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特辑·行行重行行
冬十月,连下了几场大雪,洛阳城西北高岸上,上阳宫迎风而立。雪下得大了,寒风便也失了些声威,吹不动积压的雪泥,顺着高大的飞檐,只拂走些许轻屑。
燕居的上阳宫不比忙碌的洛阳城,天还没亮,城中天街就开始扫雪,预备起今日的朝会来。可避居一隅的上阳宫总是在巳时才悠悠转醒,闲居的生活并不嫌碍这些积压的东西,倒是在大到空旷的宫院里,在厚至脚踝的雪原上,闻得见清灵的笑声。
“陛下!陛下快别闹了!”
“别跑——”
“陛下再闹,我可要还手了!”
“你来!你来!”
“陛下看好了——啊!——啊!我不依!陛下你偷袭!”
“婉儿连兵不厌诈都忘了,还怪我偷袭?”
“咳——陛下!”
两抹身影在雪地里追逐,带起乱雪纷飞,仿若因风而起的柳絮,绣着梅花的白色裙裾在积雪中忽隐忽现,在倩影依稀中,雪花也有了生机。
上官婉儿还从没有像这样激烈地打过雪仗,更难以想象自己会跟遥不可及的女皇帝一起踏雪追逐——尽管她现在已经不是女皇帝了,神龙元年十月,她已退位整整九个月,闲居在上阳宫里,彻底卸下了一生的重担。
纷飞的雪迷了眼,长长的裙裾在脚下一绊,婉儿一惊,雪地中已难以定住身子,紧闭着眼正准备埋进柔软的雪泥,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细腰,将她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抓住你了!”武曌贴在她的耳边,一声宠溺。
感受到她呼在耳边的热气,婉儿喘着气,担忧道:“陛下都跑出汗了,站在这雪地里容易惹上风寒,进屋去吧。”
“婉儿如今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我做什么都要劝。”话虽不悦,武曌的声音却依然温柔,她带着笑,还要执意贴得婉儿更紧些,“往常都没有这样疯过,好不容易闲下来了,你倒拦着我……”
她这撒娇的语气令人难以抗拒,婉儿“噗嗤”一笑,想想今日武曌刚醒来时,就透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巴望着外面的玲珑世界,非得求着婉儿陪她出去打雪仗不可。刚搬来上阳宫时,婉儿还担心突然卸下重担,女皇帝会坐立不安,可没想到,武曌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会玩,设计每天的生活,像是要把一生的乐趣都享尽。
可婉儿毕竟不能由着她做这些事,入秋转凉时的一场大病让婉儿到如今还心有余悸,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不可一世的女人缠绵病榻的样子,架在小炉上的药盅升腾起苦涩的气味,时断时续,时常提醒着婉儿一些从来不敢想的事情。
“陛下,陛下不可任性,今时不比往昔了……”
她话说到一半便噤声,今时如何,往昔如何,都是不敢提的禁忌。
她感受到环在腰间的手骤然一僵,慢慢地把她放开了,没有遮蔽,风雪便更加肆意,正感到透骨的寒冷,武曌十分及时地握起了她的手,拉着她进屋去。
“走吧。”武曌不再任性了,颇无奈地听从了她的劝谏。
自入秋的一场大病以来,武曌就搬出了风口上的观风殿,挪到了这仙居殿中,比起观风正殿,仙居殿显得小巧精致,也暖和许多。正中的寝居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不比宫院的气派,却似怡情的别院,长廊连接东西两处厢房,一边是常驻的太医,一边是偶尔冒出轻烟的小厨房。
“陛下万不可如此任性了,秋来的大病未愈,竟然又跑到雪地里,陛下的龙体,面上虽好,底子早已空虚,寒气郁积,不是好事。”
太医例行请了脉,照往常的行事,不敢在武曌面前说,只拉着婉儿去了偏殿,细细讲明下来,足以消磨打雪仗的快乐,把婉儿的隐忧坐实。
压低声音,婉儿问话的声音有些哑:“你只说,该怎么办吧。”
“只能继续进些温补的药,没别的法子,毕竟陛下已是这个年纪了……”老太医是个直性子,却也懂察言观色,提到年纪,便被婉儿一个凌厉的眼神堵了回去,于是垂了头,低低地说,“陛下这性子,还得赖才人多劝着些。”
“知道了,下去煎药吧。”婉儿心里闷闷的,抬眸望了眼外面不见停的大雪,将就过一时兴起的太上皇,院子里已经有宫人开始扫雪了,有一下没一下的笤帚赶不上雪落的速度,那外面便越积越深,越积越深……
压下喉头不自觉的一哽,婉儿克制着,看窗上映出的面目足够平静,才往正殿去。远远望见倚在软榻上的武曌,婉儿忽然踟蹰,竟有些难以靠近。
