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通行

　　雨还在下。

　　即便撑着伞，雨水还是毫无差别地溅到伞内人的袖口，裤子，以及微凉的皮肤。湿凉的触感由他敏感肌肤上的一点，快速地传入他的血液，他的神经，他的骨髓，直至这凉薄的痛感将他整个人贯穿。

　　只听得到大雨叫嚣着划过夜空的狂妄声。

　　除此之外，是摄人心魂的可怖寂静。

　　因为这寂静，所有都像是不真实的存在。

　　然而，在如此的虚妄中，映入他眼帘的身影确是无比真实。

　　陈默宁没有在车内避雨，也不打伞，以他一贯的姿势靠在车旁。头上的帽子可能替他零星地挡走了几滴雨水。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僵直着身子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眼神是一种感觉，它需要的从不是眼睛简单的察觉，而是在某个瞬间，双方意外同步到的电波。所以，即使距离不短，光亮寥弱，冯婴势依旧能感受到暗夜一角涌动而来的电流感。

　　疾步走到陈默宁的身前，替他撑着伞，尽管这人已经由头到脚地湿透了。

　　话尚未到嘴边，冯婴势便被突如其来的强力卷进一片凉寒之中，潮湿很快渗透了他单薄的衣服，黏贴在皮肤上，难耐异常。胸肋骨也被挤压的难受，不得顺畅的呼吸着，待缓过些神来，他才勉强把声音从压迫着的胸腔深处挤出：“为什……么站到外面，快进车里。”

　　陈默宁只顾着紧紧抱着他，或许是因为自己太冷太冷，以至于在触碰到他体温的一刻，自己几近失控地拥抱着对方的身体，大力，再大力，想要狠狠地消融在这片温热中。就像是被遗失在荒凉雪山中行将冻死的盲目旅人看到一簇火堆时，迫不及待的飞扑而去。

　　“你是不是傻？下雨为什么不打伞？为什么不进去？”

　　“……快点进去，听到没有……”

　　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对方的话语，头埋入冯婴势的脖颈里，一个劲儿地摇着。

　　冯婴势使劲试图把他推进车内，但越使劲这家伙就越大力的用双臂禁.锢住他。陈默宁的后背被挤到了车上，又是一阵凄凉的湿意。

　　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冯婴势像是妥协了，浑身泄了力气，任由他抱着。

　　晴美屏着气站在他们身后，正尴尬地纠结着是要转身，还是一动不动，突然又听到冯婴势和缓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下午时我不是让小美告诉你要加班，让你先回吗？怎么没回去？是不是小美忘了和你说？”

　　陈默宁摇摇头。

　　“那又为什么不进车？非要把自己淋湿了。”

　　陈默宁再摇头，闷闷的声音夹杂着鼻音，软糯的从自己的脖颈处响起：“我好可怜。”

　　“嗯？”

　　“我好可怜。”

　　有些哽咽着，难不成是在哭？冯婴势左手缓缓抚上他裸露在外的后颈，居然也是凉的。

　　“所以才让你赶紧进车去呀。”

　　“她说你要加班到很晚，我问要拍什么，她说是吻戏。虽然……虽然我知道是工作，小婴必须要认真工作才行，可是我还是很难过。难过的不知怎办才好，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去。然后又突然下了雨，就更难过了，什么都做不了。”陈默宁自顾自地说着，好像要一口气把委屈吐尽，“小婴拍得顺不顺利？”

　　“嗯，很顺利，一条就过了。”

　　“啊……所以还是被人亲了吧。”

　　“……笨蛋。”

　　“是啊，我是笨蛋。笨到你不要我了，笨到你也不愿再理我，笨到本来就伤心，还要莫名其妙的被雨淋，真的是笨到可怜了。”陈默宁将脸抬起，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擅自把自己天空里的所有星星都偷走藏进眼内的男人，不争气地哭了。他就是难过，难过就是要哭，雨再大也大不过自己心里早就汪洋成片的悲伤。

　　原本下午晴美专程跑来向他传话时，宛若烟花炸裂，“嘭——”的声响后理应是最美的景致。然而自己多嘴问了一句，便被炸伤至今，脱离轨道的火星全部钻入皮.肉，焦灼炙.烫地让他陷入不安。

　　看着进出忙碌的剧组人员，就想到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拍了。看到棚内惨白的光亮，就又想到一定是抱上了，一定是正在亲吻，一定是的。他的小婴，连一句话都不想和自己说的小婴，现时现刻里，居然和另一个男人至极亲密着。

　　身体里外被.炸了个稀烂，如此程度的烫.伤唯有站在雨中才不至于让他更加难过。在看到冯婴势终于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就哭了，像是一直忍痛地孩子在见到妈妈时的委屈，他终于等到了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的药物。

