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何曾入梦来

　　我担心父神和绯姬不知我的行踪而焦急，遣了刚刚化成人形的小蓝回天界向父神他们交代一下，也好叫他们放下心来。

　　小蓝得了我的吩咐，像从前那样用蹄子刨着土一般，双脚搓着地上的土，期期艾艾地拉住我的衣裙：“姐姐姐姐，我舍不得你。”

　　他化的人形虽是个正值年华的少年郎，性子却如同从前那般任性娇气。这副小女子的扭捏模样，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瞪了着他,摆出神女帝姬的威严：“都变成人了，还伸出你那粗蹄子做什么？也不怕叫人误会你是妖怪。赶紧办事去吧。”

　　叔昌找到我栖身的这处山洞已经三日之后了。

　　彼时，天上刚刚降完一场甘霖，泥土的芬芳一阵接一阵地飘来。

　　极目远眺，层云翻腾之间隐约有红袍墨法的神人在施云布雨，霞光穿透云层，打在起起伏伏的沃野河岸上，有几分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意思。

　　叔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我回到村中，都被我笑着一一拒绝了。

　　他实在执拗不过我，后来倒也没有勉强了。只是每每外出打猎砍柴，总会过来捎上些许野味和新鲜的野果，耐心将这些野味洗净烤好风干着。然后细细叮嘱我一个人独居务必要将火堆升起，注意安全，以免有野兽异物出没伤到了我。

　　葵姬也来看过我几次，每每看见叔昌为我烤好的地薯野味整整齐齐地挂在洞前，她的眉心总是有一瞬凝住。

　　继而又飞快地笑了起来，咋咋呼呼地嚷着让我回去，甚至提出我去住到她家，这样她的表姐定然会很放心。

　　我亦笑着拒绝了，将葵姬气得直跺脚。高声嚷道：“阿瑶你平时性子看着这样柔婉，怎么骨子里却这么倔呢！这里远离村落，这洞中湿哒哒的，怎么能住得下呢！”

　　叔昌和葵姬的好心，我自然是放在心中的，寻思着什么时候能好好报答一番。

　　晚膳烤过一只野鸡翅膀之后，火堆却无声息地灭了。

　　夜幕降临，这边空旷的沃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和衣而卧，静静躺在洞穴外面看着漫天的繁星。

　　小时候，母神曾将我抱在怀中，呢喃着告诉我，我们天界脚下的每一颗星子，都是由逝去的诸神所化，若是想念一位早已魂归天地的神，只要去天河中瞧上一瞧，便能找到他元神所化成的那颗星子。

　　那么，我的母神，她又化成了那一颗星呢？天河里的星子不计其数，哪一颗才是她？

　　正遐思间，从碧泉村那个方向传来鼎沸的人声，混合着尖叫声、惊呼声、啼哭声、还有狗儿们凄惨的嚎叫，在夜风中遥遥飘散。

　　空气中有一丝古怪的气味。

　　嘶，我深深吸了口气，是血腥味！血的气息！

　　我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脖子上那颗还留着神力的定山神珠“叮”地发出一声脆响，陡然射出一道金光。

　　我的神力虽然已经被封印，但是六识慧根仍在。以我敏锐的神识，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不远处碧泉村的方向腾起一抹古怪的红云，在黑暗中格外的显眼。

　　周遭的空气陡然变得寒冷，我用麻衣覆住的身躯，都感到有股森然的凉意漫了上来。

　　有妖物！

　　我一骨碌站起身来，脚下刚迈了两步，便感觉到黑暗中，有团巨大的阴影向我袭来。

　　阴影从我身旁掠过，一道劲风刮过，周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远处喧嚣的人们鸣着锣敲着锣，举着一簇簇光亮的火把匆匆朝这边奔来。

　　有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三滴...滴在了我的月白色的衣裙上...在朦胧月色之下，格外触目惊心。

　　是血！

　　我强忍下恐惧，缓缓抬起了头。

　　借着定山神珠微弱的光芒，只见一道巨大的黑影立在我的头顶，两颗如幽冥鬼火般的大眼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它的血盆大口中，几根残骸断骨参差着，夹在那东倒西歪的牙缝中，滴滴的鲜血便顺着它的下颚，滴到了我的衣裙上，染红了一大片。