武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看点闲书已成了闲居时的习惯,说是看书,心思又仿佛不在书上,余光瞥见远远站着的婉儿,武曌不用想也能猜中她听到了些什么。
老太医总是照宫里的习惯,避开病人来谈如何治病,武曌任他们照这样做,只不过是想给婉儿一个安心,她自己的身子什么样,自己才最明白不过。
“婉儿,站在那里做什么?”她站得太久了,武曌翻了一页,忍不住出声提醒她。
婉儿这才惊觉失态,一面向榻边走过去,一面屏退了殿内的宫人。
“太医怎么说?”感知到她走近了,武曌仍是看着书,故意问。
婉儿清清泠泠的声音里,瞧不出一丝哄人的痕迹:“太医说,风寒虽小,可陛下万不可如此任性了。”
骗人。
真这么无关紧要,何必这样失魂落魄?
武曌轻笑一声,徐徐放下书,抬头望侍立一旁的婉儿,越看越觉得称心,便调笑道:“生而不能任性,何必活在世上?”
虽是调笑的话,在婉儿听来却当了真,没有外人,她便不再拘谨地坐在榻边,凝望榻上熟悉的容颜:“如果是为着什么人,凭着这样的执念,也是可以活在世上的。”
“如果是为着什么人,那就更要任性了。”武曌笑意更浓了,像往常一样,总是不愿在辩争上落得婉儿的下风,“婉儿忘了,当年你半夜偷偷溜走,我醒过来看你不见了,就赤着脚踏着雪,跑了大半个太初宫才寻到你。”
“阿曌……”独处时婉儿总是照着武曌的意思这么唤她,婉转的声音,似乎还带着这个名字萦绕在唇齿之间的清香,“阿曌忘了,你回来就大病了一场,烧了整整一夜。”
“就算生病,我也高兴。”这般无赖,倒是从没有变过。
她是高兴,却不知有人担心得紧,婉儿秀眉一拧,要照太医的“方子”劝她,却不料被武曌递过来手里的书,婉儿无奈接了,看她把靠枕一放便躺了下去,吩咐道:“我乏了,要睡一会儿,婉儿念首诗来听吧。”
她真的拥衾瞑目,一副拒绝婉儿说教的模样,只好依了她,婉儿撇了撇嘴,拿起那卷书,见正好是《古诗十九首》,便一气念了下去: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轻柔的声音就像柳絮一般的雪,雪在窗外飘扬,声在殿内回旋,俄而止语,被一首别离的诗一涤荡,婉儿的心里便什么纠结也没有了,唯余长久的悲哀。
榻上的人还没有睡安稳,不知是真的在听诗,还是喃喃呓语:“究竟是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呢……”
喃喃毕,便像是睡得沉了,仙居殿里静得出奇,壁炉里偶然一下柴火的噼啪声,此外便只剩了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婉儿抿着唇良久,未曾答言,而是把手中书卷放下,轻轻掀开被子,让自己也挤到榻上去,挤到武曌的怀里,靠在沉睡的人胸前。
武曌的精神早就不如往日了,近来总是睡的时间比醒着的多,往往都是听着诗或者下着棋就昏昏睡去,每每要确认她的呼吸声,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才能使婉儿安放下始终悬着的一颗心。
别的什么声音……
婉儿准确地找到那个位置,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上,闭上眼,满足地听到那一声声还在倔强鼓动的心跳,竟是一阵窃喜,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每天每天,她都要听着这令人安心的声音,执意挤在此生眷恋的胸前,才能安稳睡去。
一觉就到傍晚,先醒来的却是武曌,不出意外地,那家伙像只小猫一样地缩在她的怀里,让她一醒来就能看见。武曌也便像抚摸一只小猫一样地抚摸着她长长的墨发,蹭得有些散乱,拨开便能窥见被炉火熏得有些泛红的肌肤,指尖描摹过多少遍都不够,总教人这样爱不释手。
嘴角噙起一抹笑,武曌想起当年在太初宫时,每每都是自己要拉着她,借着畏惧鬼怪的理由,要抱着她才能入睡。可上官才人比皇帝还忙,中书省的那群人,比起找她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更愿意找温温柔柔的才人说事,于是婉儿总是在深夜被一封急奏或是一纸信笺闹得偷偷溜走,待她醒来,怀里的婉儿不翼而飞,深深的惶恐比看见鬼怪还吓人。
可如今,倒是婉儿主动来投怀送抱,绝不偷偷溜走了。
武曌想,若非任性,她大概没有什么放不下,她放得下权力,放得下皇位,却放不下被她任性依赖的婉儿。在她选择走上这条路时就应该孤独,何以有这样一个离不开的人?
