅淡悠长的影子，他若有所悟道：“罗成，我现在才发现天下人没白夸你。”

　　林氏把晚膳摆在了庄黎的院子里，他们到的时候，庄黎已经洗好了澡，这会儿正呆愣愣的坐在庑廊下由着小丫鬟帮她拧发。
　　陈昱纵过红廊，低头凑近看了看庄黎，见她只不说话，就一脸担忧的对罗成道：“莫不是被吓傻了？”
　　庄黎只是有些累了，原本想洗干净就去睡的，不过林氏吩咐小丫鬟看着她吃了饭才许睡觉。听陈昱这么说，她抬了抬眼皮恹恹道：“如今我可知道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我今儿未来阿嫂没见到，反倒还遭了一劫。”
　　“我倒觉得这是白璧不可为，容容多后福，”陈昱见她开口说话心就放了下来，只拉了她进屋，边吩咐丫鬟摆饭边笑道：“想见你未来阿嫂还不容易，让我阿娘带你去许家做客不就见到了。”
　　晚膳有桂花糖藕、溜鱼片、黄鱼茄子煲、酒酿小圆子、糖醋小排，菜肴精细，庄黎却不怎么提得起兴致，随便吃了几口就说要去睡觉。
　　小丫鬟怕她积食睡醒了胃里难受，就歪缠着她聊天，庄黎只一边拿热锦帕敷着左脸一边打瞌睡。罗成看了好笑，只朝她扬了扬自己的衣袖道：“你是洗干净了要去睡觉，可怜我和陈表哥现在还带了一身你的鼻涕眼泪呢。”
　　庄黎抬眼去看，果然见罗成的衣袖上斑驳迹迹的，她撑着脑袋讨好的笑道：“待改日在补送你一份大礼。”
　　陈昱不依道：“听者有份，敢明儿你不送我一份大礼，我可不依。”
　　庄黎耍赖道：“去年你欠我的诞辰礼物还没送，如何还问我讨要去大礼来了。”
　　陈昱哈哈大笑，只笑骂道：“竟是个记仇的丫头。”
　　这么一闹，庄黎的瞌睡也没了，只窝在大迎枕里道：“碰上了这个要吃人的麻叔谋，我竟觉得沈兴之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和沈兴之虽然一见面就打架，可沈兴之也是让着她的，若不然她怎么可能打得过沈兴之。忽的又想起上次罗成当街打沈兴之时说今儿要是在战场，我便一枪挑了你，就转头问道：“你也杀过人吗？”
　　罗成面色淡淡道：“上战场不成功便成仁，杀人如何能少得了。”
　　第一次杀人时敌军的血溅了罗成一身，他胃里翻滚的险些跌下马来，不容他多想又有敌军围上，他一连杀了许多人，那是他第一次立军功，尔后在战场上杀敌越来越娴熟，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罗成道：“有些人天生适合沙场，上了战场就会忘乎生死，就只剩下杀敌取胜的决心。我就是这种人，偶尔我也想我的归宿，是不是也和那些名将一样将来战死沙场呢？！”
　　陈昱原先歪着听他们聊天，听罗成说起这般不吉利的话，就直起身子瞪他道：“世人都说一语成谶，这样的话也是能混说的。”
　　罗成不以为然道：“你不是说我还小嘛，童言无忌自然不会成真的，再说生死哪里有这么容易说准的。”
　　人越小说生死越轻松，因为总觉得死离得很遥远，待越大牵挂的东西就越多，自然就有些难以言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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