　　我震惊，看这样子，已经是吞噬了不少人命！

　　对于妖物，我从前却实没有接触过。

　　父神说我们神族生来便有太古洪荒之息，是天地乾坤正统，有着镇压妖邪鬼怪的能耐。因此诸神所到之处，必然是百邪易辟。

　　莫说是近身了，只是远远闻到有天地之间最纯粹的神力，便早已逃之夭夭了。

　　因我这趟私自下界，隐藏了自己的法身，封印了满身的神力修为，所以这等邪物才能靠近过来。只是因我脖子上还挂着定山神珠，上面有神族的气息。所以，他没有将我一口吞下，而是站在我旁边踟躇着观察着。

　　我还当真应该庆幸，当初下界时没有将这定山神珠一并给锁进元神中去。

　　不然，现在，我早已是这妖物腹中的一抔白骨了。

　　我稍稍顿了顿心神，准备跳开，躲开这个妖兽。却不想，这妖兽早已嗅到我的身上并无神息。

　　它似乎已经沉不住气，嗤着鼻子，喷出一股腥燥之气，伸出一只巨掌轻轻一扇，这股疾风力道之强，立马将我掀翻在地。

　　一张血盆大口朝我袭来。

　　我仿佛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冷得已经冻成了冰渣，腥甜的血腥气漫上我的咽喉。我倒在地上，几番躲避，身上早已挂了彩。

　　借着朦胧的月光，终于瞧见了这妖兽的模样。

　　足足有五面墙那么高。

　　形貌似牛，红身马足，最可怖的却是，长着一张人的脸。那脸孔狰狞扭曲，显得十分痛苦，整张面上尽是鲜血。

　　我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件事情。

　　这等形貌的妖兽，不是猰貐又是什么！

　　长兄临魁曾经告诉过我他在天地间游历的见闻：

　　神州北方有座少咸之山,无草木,多青碧.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猰貐,其音如婴儿,是食人.敦水出焉,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魳魳之鱼.食之杀人。

　　我本是百妖勿近的神女帝姬，今日却要命丧猰貐之口。若是他日这桩奇闻传至天界，我神逝事小，但还不被诸神笑傻小瞧了去？

　　我强撑起力气，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鼓起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朝着那黑暗中混沌的影子高喊：“猰貐，你不要枉害生灵，速速离开罢！你的父神烛龙若是看到你重生之后，变成这副模样，当真不知道要伤心到什么程度！你这样对得起他和将你复活的昆仑墟吗？！“

　　天界的人都知道那么一桩陈年旧事。

　　烛龙上神的儿子猰貐原本老实善良，因着一些缘故，五万年前被一个名为“危”的小神所杀死，黄帝与烛龙上神向来较好。不忍心看烛龙上神伤心，就委托远在西境的昆仑墟，让猰貐复活了。

　　可没想到，复活后，猰貐不感恩戴德，不服父神烛龙的管束。反而，心生怨气，性格逐渐变得凶残，神识混乱不堪，最后自甘堕落成了妖物。

　　那团黑影有片刻的怔忡，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听明白了还是没有明白。

　　猰貐歪着脑袋瞪着我，铜铃般大小的幽眼无神空洞，一片混沌。

　　唉，本神女平素神鬼妖魔百无禁忌，怕的就是此等精神错乱的神鬼妖魔。

　　猰貐鼻腔冒着哼哧哼哧的热气，口中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张开一张血糊糊的大口便要将我咬下。眼见那根根三寸长的獠牙近在咫尺，胜在轻灵小巧，我轻轻一跃，便躲过了他的攻击。