可再是离不开,也总有一天要离开的,行行重行行,行的不是旅人,行的是时间。
“唔……”怀里的人悠悠转醒,惺忪的睡眼里,映出武曌温柔的笑容。
“阿曌……”婉儿凝望着她,回以痴痴的一笑,伸手想要确认那真实的触感。
武曌捉过她的手,调笑一问:“你怎么也贪睡了?”
刚刚醒来,本来脸上就漫有红晕,如今看上去倒像是被武曌调笑的话惹得脸红,婉儿微微垂首,嘟囔道:“才不是贪睡……”
是贪你怀里的温暖啊……
“陛下,圣人来了。”
没说出口的话被门口的传报堵上,婉儿一听,起身就要走。
“去哪儿?”武曌却不放手,拉着她不准她去。
婉儿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想见他。”
武曌却不说话,只是拉着她,抬头凝望要离去的倩影,愈发深邃的眼里蓄起深深的不舍。
她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用这种眼神看她?婉儿勉强笑了笑,又坐下来,哄孩子似的问:“睡了一下午,也饿了吧?我去小厨房做点吃的,阿曌想吃什么?”
非得要走,还拿吃的来哄她。武曌跟着笑了笑,自知拿她没办法,睁着一双无比诚恳的眼,盯紧了托故要走的人,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吃婉儿。”
“别闹!”她脸上更红了,局促地抽开手,瞪着武曌一脸娇嗔。
武曌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婉儿这样看起来就……就更好吃了!”
“阿曌这样不正经,我就不给你做吃的了!”婉儿起身欲去,却又被武曌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袖子。
什么嗔怒也融化在她眼底的一泓清泉里,武曌总算止住了笑,故作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叹道:“成日家都在喝药,苦得都快觉不出别的味儿来了,婉儿心疼我,就做点甜甜的东西。”
“嗯。”婉儿仔细地听了,认真地记下来,留给武曌一个安心的笑,转身穿过那长廊,往小小的偏殿去。
身后传来一声高昂的“圣人到”,婉儿知道,许多宫人都不愿陪侍在这清冷的上阳宫里,每每皇帝一来,都争着要去邀宠,倒是比侍奉太上皇还殷勤。婉儿也不理会,人自有人的活法,别人想着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在看过更大的世界后,她却想守着一生的眷恋,一间屋,一张榻,也是从前的求之不得。
在女皇退居上阳宫后,皇帝李显虽然恢复了大唐的国号,却没有急着迁都回长安去,他就住在这高岸之下的太初宫里,每月定时来向母亲问安。
这在政变当日尚且瑟瑟不敢上前的窝囊皇帝,倒是博得了一个孝顺的名声。可这样的停滞在有些人看来却别有用心,长安才是大唐的故城,李唐的朝廷久久徘徊在洛阳,像是在等待,甚至期待谁的故去。
今日并非问安的定日,李显没有带着平常一同来探望的家室与大臣,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卫,皇帝匆匆忙忙地便来造访。
武曌依旧倚在榻上,打一场雪仗消磨了她平日里好几天的精力,又不知要因此卧床静养多久了。她原是喜动不喜静的人,从前做天后时就在西京东都之间来回巡幸,一刻也不愿意安身在哪里。如今却安身在这一张小小的软榻上,正是望见外面自由飘扬的雪花,凭着对那漫天生机的向往,她才决定要任性一回。
当李显进屋时,正看见靠在榻上的母亲望着窗外出神,软榻的位置与上次不一样了,武曌特意吩咐搬到窗下去,更靠近些外面的世界。
武曌兀自望着窗外飘雪,像是没有听见李显的到来,李显只得自己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弯腰长揖:“儿子向母亲问安。”
“是七郎啊……”她依依不舍地移开眼,看一眼脸上还带着风霜的李显,示意他自便,见他始终还是拘束,便开口寒暄,“今日不是问安的正日,七郎怎么傍晚来了?”
