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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涟漪
夏至被摔在地上,玛尔斯离开她走向雪花石膏制成的王座。有人迅速将门关上,偌大的议事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支起身体,看到伤口上血液正一滴滴掉落,摔在身下暗红色的地板上只能依稀辨别出一个个圆点。为什么要把议事厅设在地下?因为长久以来照射不到阳光,即使装饰得再华丽也掩盖不了那一丝丝发霉的味道。
“我在等你解释。”
抬头,看到他胳膊支在案上十指相触,看向她的眼神意味难明。
解释?解释什么?她为什么出现在那里?还是她为什么和提修斯出现在那里?
“我对你的耐心是有限的,不要随便挥霍。”
闻言,不顾疼痛重新跪好,低下头摆出最最卑微的姿态,开口道:“请王兄放过提修斯殿下。”
“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提要求吗?”
“我没有资格,这只是我的请求。”深深地低头,额头几乎触地。
看着面前曾挺直了脊背和自己谈条件的女子此时正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而跪在地上,低伏着身躯,和那些面目可憎的女人一样。玛尔斯莫名地烦躁起来。
“即使你不说,我也会留他一命的。”
是的,即便以那样的方式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提修斯很难洗脱掉意图刺杀玛尔斯的罪名,但他仍然是雅典的王子,也是雅典最受人爱戴,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雅典王的男人。玛尔斯不会在自己根基未稳时去捅这样一个马蜂窝。
但夏至想要的不仅仅是这样。
“我是说,可否将提修斯殿下和他的随从编入此次讨伐的队伍。”
如果说关于提修斯的传闻有十分之一是真的,那么他便会成为她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许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毕竟不管怎么说,传说中都是他最终杀死米诺陶的。想要救出冬至不得不依靠他的力量。
长久的沉默。
她被他从后衣领提了起来,双脚离地与他对视。琥珀色的眼眸在火光中闪烁着诡异的金,毫不掩饰的暴戾一触即发。有那么一瞬她确信在他眼中看到了破坏与灭亡,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我说过,不要挥霍我的耐心。”说完,又一次被他重重摔在地上。夏至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昏死过去。
“带她回寝宫。我不想再听到有人跟我说她不见了。”
看着夏至被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匆匆离开,玛尔斯逆着光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下午侍卫来报说她又不见了的时候,正在妮娜那里的他当即下令封锁王宫的各个出口进行彻底的搜查。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不是笃定她没有达到目的绝不会离开的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这么确定的?居然会不经过思考便下出那样的命令,这不像他。
不,打开迷宫之前她决不能离开。他必须确保这一点。
那……之后呢?他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这样问。
久远的回忆穿透时光而来。
“你叫什么名字?”澄碧如洗的天空下,那人这样问。
蓝天,白云,大太阳,有微风拂过,他手中的蜗牛掉到地上,慢吞吞地爬开,在青色的石质地板上留下一道黏糊糊,闪闪发亮的痕迹,远方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叫声。画面在那一刻定格,那烟灰色的双眸穿透了时光,让他无所遁形。
“怎么样?”看到米娅进来,妮娜急切地问。深棕色的长发微卷,披散在身后,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之中显出奇妙的光泽。即便眉头紧皱,也丝毫无损她倾城的美貌。有人将她比作她父王王冠上的宝石,而此时这位来自巴比伦的瑰宝正不知在为何事而焦急着。
“是,殿下。提修斯殿下已经到达,此时正在东面的偏殿。”
“玛尔斯没有对他怎么样?”震惊和不敢相信。米娅诧异地抬头,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现在在哪里?”
“提修斯殿下一个人住在东面的寝宫,跟他来的其余人据说是留宿于别处。”
“这样。”沉吟半晌,终于问出一直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其余人现在在哪里?”
“奴婢不知道,但是听说他们正被玛尔斯殿下亲自审问。”
不详的预感终于被证实,顿时被无力感席卷全身。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最终转化成一句话:“带我去见提修斯。”
在接近提修斯下榻的寝宫的时候,远远便听到音乐传来。也许是得到过玛尔斯的授意,那些士兵见来人是她都没有阻拦,但是和她一起的侍女们都被他们拦在了外面。
案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和美酒,玛尔斯美人在怀,微笑着张嘴接下美人为他剥的葡萄。末了舔舔嘴唇,说不尽的妩媚妖娆,那美人早已沦陷在了他大海般湛蓝的眸子里。
一进门,妮娜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支撑她一路冲过来的愤怒在他面前顿时烟消云散。
“我以为你有话要说。”终究是提修斯开口打破了沉默。并不抬眼看她,伸出手漫不经心梳理着美人金色的长卷发。
不知如何开口,所有的愤怒在这个人面前统统变成了无力。
“你答应过我,要保他平安的。”她垂下头,喃喃自语般说。
“哦,那你也应该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提修斯示意那美女退下,美人在他脸颊印下一吻,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尽力了!”
“尽力?!这样的话,你自己去跟他说好了。”
妮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犹疑:“他还活着?他现在在哪里?”