　　他瞬间被触怒，幽眼瞬间变得赤红诡异，喉间不住地发出呼呼的威胁声音。前爪撑地，后爪微微支起，做好了要攻击的姿势。

　　我暗骂一声该死。

　　如今神力封印，法器已藏，想要立马解除禁制确实很为难。只有强行引出元神，拼得一身元神之力，或许还能一战！

　　今日，便替烛龙上神教训一下此等精神失常的儿子。

　　待回到天界之后，再向父神禀明一切。父神最是怜惜普通生灵，定会禀公持重，好好向在那不周山下长居的烛龙上神解释一番的。

　　我按着左臂上的一枚小小朱砂印，火焰状的印记栩栩如生，好像马上便能腾起一团熊熊烈火，涅槃重生。朱砂印启，元神催动。

　　鼎沸嘈杂的人声转刻间到了附近。只听见有人惊惧喊道：“在那里在那里！”

　　终于有人来了！

　　虽然凡人力量渺小，可是胜在人多势众，绵延不绝。

　　我暗自庆幸。

　　“在那里，你们看你们看，那女的就是妖怪！肯定是妖怪变的！你们看她一身的血！刚刚吃了人啊！”喊叫声带着哭腔，近在身后。

　　啥？那女的，是指我么？我傻了吧唧的怔在原地。

　　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猰貐的影子？

　　这么一大团东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充斥着血腥味的夜空之中，猰貐您老人家真的是精神失常么？徒留我一个人被误会，让人风中凌乱啊！

　　已经有人拨开了半人高的草丛，一大帮子猎户模样的人将我团团围住，不少猎户神色紧张，举着弓朝我拉开了弦。

　　随后，一些老弱妇孺也相继赶到，哭哭啼啼悲声哀鸣地将我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激动：“就是她就是她。她一定是妖兽变的，刚刚妖兽吃了人之后就是朝这个方向逃了。大半夜她一个人一身血站在野地里，不是她是谁？！”

　　有人痛哭：“娘啊娘啊，你死得好惨啊！你就是在门外坐着就被这妖女叼走了啊！”

　　有人迷茫：“我的儿呢？我的儿呢？在哪里？你们看见了么？是被吃了么？儿啊！！！”

　　人们七嘴八舌着，纷纷围着我声讨却不敢上前，眼神中都是惊恐和害怕。

　　我看着那些痛苦哀嚎的人，心中十分不忍，那不是茶棚对面的婶婶家的儿子么？还有那满身血肉模糊的人影，不是叔昌的发小牛皞和占熊吗？为何都哭得那样伤心，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心乱如麻。

　　叔昌也背着弓傲然站在人群之中，看见我呆呆着，走上前，迟疑地看着我：“阿瑶...真的是你么...”

　　我唯有苦笑，摇了摇头，道：“没有，那不是我...”

　　不待我解释清楚，有个老妇立马跳出来，恸声道：“不是你是谁，明明大家都看到妖怪朝你这里来了。你却还活着，还有...还有那日有人看见有妖兽往叔昌家的茶棚里去了，不是你是谁啊！”

　　另有一人插道：“最近村里只有一个外人，你一来就有妖物进了叔昌的茶棚，就有人死于非命，不是你是谁啊！”

　　我百口莫辩，站在人群之中，眼光一一扫过众人，好像看到叔昌痛心的模样，葵姬和阿娘那不可置信的目光。

　　有几个猎户咬牙切齿地瞅着我，冲过来揪起了我的衣领，将我五花大绑。恨声道：“马上通知青坛，处决这个祸害！”

　　“对，处决！替我们碧泉村今晚死了的人报仇！”

　　今夜，碧泉村遭逢巨变，死伤多人，乡亲父老痛苦激奋亦是人之常情。

　　只是，要将我这无罪之人予以处决，委实冤枉了些。我本意是替天行道，没想到反被这道给行了一着。

　　这倒好，至宝没有寻着，也没被猰貐一口吞下，倒要死于一桩千年冤案了！

　　很久以后，葵姬将那日的情形这样予我说来：

　　那日我站在暗夜月色之中，白衣红血，长发随着凉风肆意起舞，衬得肤色莹白如玉，眸中似哀似叹，眉转眸动，灵气逼人，更有几分凄艳之色，倾国倾城让人为之绝倒。

　　风飒飒，月溶溶，遗世而独立，难怪会被人误认为是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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