母亲一问话,李显还是坐不住,站起身来答言:“听太医院报太上皇偶染风寒,儿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武曌笑了笑,没有领情,却挖苦道:“我入秋以来就病着,偶尔一次风寒又算什么?”
李显虽做了皇帝,在放下权力的母亲面前依然害怕,他本也不是个能与人打哑谜的,听得母亲这么说,心里七上八下的,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吞吞吐吐地答言:“儿挂心母亲,若非朝政缠身,倒想……倒想学汉文帝常伴母亲身边,亲……亲尝汤药……”
“哈!”武曌冷冷一笑,看这吓得话都说不明白的儿子,讥讽道,“七郎倒是孝顺,岂不闻那汉文帝不仅有对母亲的孝,更有对百姓的仁,你若撇下朝政到我这里来,也有脸与汉文帝比肩?”
“是,儿自然不敢比拟古代的圣君。”李显低了头,门窗紧闭,壁炉的热气便升腾得快,直热得李显滴下汗来,哆嗦着手擦了擦,李显把心一横,还是要道出好不容易孤身出宫的来意,“只是……只是……儿确乎有事要问计于母亲。”
武曌看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有事,却摆出一副不愿理他的样子,冷冷地说:“陛下是早已成年的皇帝,问计该去问大臣,不该来问母亲。”
“可是此事无人可以做主,只有来问母亲。”
“什么事这样厉害?”
“儿想求母亲赐给一个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谁,还要别人下赐?”
“儿想要上官婉儿!”
一来二去,顶着死罪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李显差点就要腿软跪下去了,终于把乞求说出口,站在大殿中喘个不停,只觉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更不敢看武曌变得幽深的目光。
长久的沉寂弥漫在母子之间,就连退位时都没有这样可怕的沉默,李显几乎再一次感受到了嗣圣元年自己被拎下皇位时的恐怖,不再为王的老虎余威依旧,为着这一次的请求,李显做的是背靠死亡的准备。
怕极了的李显注意不到武曌周身的落寞,太上皇低沉的声音传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动摇着李显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七郎,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只是这么隐晦地说了一句,倒没有李显预想中的那样招架不住。
李显勉强平息了惴惴的心绪,试着冷静回答:“母亲也该知道,婉儿做了那么久的内宰相,在士林中有非凡的清望。在这九个月里,儿收到了好几回的联名上书,那些都是清流的文人,说上官才人是文坛的领袖,不应该避居上阳宫,该出来做事。”
武曌凄然一笑,不再绷着令人害怕的冷脸,却给了李显比由衷的恐惧更大的压力:“我把权力给你,把皇位给你,唯独留下一个婉儿,你也要来向我要走吗?”
“儿惶恐!”李显也终于忍不住了,他在母亲面前从来都是习惯跪着说话的,“噗通”一声跪下去,心里也舒坦了许多,“母亲把江山给儿子,自该知道儿子不是个做贤君的料,如今朝上纷争得厉害,五王要压倒梁王,梁王又弹劾五王,儿居于其中,不知该从哪一方,朝事晦暗不明,若没有一个可以为儿出主意的信臣,儿将如瞽叟,不知何时,就带着母亲的江山,坠入万丈深渊啊!”
