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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狗·海石榴(六)
我肯定在做梦。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绝对不会再出现的人。
染成栗色的微卷长发,长裙和外衣,苍白的狐狸面具斜扣在耳边。
那是萩。
我花了不到三分钟又分辨出这是某人的记忆衍生出来的梦境,可以说是梦见的能力,也可以说是某些怪力乱神的力量创造的。
时间,阴界,人世,这些非常人可以触碰的禁忌领域,正是梦栖息之处。
我认识的人里,最擅长做这些手段的就是萩了。
她可是在催促我决心是否要成为阴阳师时,便告诉我,如果拒绝,她也可以完美抹去我记忆的家伙。
话说回来,最初我不慎从学校的林荫长坂道滚落到草坪上,在到处摸索眼镜的时候不知不觉来到了平安京,又被乌鸦一样奇怪的妖怪追着跑到森林深处,那时正是她如此打扮,一手牵着犹如飞蝠般飘扬的黑色外衣,从天而降在我的面前。
那是森林的暮光与雨滴交织之时,光影似迷幻的蛛网,捕获了一切猎物的呼吸与视线。
栗色长卷发的少女宛如草木深处诞生的神明一般,漫不经心地走近,尖尖的狐狸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只留下雨珠光芒闪烁之间,那尖尖的下颌和鲜红的唇。
只是脸上的狐狸面具从这里的白色变成了最高等级的金色,反射着夕阳烂漫的光线,无比的耀眼璀璨。
“我是驻守这一带的阴阳寮的会长。欢迎回来,我们的新同伴。”
那时她摘下狐狸面具,微微偏过头,漂亮的发丝落在雪白的脸颊边,这样温柔地微笑着同我说。
和现在我看到的场景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容貌相同,恐怕会被错认为两个人。
那个萩,全身仿佛缠绕着温柔的微风。而眼前这个,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息。
她跪坐在池边,随手掬起一捧清澈的水,泼向水潭中央漂浮的红色落叶。
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她转过头,下意识按住了面具,看向来人的方向。
来人的身影穿过我,手持高过自己的白色魂幡,脚步轻缓地踩过一地红色的落叶,向水边的少女走去。
“shiro,是你啊。”
瞬间放松了全身的警惕,她一边说,一边摘下了面具。
那张脸上的双眼是夜色一般的黯然,微微侧首,眸中的夜色慢慢沉淀。
那个小孩子身着白色的狩衣,赤脚踩在堆积的落叶之上,白色的立乌帽压住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精致的眉眼被艳丽的朱砂勾勒出轮廓,若是旁人看见一时竟难以辨别其是男是女。
只需一眼就可以认出这是白童子。
“萩。”
白童子捡起一片尚还完整,色若红霞的枫叶,放进少女的手心。
“这是枫叶!非常漂亮的颜色。”
“已经到了枫叶的季节了……啊。”
唇畔溢出一丝轻叹,少女握紧了手心的枫叶。
“是不是和火焰一样的颜色?”
她轻声问道,睫羽轻颤,泄露出一丝期待。
似乎她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目不视物。
那孩子回答她:“是一样美丽的颜色哦。”
当白童子喊出她的名字的那一刻,我已经愣住原地风化了。
会长之所以一直被我们称作会长,就是因为她和我们这些会取用一个化名行走在平安京的阴阳师不同,她从来没有和别人交托过姓名。
比方说,我在现世的身份证上登记的名字是我用了二十年的李深月。在平安京成为阴阳师后,为了方便起见,我为自己取了海榴这个化名。
深月二字本就是取自古诗里,意在形容山茶花开弥久,不畏严寒。
海榴是山茶的别称。
这个名字我用来还是挺得心应手的,听说别的阴阳师有取了跟本名完全无关的化名,言灵之术作用微乎其微。导致和式神之间难以呼应,牵绊淡薄的倒霉鬼。
所以,从前我还是挺佩服萩的。至少我是将与本名息息相关的化名交托出去了,除了随身携带的大天狗,没有其他式神知道我的本命。
她式神里两位,有一位是个魂魄不全,随时都会发狂的疯子小鬼。
哪怕是十分强大的阴阳师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完美控制被刺激到发狂的黑童子,光是避免自己被地狱的死气污染就要竭尽全力了吧。
在我们面前,白童子只会称呼她为大人。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白童子一直知道她的真名?!