　　没错，陈默宁是一个嗜.药者，服药时限18年1个月零九天，冯婴势重度依赖病患。缺乏症状是呼吸不畅，胸口闷痛，恶.心眩晕，头脑迟钝，严重时可能致死。

　　冯婴势轻轻揉捏着他的后颈，像是在安抚。望向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久违的温柔笑意，然而隔着朦胧的水气，陈默宁看得并不真切。他不能肯定，这种于某种从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深处缓慢涌现的美丽是否真实，一如斑驳铜镜中映出的夏花，一如微波湖面里的月影。诚然，这的的确确是不可否认的美，只是但凡极致的美总会让人在惊叹迷醉过后，转瞬陷入惶恐与不安。

　　他的手总像是在空中不知所措地试图抓住什么，做着不自量力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陈默宁这种之于冯婴势的无力感，可能从关系的开始就已注定。他是深爱着他的，然而悲惨地是，他在他的眼中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模糊印象，就像氧气之于生命，即便到了死亡的关头，它肯留于眼底的仍旧只是一派可恨的清明透彻。

　　“小美，你先坐诚哥的车回去吧，他淋成这个样子也不好开车。”耳边沉着冷静的声音将陈默宁从虚无的梦感中唤起。

　　“哦哦，好的好的。”晴美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像是受了惊，一阵狂点头后便转身跑走。晴美虽然跟了冯婴势才不到四年，但在公司早就有所耳闻，毕竟这已经是公司内部公开的秘密，只是亲眼所见的冲击力实在太过凶猛，她好歹还是个纯洁女孩，幼稚地肠胃着实消化不了如此程度。

　　“上车好不好？再待下去会被其他人看到的。”冯婴势轻劝着。

　　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的陈默宁听话的点点头，便被冯婴势塞进副驾驶的座位上。

　　他看着他。

　　他看着前方。

　　车沉稳的在这夜装腔作势的大雨中一路穿梭，好像有什么极其深沉的力量在前方牵引着。谁都不再忐忑，谁也没有说话，过往的种种嘈杂情绪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消失于一派平静之中。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不曾有过去，不曾有现在，更不曾有未来。所有的界限在一片臃肿的混沌中悄无声息地溶解了。他们仿若回到了世界的原点，此时此地只有两个人的存在。

　　前后进了酒店，上了电梯，陈默宁一路上安静地跟在冯婴势身后五步开外，目光难以从他的身上挣脱。

　　冯婴势不动声色地按下第22层的电梯按钮。看他一副恍惚迷蒙的神情，冯婴势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他安顿好。

　　而陈默宁确实也是失神到不行，一路跟着，直到房间大门堵住了自己的脚步他才发现两人竟是站在自己的房门前。

　　“房卡？你的房卡呢？”说着冯婴势凑近了些，右手伸进陈默宁的裤子口袋里摸索。还未等陈默宁搭话，他就已经摸出了钱包，打开来，从上面数，第二个卡袋。

　　门内的光景有些惨不忍睹。

　　冯婴势微蹙起眉。

　　虽说是和自己同样的房型，但废纸团从桌子散落到地毯上，餐桌上丢弃着吃完或是没吃完的食物包装，就连衣服也被胡乱地堆在沙发上的眼前情景，真是让他怀疑两人是否住在同一处酒店。

　　从以前起，他便不爱随意让酒店的服务人员进出清扫自己的房间。陈默宁常常会在酒店写歌，因此肆意抛洒着的灵感碎片他并不愿意让外人窥见。很像是自己的小秘密，在一切未成文之前，不管别人对此是否上心，他总要自以为是地把秘密锁起。

　　不过此时的陈默宁也被眼前的惨恶给予了重重一击，以至于他完全清醒了过来。无比迅速地窜入房内，蹲在地上慌乱地捡着纸团碎片，又想着要把衣服捡起叠好：“不好意思啊，这么乱，那个没想到你会来。”

　　“没想到我会来？”冯婴势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旁，歪着脑袋，刘海遮住了一半的眼睛，看着手忙脚乱着的陈默宁，“可是你不是还说让我有事情随时来这里找你吗？”

　　“啊？”眼睛不由地一瞪，陈默宁露出他惯常地不解神情，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冯婴势弯下身子，把他拉了起来：“算了，先别收拾了。你身上还湿着呢，先赶紧把湿衣服换掉，不然这个样子很容易感冒的。”

　　“可是……”陈默宁有些难堪地举着手中的纸团。

　　“别可是了，先去换掉，剩下的我帮你收拾好。”冯婴势把他向卧室拥桑着。

　　“但我不想让你第一次上来就帮我干活。”陈默宁固执地摇摇头。

　　“好了你，我本来就是怕你淋湿得厉害，然后自己又照顾不好自己，再万一感冒生病了才来的。所以先听话去洗一洗把湿衣服换掉，好不好？”每每面对这样子有着小孩子般执拗坚持的陈默宁，他总是耐得住性子，语气不紧不慢着，却意外有股奇妙的魔力，次次都能抚平他独一无二的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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