“你自己察贤不力,现在又来觊觎我的婉儿!”武曌狠狠地瞪着他,李显慌忙抬头,却意外看见母亲苍凉的双眼。
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早就认了,婉儿自请来上阳宫伴驾,是武曌拦不住的决定,伴驾又能有几时?总有人去楼空的时候,武曌其实也在等李显来求她,给婉儿一个合适的名位,风风光光地还朝去。
“察贤不力,固然是儿子的错,但事已至此,儿不能不向母亲开这个口。”李显看上去也是孤立无援,才挑在这傍晚冒雪出宫,孤身一人来见母亲。
“以婉儿的才华,在这里做个侍女,的确是委屈了。”武曌适时松动了口风,俯视着跪在榻下的儿子,长叹一声,试探道,“只是七郎,求贤也要有求贤的诚意。”
“儿子知道。”只要肯谈条件就好,李显心里有了把握,直起身来,笃定许诺,“儿要聘她做昭容,正二品的官位,足以让她做个名正言顺的内宰相。”
“不,不是聘娶,是升迁。”武曌为一个“聘”字冷下了脸,执意要把这李显眼里的虚名纠正回来,“她是我的才人,儿子岂可聘娶母亲的才人?”
李显不知母亲为什么这样纠结于一个字的表述,却也见识过武曌倔强的性子,连忙低下头,称了一声:“是。”
那便是可以商定了,武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面上却不见喜色,依然冷漠地盯着李显,道:“昭烈帝三顾才把武侯请出山来,你寄希望于我,也不一定能把她说动。”
李显忙表起了诚意:“只要母亲有这个心思,儿便是千恩万谢了。”
武曌点点头,道:“今后你可要记住,是你来求着我把她赐给你的,不是她巴望你李唐的门庭。”
上官婉儿要还朝去,这是时局的需要,更是武曌的期盼。可还朝究竟是怎样一个还法,是武曌此生要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面对正中下怀的提议,她要巧意周旋,冷着脸推拒两次,再万般无奈地把婉儿送出去,让李显磕一磕硬钉子,知道婉儿还朝帮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因为得来不易,才能好好地珍惜。
事尽于此,武曌仿佛明白了那个萦绕于心的疑问,究竟是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对于女皇武曌来说,这并不能成为一个疑问,爱慕并不纯粹是爱慕,那不是一个人将往何处去的问题,那是她表面放下,其实不曾放下的江山,该往何处去的问题。
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身为内宰相的婉儿,终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婉儿。
武曌放轻步子走到小厨房门口,一盅酒酿圆子煨在炉火上,不需要很复杂的工序,守着那一丛火苗的人却出了神。
若非出神,绝不会无意于她的靠近。
武曌走到她身后,终还是长叹一声,伸手环住抱过无数次的腰肢,本就盈盈一握,入秋以来,倒像是更细了。
“阿曌。”知道是她,婉儿不再出神,而是嫣然一笑,“东西还没好,你怎么起来了?”
武曌凝望那一窜一窜的小火苗,这样果断的人竟然有些难以启齿:“我有事要跟你说。”
心下一颤,婉儿似乎已经猜到了,只有那件事能让如今的她这样认真地来谈。可婉儿不想听,仿佛只要不听就能拒绝卷挟而来的命运,婉儿笑开,用那等不当回事的语气,调笑道:“什么大事也没有尝我的手艺要紧……”
“不,你得听。”武曌执意要说,抱着她的手不曾放开,凭着高挑的身姿,一埋头就贴上了她轮廓精致的耳朵,“婉儿,方才七郎来求你还朝,给你昭容的名位,这是个好机会……”
“不,我不去。”婉儿少有打断武曌的话,原本就是亦臣亦妾,不敢忤逆君上,到上阳宫后更加不愿与她争执,什么都顺着武曌的意思来,可唯有每每提到这件事,婉儿前所未有地坚定。
她再坚定,却也移不了武曌磐石一般的心。武曌不理会她的不悦,继续说下去:“这是他来求的,不是我托他的,你的处境会好很多……”
“再好的处境我也不去!”婉儿气闷地低吼,转身时竟然全身都在发抖,她用不容商量的坚定目光望回去,激得连武曌都想要退缩,“阿曌你把我当什么了?昭容是什么?是女官还是后妃?你要我嫁给皇帝吗?”
武曌不知要如何宽慰她,徒然解释:“不,我让他许过诺了,昭容是升迁,不是聘娶。况且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
“阿曌!”再出声唤时已带着哭腔,她眼眶晶莹,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阿曌,二十七年都过去了,你却连最后这一刻也不肯分给我吗?”