这是多可怕的行为啊?!
简直就是把性命交到了式神的手上啊,不说白童子,那可还是有一位时不时就会发狂的黑童子啊。
光是他的存在就令人头皮发麻,更别说成为日夜相伴的主从了。
会长曾经出席过出云召集的一场非常庞大的阴阳师聚会,真正的目的是阴阳师们封印阴界裂缝的大集会。
后来据跟去的学徒说,会长负责的那个方位,打扫战场的人都吐得非常惨烈。
发狂的黑童子用长镰刀绞杀了在场的所有生灵,在血雨中癫狂地狞笑得全身颤抖。
以至于黑衣服的女人带着黑衣银发的恶鬼这一传言在妖怪间沸沸扬扬传了好久,而那时不知深浅的我还因此哈哈大笑。
怎么看那两个正坐在屋檐下分点心的小孩都不像传言里的恶鬼嘛。
曾经多天真后来打脸有多严重,总之看到几乎是疯狗状态,失去理智收割生命的黑童子时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时常有人说式神和阴阳师的灵魂是相互吸引的。
先按下我和大天狗到底在哪里引起了灵魂共鸣这点不提,会长的式神们就很耐人寻味。大天狗曾经神经兮兮挡在我身前,命令我不要上前,不要触碰那两个小孩。
当时是我和他在寮境初次见到会长式神的庐山真面目。
两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黑发的白衣服,银发的黑衣服,光脚踩着洒满月光的木头地板。
如果不是那两个孩子拿着魂幡和镰刀,我可能以为他们是贵族家的孩子或者侍从。
大天狗突然起身,衣料轻微摩挲,挡在我的身前。
那个银发的孩子仿佛突然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冷漠的金色眼眸瞥了过来,银色的发丝滑过脸颊,低低地说了一声:“人类……”
大天狗蹙起眉,藏在袖中的手握住扇子,不准痕迹地稍稍偏头,仿佛忍受不了什么气味一般。
“黄泉的臭味……”
他微微沉下神色。
月下万里长风,苍茫云海朦胧。我使劲嗅了嗅,都没闻到他所说的臭味。倒是一声轻笑,会长从山石后转出身影,扶着石壁跳了下来。和第一次相遇不同的是,她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圆圆的金色眼镜,将巴掌大的脸衬得更加楚楚可人了。
“诶……等下,那个眼镜?”话是这么说,那个眼镜我看着如此眼熟,怎么长得这么像我丢失的那副啊?
“你说这个吗?”她扶了扶眼镜边框,恍然大悟,“啊,是你掉的眼镜吧。我来到这边太久没回去,很怀念现世的生活,忍不住就戴上了。对不起。”
她说着摘下眼镜,包在手帕里递过来,我讷讷挠了挠脸颊,把眼镜推了回去。
瞥到我这个动作,大天狗一瞬间皱紧了眉,正欲开口,又把头撇到一边去。
他一直是那个傲娇嘴硬的死样子,我就没在意。
“没关系啦……反正只是平光镜……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她一怔,掩饰不住惊喜:“真的吗?”
