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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罪四十四·灭口(二)
蓝天白云下,暖风和煦,梅氏商号卖与朝廷的这艘大船渐渐行远。
裴钧望着这白帆张扬的大船,寻思着:这本该是他的船呀。一时畅想起来,他却丝毫想象不出自己乘船逃出此方红尘的模样,不由只能哀然叹着,带着无奈的笑意别过张三和姜越,唤了梅林玉一道乘车,笃笃前往大理寺接裴妍出狱。
裴妍入狱时还是冬日,此时出狱,京中已入夏。裴钧为她带了梅四娘铺子里最时新的衣裳,令她好好换上、梳了头发,才扶着她一步步走出班房,再度走回了天光日下。
如此,一行人回了府中,阖府上下欢天喜地。
董叔亲自下厨操持了一桌子好菜,又领人细细替裴妍安置好用度,一通收整,天已入夜。
裴钧与裴妍相谈一时,嘱咐她早些歇息,可从裴妍院中出来,他却径自罩上外衫,似要出去。
董叔追上他:“大人去哪儿啊?”
裴钧一边朝忠义侯府的后门走去,一边低声道:“小点儿声。董叔您记着,今夜我哪儿都没去,我整夜都在府里陪姐姐呢。”
董叔一听,立时肃容应了,忙嘱咐下人四散开去收拾东西,自己不发一言地送裴钧从后门出去。
梅林玉已在门外等着,裴钧却没料到姜越也在。他二人身旁有两架马车,眼看并不是一道来的。
裴钧先问梅林玉:“东西呢?”
梅林玉一边跳上后一架马车,一边道:“这儿呢。”
此言一落,静谧的长巷里隐约响起一阵吱吱声来。
裴钧转向姜越道:“今夜这事儿不大干净,你还是别跟了,明日一早我再去寻你。”
说完他转身就要上车,姜越却忽然拉住他胳膊。
裴钧惊了惊:“怎么?”
姜越看向他的神色晦然,沉默一时方道:“蔡沨被杀一事,我午后接了密信才得知,竟是赵先生下的手。你姐姐因此受刑……实是我疏漏所致,对不住你。”
裴钧听是这事,才松下了紧绷的肩线,对他摇了摇头:“赵先生在谋士之位,理当助你成事,过去种种……反倒是我拖累你了。”
姜越听言,目中泛起痛色:“可你早知是他,为何不同我讲?”
“讲又如何?”裴钧苦笑着抬手,逗了逗他脸颊,“我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然发生,而细想下来,此举虽险,赵先生却没有做错。那是对蔡沨下手的绝好时机,若不是赵先生想到了,我忧虑裴妍、目无他事,或许就会因此错过。你该庆幸麾下有这等绝才。”
姜越凝眉把他手指捉下来,握住一时,却没说出话。
裴钧微微倾身,看入他眼中:“还有话?”
姜越睫羽一动,再沉思一时,才与他对视道:“我是想告诉你,就算蔡氏多行不义,你也不要太过以身犯险、委曲求全。若有力不能及处,须知道……一切有我。”
裴钧闻言,神台一震:“你猜到我要做什么?”
姜越叹了口气:“你和赵先生喝酒时,讲起过共叔段的故事。你们是想逼蔡家——”
裴钧连忙抬手捂在他嘴上:“此事我知,赵先生知,足矣。”
他压低了声音,看向姜越的目光颤动:“你不可知。”
姜越有些迟疑,但见他坚决,便也点了点头。
裴钧放下手,短暂地在他颊边一吻:“信我。”
“我信。”姜越几乎立时道。
由是裴钧便对他一笑,不舍道:“走了啊。”
说着,他便在梅林玉的敦促下上了马车,哒哒前往刑部大牢。
夜晚的刑部没有官员坐镇,仅点着纸灯,由衙差守着。裴钧一路走入班房,一路嘱咐众衙差道:“今夜,你们只当是崔尚书回来一趟。”
六部一干衙差、狱卒,多年都承崔宇的照拂,此时闻言尽双目一热,点头称是。
牢头眼神示意两人跟随梅林玉去了马车上,取来了梅林玉备好的一大麻袋东西,又拖着那口麻袋随裴钧走向狱中。
走道昏暗,至尽头处方现一方灯火,细看去,牢室里坐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正对着油灯喃喃有词。
裴钧慢慢踱步到那牢门跟前,敲敲牢门上的铁链笑道:“蔡大学士,托您洪福,家姐出狱了。”
牢中人一听他的声音,整个人都一惊,污发后的一双眼睛更是即刻仇恨地瞪向他,疯了一般扑上来道:“裴子羽!你杀了我大哥!你这个无耻奸佞!!”
牢门铁锁被他撞得一声巨响,裴钧冷笑着后退半步,任凭他的手指在面前挥舞,却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非也,蔡飏,你大哥的死是他自己找的,你的,自然也是。”
蔡飏此时还不明他此话何意,只愤恨吼道:“裴钧,你这阴险卑鄙的小人!你别得意太早!你父亲当年挥师北上,也是想伐我蔡氏满门,他既未成,你也一样成不了!”
裴钧听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此时只令狱卒打开牢门将大麻袋拎了进去,淡淡道:“先父磊落,不屑阴狠,自是无法与你蔡氏相抗,可我却不同。”
他抬手示意,梅林玉便冷着脸上前,解开了大麻袋上的绳子,一时袋子张开了口来,只见内中竟是上百只吱哇乱叫的灰黑老鼠。
辨不清身形的大小老鼠在麻袋中四处攒动,被昏灯照出恶心的油光来。两个狱卒一见此景,皆面有难色,蔡飏更是目如铜铃,恐惧叫道:“裴子羽,你!你要干什么?!”