“你觉得我会知道吗?”玛尔斯张开双臂,示意她看周围的环境。
妮娜不语。半晌,再度开口:“我提醒过你的。”
烦躁,挫败和深深的无力感促使他忽地站起来逼近她,直到她贴上墙壁。
“我不需要这样的解释。”
紧闭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丝明亮的月光。玛尔斯和妮娜同时回头,看到一道黑影倏地闪过。隐隐约约地传来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一个人在挣扎。但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看到听到的只是幻觉一般。
“那你需要怎样的解释呢?提修斯哥哥!”妮娜脸上突然绽开一个微笑,声音甜甜地对他说。提修斯迅速远离,半晌,咬牙切齿道:“是的,你不需要解释,亲爱的妮娜妹妹。”
妮娜转身欲走,身后传来提修斯的声音:“你的建议,我会考虑。”
明明之前被玛尔斯那样威胁过了,夏至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再一次偷偷溜出去找提修斯。必须向他解释清楚这一切她毫不知情,这个需求无比迫切,但在看到那一幕之后,好像又没有那么迫切了。
她站在门口敲门,也许是隔音效果太好,里面并没有人回答。犹豫半晌,还是轻轻推开门,看到的情景让她在一瞬间躲到了门外的阴影里。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四肢却迅速地冷了下去。突然有另一个人出现,昏暗的火光下看不清楚面容。那人上前拽住了她的手,遭到了她自然而然的反抗,于是那人毫不客气地将她打昏了。在她昏倒的一瞬间,月亮突然冲破云层,她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睁开眼,夏至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身下床铺不太平坦的松软触感,随风飘动的白色帷幔,绘满精致壁画的墙壁……抬眼,看见壁炉跳动火焰光芒下的阴影里坐了一个人。
只是一瞬间,她便完成了从一跃而起后退数步然后掏向衣袖的一系列动作。但是衣袖里空荡荡的。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地慌乱,再加上已经靠近床沿,她便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在找这个吗?”看见夏至狼狈无比地爬起来,玛尔斯举起右手说。
夏至被摔得眼冒金星,但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手中那柄辉映着火光的黑色短剑。
“把它还给我。”她伸出手去。
“不可以。”他笑得像个偷喝到牛奶的猫。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
夏至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不出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把它还给我。”
“不可以。”敛起笑容,玛尔斯正色道。
为什么是现在?她有些慌乱。自来到这里以来,她一直都随身带着它的,感觉好像是某种赖以生存的东西被夺走一样愤怒,但又不得不忍耐。
“从现在开始,你要和我一起行动。”他这样宣布道。
她明白那奇怪的不协调感来自于哪里了——他在笑,玛尔斯在对他笑!和煦的笑容如同冬日的阳光普照大地,却无端透着一丝诡异。见惯了他平常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一样的欠扁表情,这样的笑容让她脑袋顿时转不过弯来。
“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你再这样无视我的命令的话,我就不得不把你拴起来,好让你仔细听我说话了,亲爱的妹妹。”琥珀色的双眼里火光跳动,薄唇轻启,云淡风轻地吐出这样的字句,“又或者,你不介意失去双腿。这对我来说可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夏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确信他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之后,怒气突然爆发,夺走她所有的理智。
“你以为你是谁?恩?是谁赋予你这样的权利?你以为成为克里特的王便能掌控我的命运吗?告诉你,休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字一顿的说:“我,不,怕,你!”
看着她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毛的反应,他哑然失笑。
“今天开始你住在这里,我就在隔壁。做什么事情之前仔细想想我今天的话。”
无视夏至的泪水,他带着若有所思的微笑离开。
夏至靠墙蹲下,把头靠在膝盖上,但无法阻止泪水流下,一直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统统化作泪水滚出眼眶。之前一直希望着救出冬至以后能够找到回家的方法,但是就在刚才,她突然明白过来: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是在克里特还是遥远的中国,对她而言名为“家”的存在早就已经不在了。不管在哪里,她总会是孤身一人。那么,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回去呢?克里特或者是其他地方,对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一个不被需要的存在而已,她的生或者死,于人于己都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所以,她以为自己清楚为什么要这样执着于解救那个甚至都不一定真实存在的哥哥。母亲和父亲都已去世,又从没有交到朋友,她需要亲人之间的羁绊,她需要某种紧密的联系将她束缚在大地上不至于随风而逝不留痕迹。她试图通过别人来印证自己存在的价值,她相信自己是特别的。
但是就在刚才,玛尔斯的只用了几句话便将她的幻想打成了碎片。
她怕死,很怕很怕,这着大地上生存的所有脆弱的生物一样,即便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活着的意义。也许是畏惧未知,也许是害怕死后会归于比现在更凄凉的虚无,也许仅仅是执着于活着本身而已。之前自认为的洒脱只是因为没有直面过死亡,但是在目睹母亲逝去的那一刻起,死亡于她的阴影就从未离开过。对于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的玛尔斯,她恨得咬牙切齿,恼羞成怒,感觉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渺小。
擦干眼泪,抚摸着酸痛的脖子——那一下真不是盖的,脖子上像打了石膏,转动一个小小的角度都困难无比。站起来把自己的身体抛到床上,开始对着洁白的帷幔发呆。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并无差错。但最让玛尔斯感到愉悦的是看到那个初见以来便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女终于在他面前有了情绪流露。直到留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才收起嘴边一直挂着的微笑。
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啊……而且,还是被惯坏的小孩子。心思浅得像平底的盘子,透过眼睛就能一眼望穿,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她那点小心思能瞒过他的眼睛,毫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绪。
有点嫉妒,又像是放下了心底一块巨石一般的轻松。
“你去跟在她身边吧。”他对身边的留说。
“是。”留垂首,漆黑的瞳仁仿佛黑洞一般吸尽了清冷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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