“嗯嗯,送给你啦。不过,刚才你说你很久没有回到现世,是什么意思?不能回去吗?”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回去的入口,我的入口消失很久了,至今还未出现。”
她说,“因为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不一样,有的人只是暂时停留,有的人却要栖息很久,完成自己的任务才能回去哦。”
啊,她这么解释以后。真不知道随时可以通过那片树林的鸟居回去的我,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了。
大多数人的入口都是散落各地,旁人无法看见的鸟居,有的是桥,还有少数一些的似乎是废弃的古井。只有极少数的人是突然出现在平安京,没有可以归去现世的通道,完成了所谓的宿命之后,才能回到现世。
我作为初心的学徒时,曾跟随在会长身后,参加过某位的告别会,也是一位这样极其倒霉的会长,来到平安京很长的时光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换句话说完成使命可以走人了。
所以那位如释重负的前会长邀请了很多旧时好友参加聚会,打算以赏樱的目的最后相聚一次,向大家告别。
嘛,虽然说得很轻松,当时跟去聚会可是令我全程精神紧绷,生怕面具从脸上掉下去,还被会长吓唬一旦被彼世的生物看见脸就会立刻被带去黄泉。
而且还穿着很不舒适的和服,行动无法自如,那冗长的聚会简直是一种折磨。
只记得很多戴着面具,身穿狩衣,胸前却绘画着不同道馆纹饰的阴阳师们的笑声,然后那个解脱的前会长饮酒时突然说了一句差不多到时候了诸君,再见吧。
随即他放下酒碗,整理衣襟,郑重其事地弯腰向在场静默下来的人们告别,消失在樱花树下突然出现的刺眼白光里。
阴阳师们都站起身,沐浴着透过树枝的日光,在纷落的樱吹雪之中,弯腰向他道别。
并非每个离开的人都会有如此盛大的欢送会,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也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再度无声地离开。
……
“对,就是这样。”白童子充当少女的拐杖,耐心地牵引她跨过水洼与藤蔓,“马上就到平地了哦。萩大人,请你小心一点。”
“我没事,不用那么紧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萩将散落的长发勾回耳后,露出细腻白滑的侧脸,无神的双眼望着虚空。宽敞的袖口滑落到手肘,露出的肌肤全被密密麻麻的绷带缠满,连指尖都被包裹在内。
“萩大人,你的绷带湿透了。等会到外面,我替你重新包扎吧?”
“……不要做无用的事情。”
她突然松开了手,站在原地,空茫的双眼对上惊讶的白童子。
“到平地了,我自己就够了。”
说完,她推开白童子伸来的手,双袖顺着手臂滑落,袖口轻轻飘动,人缓慢却坚定地往前迈开一步又一步。
“萩大人!”
白童子叫了一声,抱着魂幡小跑跟上去。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我想跟上去,陡然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生根了一般,禁锢在原地无法挪动一分。
枫叶落尽了,地上铺满的红叶渐渐腐烂,消失在泥土里,化作了来年野花和草的养料。
小雪飘满树林,池塘的水面冻住了厚厚的冰层,冰面下隐约可以看见鱼游动的身影。
踩断干枯芦苇的声音响起,嘎巴清脆的一声。栗色长卷发的少女再度来到了水潭边,只是秋季的长裙和外衣换做了厚重的冬衣。
她摘下已经变成银色的面具,露出一张古井无波的面容。
“雪落的味道……”
她抬起头,失去焦距的双眼“凝望”铅灰色的天空。
“已经到了下雪的时节吗。”
树林外传来白童子的呼唤声,似乎在召唤她一同归去。
他年幼的身影出现在树林里,萩低头重新戴上面具,向他走去。白童子牵住了她的袖角,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依偎得极近,相携消失在树林深处。
雪下了很久,从小雪到漫天大雪,积雪几乎压垮了树枝,地面堆满的皑皑白雪到了小腿。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寂静的雪林里传来一声悠久深远的鸟鸣。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积雪渐渐消退,碎冰在水面沉浮,时有鱼破水而出,啄食水波间荡漾的光斑。
第一片樱色的花瓣擦着脸颊飘落时,春天到来了。
在漫天纷落的樱花里,萩的身影又一次出现了。
这次的她,已经和我记忆里的非常相似了。
扬起的黑色外衣仿若一面魂幡,末端落下,裹住少女纤瘦的身躯。
栗色的长卷发散落在肩头,仿佛最纤细的丝制成的网纱,披在她身上。
她摘下已经变成金色的狐狸面具,似乎重获光明,抬头四顾。
萩跪坐在水潭边,对着清澈的池水,努力运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展现一个扭曲的微笑。
那个笑容太失败了。她发狠地打散了水波,鱼被惊得逃走了。
她捂住脸,眼泪顺着下颌滚落,一颗颗砸进水潭,溅起水花,荡开一圈圈涟漪。水面慢慢平息,逃走的鱼儿又游回来,浮上来吞食随波沉浮的的花瓣。
她喃喃着我已经回不去了,木然地贴近水中的倒影。
我却眼尖地看到了不对,正要大喊提醒,陡然惊恐地发现自己连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焦灼地在原地跺脚,急得额头冒汗。
水底的黑影急剧凝聚,越来越庞大,浓黑得几乎要滴出墨汁。它形如鬼魅,迅速地穿过重重水波,与岸边的萩仅有一线之隔。
一个听不出男女的尖细声音突然响在耳畔,小心翼翼地掩藏好恶意的马脚,隔着水面对岸边的少女说:
“——你为什么在哭呢?弄丢了什么东西吗?”