武曌怔怔地盯着她,婉儿总是在她面前笑,从不愿让她见眼泪,可婉儿不知道,这滴在心上的东西,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浸润她的胸膛,好几次武曌在半夜偷偷醒过来,都看到婉儿靠在她的心口,无声地啜泣。
她的眼泪太灼人,比古来帝王都惧怕的死亡还令人胆怯。
武曌正是胆怯了,别开眼不愿直视她闪烁的眼睛,却痴痴望着那如生命般跃动的小火苗,沉沉地问:“婉儿,你害不害怕?”
害怕什么?亲眼见到不可一世的女皇如何向时间低头?亲眼见到此生眷恋的人如何一步步离开?
若是害怕,她何必留在这里,若是害怕,她何必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还朝去。
婉儿苦涩一笑,轻轻摇头。
“可是我害怕!”武曌压低的声音尽是沙哑,闭上眼克制住将要剧烈起伏的呼吸,“我每次闭上眼,都感觉那幽黑的世界在慢慢逼近,我每次闭上眼,都害怕再也不能醒来。我怕我还没有安排好就走,我怕见不到婉儿,更怕婉儿会跟着我走,最怕在婉儿的眼前离去,我舍不得,我实在舍不得!你那双初见时就美得让我惊心动魄的眼睛里,怎么可以见证那样的景象!我害怕……唔!”
更多的恐惧尽被一吻封箴,武曌陡然睁开眼,看怀里的婉儿努力地仰头,吻上她喋喋不休的唇,是绝望,是宽慰,深不见底。就算在她走下神坛之后,婉儿看她,依旧是那种朝圣的眼神,丝毫未改。只是眼角滑落的泪像攫住了武曌的咽喉,强烈的窒息感难以平息,婉儿感到眼前的人虚软下去,忙搭了把手,要搂住武曌。
“阿曌?”
抚膺刚顺过气,武曌便主动欺身上去,还以一吻回应婉儿的担忧,她知道,明明婉儿也在害怕,夙夜的忧惧化为憔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便移开环在婉儿腰间的手,去抚摩她的长发,去描摹她额上的红梅花,去轻车熟路地滑过脖颈和锁骨,轻点在胸前。感受到怀里的身子一颤,本能地要退后,武曌逼近一步,一手抱紧了她,将瘦弱的婉儿牢牢护在炉火前,不让那一窜一窜的火苗灼伤她,指尖久违地探秘曾被造访过多次的地方……
“婉儿,婉儿……”二十七年,把这个名字越唤越熟悉,越唤越成了眷恋,“婉儿,有时不是出于他们说的什么欲,我近来总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你的每一寸身体,都铭进心里。”
“你得记住,你得好好地记住。”混乱的呼吸,只能支持婉儿发出含混的呢喃。
炉火上的酒酿圆子煮沸了,温暖的酒气很快氤氲在精致的小厨房中,一窗隔绝,外面的北风依然呼啸,檐上的积雪,又厚上了一寸。
冬十一月,李唐众臣期待的时刻到来了。
北风卷地,大雪却不容堆积,这回皇帝是带着家室和百官来的,太初宫辍朝,在退位后,万众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女皇帝的身上。
仙居殿内,软榻依旧设在窗下,噼噼啪啪的壁炉声没那么清脆了,掩盖在奔走的宫人之中,一切都肃穆得令人窒息。
上官婉儿立在榻边,这回再没有理由推托不见李显了。皇帝跪在太上皇的榻前,低头听着最后的训话。
说了些什么?不过是些早就向婉儿透露过的“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归葬乾陵”之类的交代,婉儿失神地站着,那熟悉的声音,如今正在一点一点刺痛她紧绷的神经。
婉儿出神地想着,那天武曌问她的话。
是生离更好,还是死别更好?