裴钧冲两个狱卒动了动手指,狱卒二人便拉着那袋子向蔡飏走去,一时,老鼠疯狂的吱吱声与蔡延惊恐的谩骂充斥了整座刑部大牢。
凄厉的声响中,裴钧冰冷的声音透过湿闷的空气传入蔡飏耳中:
“下官不敢怠慢蔡大学士,特将这些小家伙饿了好些天了。它们眼下,可是专等着今日这顿大餐呢。”
两个狱卒将牢门再度上锁,梅林玉走出牢门立在裴钧身边,与裴钧一同看着牢房中的蔡飏四处退避躲藏、扯着嗓子惊叫:
“你们好大的胆子!都、都给我滚开!这这,这哪儿来这么多耗子!”
“哟,蔡大学士忘了?”裴钧在牢外踱着步,云淡风轻回头瞅着蔡飏这高门贵子满室鼠窜,闻言怪道,“刑部地处旧京水道之上,闹这鼠患已有年头,这些年多次上疏请款修葺,内阁却以库银不足为由,回回推拒。眼看着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添了新桌新凳新栅栏,刑部不还得自个儿捉捉耗子玩儿么?这不,这三年的耗子都捉在这儿了,便请蔡大学士过过目罢。”
“裴钧!你他娘疯了!”蔡飏一脚踢开面前的的狱卒,扑爬到牢门栅栏上疯狂地伸出手来,想抓挠裴钧此刻冷漠的脸。
他面目极尽狰狞地咒骂:“不管你这小人如何得势,我爹还是一朝阁部!还是三公之首!你要是害死了我,他日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谁说我要害死你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裴钧微微后仰,饶有兴致地瞅着蔡飏那尘垢满布的手指乱晃,冷冷笑道,“你若是死了,你爹岂不少个累赘?这我哪儿舍得。”说罢他轻笑一声,吩咐狱卒道:“再叫些人过来,咱一道儿陪着蔡大学士操练操练。”
两个狱卒即刻得令,立马将蔡飏拽向牢房内侧,几声吆喝,又唤来两个狱卒。
裴钧冷眼看着两个狱卒一人一手架起蔡飏来,另两个一人抱起蔡飏的腿,一人忍臭牵起装满老鼠的麻袋,将拼命挣扎骂娘的蔡飏一头栽入麻袋之中,登时,袋中老鼠的叫声疯狂了数倍,蔡飏的尖叫也顿化为惨叫,露在麻袋外的半个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蔡飏被塞入袋中的双手狂乱地挣扎舞动着,片息之后,麻袋上已渗出鲜红的血。饿了数日的老鼠不遗余力地啃咬着蔡飏的手指、脸颊乃至嘴唇和眼睛。蔡飏凄厉的哭喊隔着麻袋传出,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哭爹,听来直是肝胆欲碎。
他整个人因疼痛而蜷缩战栗着,歇斯底里地叫骂道:“裴钧!你这个杀千刀的狗——”
刚骂到此,恰有只老鼠钻入他口中、咬住他的舌头撕扯,霎时,他喉头发出的叫喊愈加惨烈,令人汗毛倒竖、背脊生寒,瞬息过后,已口齿不清到只剩哀嚎。
裴钧眼看蔡飏自食恶果,耳听蔡飏神号鬼哭,只觉前世在牢中所感的邋遢恶臭之景都一一浮现脑中——
他前世被毒哑后的满口生疮、手足尽毁,裴妍如今的被冤入狱、十指伤残,还有他父亲当年的忠义被陷、战死沙场,通通皆拜蔡氏所赠,此恨此仇,今日终始得报。
梅林玉听着麻袋中的声音渐小,提醒裴钧道:“哥哥,差不多了。”
裴钧冲狱卒抬手示意,四个狱卒便收敛了快被老鼠咬坏的麻袋,再度束紧,将满脸血水、面目全非的蔡飏放了出来。
蔡飏瘫软在地上,活像个被人吃剩的玉米棒子,其脸和脖颈皮肉分离、坑坑洼洼,一个个窟窿里血流如注。他一只眼睛已经被老鼠啃坏,血污布满,另一只也仅能勉强在破损的眼皮下骨碌转动,此时透过鲜红的血液瞪向裴钧,口中立时又发出了难以辨别的悲怒的呜鸣。
裴钧从狱卒打开的牢门走入牢房中,一手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来推掉了塞子,一手从腰间抽出绢子裹了手指,上前捏住蔡飏哆哆嗦嗦的下巴,一抬手,就把瓷瓶里棕黑的药水统统倒进了蔡飏嘴里。
方才已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痛喊的蔡飏眼下已无力挣脱,只能在两侧狱卒的挟制下暴睁着仅剩的一只眼,奋力扭动了几下,呜呜呛咳着,恐惧地看向垂眸蔑视他的裴钧,只见裴钧嫌恶万分地丢开他下巴,将擦过手的脏绢丢在地上,似是怅然地唏嘘:“蔡飏啊蔡飏,听你聒噪了这许多年,我实在是听烦了,现在,你终于可以永远闭嘴了……”
这话叫蔡飏即刻明白了那药是何物,不由愈加惊恐地抽搐颤抖起来,勉力作呕着,极力想将那药水吐出,无奈却被狱卒一人一手紧合着下颌,动弹不得,徒剩嘴角溢出深红的污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呜嚎。
“别费力气了。”裴钧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还吊着眉梢、闭了只眼,学了一下他此时此刻的丑陋惨状,才礼义俱在地提醒他道,“父债子偿,你也别怪我。回头你爹来了,可要记得帮我问你爹好啊。”
说完,他眼神示意梅林玉跟上,便在蔡飏沙哑的悲鸣中,带着梅林玉走出了昏暗的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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