风静止了一秒,随即樱花依旧如同无事发生一般,继续飘落。
萩伸手拨散了水中倒影,镜花水月瞬间碎裂,水下涌动的黑雾更加清楚。
“不怕我杀死你吗,小妖怪?”她说。
黑雾细声细气地说:“可是你看起来很悲伤。”
萩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
“你走吧,我不会对你这样弱小的妖怪动手。”她说。
黑雾急忙说:“我是置行堀!我可以帮你的,如果你是弄丢了什么东西的话……”
明明没有实体,可那在水下涌动的黑雾好像被阴阳师瞬间迸发的杀气吓得瑟瑟发抖一般。
理智回笼,萩收回了暴涨的滔天杀气。
“我失去的东西,谁都找不到。”
她淡淡地说。
“人生,未来,过去,家人,甚至自身存在的意义全部都被夺走了。”
她淡淡地说着,仿佛在叙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你办得到吗?杂碎。”
置行堀大叫:“我可以!”
萩一愣。
它一鼓作气地大喊:“只要你拿出足够的东西做交换,我就可以为你达成任何愿望!哪怕你想要坠落的星辰,都可以给你!”
萩忽然笑了起来,染着深深的讽刺。
“好啊,我和你交换。”她带着讽意说,“抹去我一段记忆,需要给你什么代价?”
置行堀细细的声音再度响起。
“给我一点你的血就够了。”
绷带一圈一圈落下,铺满少女跪坐的膝头,露出苍白不见天光的肌肤。
她用短刀在小臂割开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液涌出来,顺着手臂滴进水潭。
黑雾贪婪地吸食着血液,过了片刻,才迟迟叫停。
它慢吞吞浮出水面,摇晃了一会儿。
萩的眉心渐渐涌出一股淡淡的灰雾,置行堀张口吞下,又钻回了水里。
少女睁开双眼,一阵风正带着落花回旋在潭水之上,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淡淡的血腥味。
她发现了正在流血的小臂,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止血。
“奇怪,我跑这儿来干嘛?”她疑惑地喃喃,似乎是察觉到式神的靠近,整理好衣服,飞快地往外跑去,大声喊道。
“白,我在这里!我们快回去吧!”
树林里再度恢复了清净。就在我狐疑地盯着看似平静的水潭时,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毫无疑问,这一切的谜团都围绕着那只置行堀发生的。无论是梦境里关于萩不知真假的记忆,还是捡走面具要我交换,又发狂袭击我的行为。
我立刻拔腿往水潭跑去,可是查看了数遍,再也没有看见那奇怪的黑雾。
正在我丧气地想着这该死的梦何时会醒来时,异变突生。
有什么悄悄抓住了我的脚腕,猛然将我拽进了水里!
“唔——噗!!呜呜呜呜!”
那力道重得跟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脚腕就死咬不放。我在水中四肢并用疯狂挣扎着,却始终不能挣脱那钳住我脚腕的力量。恍惚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会长!
她的长发如水草般漫卷开来,漂浮不定,被水波折射得诡谲的光线照在她白净如雪的脸上,陡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白齿森森。
咕嘟——咕嘟——
气泡一连串向上浮去,空气所剩无几,无法呼吸。我的眼神开始涣散,挣扎的动作渐渐减缓,终于四肢无力,随波逐流。
那个披着会长外皮的怪物才松开了手,在我肩上轻轻一按,便将意识混沌的我送向水底。而她则轻轻巧巧地拍打双腿,向岸边游去。
意识逐渐向黑暗的深渊下沉,眼皮沉重得即将完全粘合,在我失去最后一丝清醒的时刻,我仿佛看见了被荡漾的水波扭曲了身影的自己笑着向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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