若是生离更好,武曌便放她还朝,自此上阳宫的生死便与她无关,纷繁的朝政,将消磨生死的界线。
若是死别更好,武曌便任她陪着,直到不得不分道扬镳的那一刻,顺着时光,悄然放手。
死别是锥心刺骨的一恸,生离是绵延不息的悲哀。
可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俱是“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旅人已渐行渐远,居者只能自知珍重,期待一个梦里或来生的相会。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终归都有期待啊……
“你走吧。”榻上的武曌已不太能说得出话来了,赶李显出去时,甚至有些催促的意味,“我要跟婉儿……单独说说话……”
听到叫她的名字,游走的灵魂又仿佛回到了身体里,婉儿总是这样敏感于她的呼唤,忙俯下身,凝望武曌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听得李显带着众人出去,“吱呀”一声关上殿门。
“婉儿。”仿佛方才的交代都只是应景,对于婉儿,武曌始终都是宠溺,她要伴到最后一刻,那就成全她的有始有终。
“阿曌。”婉儿坐在床边,颤抖着唇,只能唤她的名字。
板着脸交代了半晌,直到此刻,武曌才终于扬起了一抹笑,没什么力气抬手,只是指尖一动,便被婉儿会意,执起手来,放在自己面上。武曌深吸了口气,用尽力气抚上婉儿额间的红梅,那个最刻骨铭心的印记。
“婉儿,你要延续我的生命。”她还是放不下,要再添上这么一句规劝。
她不安心,婉儿不忍在这时候留什么遗憾,顺从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这声应答是哽咽在喉头的,武曌笑得更加虚无缥缈,轻声提醒她:“我好久都没有看到婉儿笑了……”
惊觉眼前模糊一片,她怎么能错过哪怕一分一秒凝望天神的机会?婉儿一抹泪珠,抖着嘴角,始终难以扬起武曌期待的一抹笑来。
“我记得……初见婉儿时,我让婉儿来与我作伴,婉儿……婉儿愕然睁着一双水眸,又惊又喜的一个笑,就好像开释冰雪的春风……”武曌神往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你让我再看一眼……我怕我忘了……”
“嗯……嗯……你看……你看……”泪痕凝在脸上,婉儿用了全力扯起嘴角,好似寂寞的冬日里又起了和煦的春风,好似那春风拂在红梅花枝头。
闭目长嗟,武曌放下手来,仿佛得偿一件毕生的夙愿,最后的请求快要听不见:“念首诗来听吧……”
咽下喉头哽咽,婉儿坐在武曌榻边,像无数次安抚她睡觉一般,念起那首关于离别的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婉儿明白武曌为什么常常要她念这首诗,就算她怨武曌的“弃捐”,也该好好活着,该是要“努力加餐饭”,以最好的面目,追上旅人的步伐。
她一直在追,一直在追,从初见时就做好了永远追不上的准备,二十七年间,果然从来就追不上大步往前走的女皇帝,而今神明停下了脚步,也可以等候落后的她努力追上来了。
诗已念完,反而是泪痕干,凝望榻上仿佛沉睡的人,只是胸前已没了令人安心的起伏,婉儿慢慢倾身,如每个夜里一样,把自己的身子挤进被子里去,挤到武曌的怀里,靠在沉睡的人胸前。
这一回也是准确地找到了那个位置,却再也听不见倔强鼓动的心跳声。
再没有熟悉的温暖了。
婉儿冷得缩了缩身子,埋在武曌的胸前,闷闷地说话:“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
若有来生,从此便只是期待来生。
不该温存,婉儿从榻上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殿前,一推那紧闭的大门,静候消息的众人跪了一地,此时都仰起头来,仰望临风而立的上官昭容。
“太上皇……”她要习惯改口,尽量郑重地宣布,“驾崩了。”
她形销骨毁地站在那里,听下面一片或真或假的哀声,抬眸一望,那边积雪未扫的宫院,正是一个月前打雪仗的地方。
大雪纷飞,裙裾飘扬,倩影与笑语,还有恋人身上的温度。
恍惚中便是一笑,眼前的光景变得模糊,最后沉于黑暗。
“婉儿!”离得最近的太平公主毅然冲了上来,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那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就算各在天一涯,只要一直走,一直走,也总会有重逢的时候。
那是一件容易而确信的事,向死而生,那尽头便是重逢。武曌在最后一刻还在教她,要她好好规划如何死去,才对得起绽放的生命,才有底气和脸面去重逢。
而她在此刻立誓,将在把自己写成永恒之后,以更加骄傲的风姿去重逢。
不会太久的。
我们歌颂生命的绽放,亦将直面美丽的死亡。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