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故地
北城收复的消息传来时,渝城举城沸腾。消息在政府办公大楼前公布的当日,城内万人空巷。宣告者话音方落,便有人当场嚎啕大哭。很快,鞭炮声不绝于耳,夹杂着欢声笑语,让无数鸟雀惊飞于蓝空中。
北城不仅是一座城,更是渊薮心脏之所在,心脏复苏,家国翻身之日亦不久矣。
盟校在接到政府下达的指示后,也开始准备北迁事宜。
近些日子,走在校园里,总会见着行色匆匆的或者聚众讨论的师生。人人脸上轻松喜悦的神色自不必说,却偶尔也会显露出些不合时宜的表情来。
绮罗生数次装作漫不经心地路过人群,实则非常在意地仔细聆听了他们的话语,也和熟识的朋友学生随性地交谈过,自己再揣测一番,便将他们这等不合时宜的心情了解清楚了些。
“你猜,是为的什么?”绮罗生问意琦行,眼底一抹神秘笑意。
意琦行道:“人在一个环境里生活久了,完全适应了,无论这环境如何,要突然离去,终归是不适应的。”
绮罗生点点头,“大约是这样,不过,这环境也不是全然地不好。盟校虽各方面条件简陋,但有师生常说,这是所真正的大学,担心回去了,盟校解散了,以后的学校比不上。我还听湄儿说,她们和那些男生处得也极好,有些甚至因同甘共苦而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不希望往后男女分校……总之,各有想法,且都算有理。”
意琦行颔首认可,又道:“盟校的建立是迫不得已,但未必不曾因祸得福。北迁也是时势使然,终归是利大于弊的。”
“确实如你所言啊。”绮罗生说话间正将自己的“珍藏”拿出来整理,发觉东西竟只多不少,笑道:“无论如何,这段时光,已足够刻骨铭心了。”
刻骨铭心的岁月终随逝水而去。
当日本投降的时日到来,渝城也将成为盟校的历史,而为这段历史画上句号的,是师生们倾全力举办的一场告别晚会。
每一首诗,每一支歌,每一段舞,每一个故事,都是过往岁月的缩影。
南迁时的迷茫与挣扎,建校时关于去与留的选择,困难时的和衷共济,炮火中的生死遭遇,乡野山水间的风土人情,寺庙里的别样讲堂,茶馆中的彻夜灯火,战场上的决心与思念,始终不曾放弃的求知求道……
每一个节目上演的时候,观者或击掌如雷,或默然不语,用激动与沉思与台上的表演者一起,深深地尽情地贪婪般地回忆往昔峥嵘。
带不走的一切,都留在袅袅余音中,留在风里,留在这片虽是路过却仿佛扎根了一般的土地上,留在永不磨灭的记忆里。
最后一个节目,竟是重现了当年绮罗生及同侪们在异国他校的舞台上所演绎过的那场精忠报国,有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剧目。
……
“兄台何去?”
“赴国难!”
“后会有期!”
……
“这局棋本是死局,但为将者不顾生死,为士者横枪越马。我方无一贪生怕死之徒,个个勇往直前。以血冲刷之途,谁可断,谁可拦?”
……
剧终时,合唱声响彻人群——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绮罗生亦曾在一群自告奋勇的女生们的留言簿上写下过这样一句话。
经年累月,这话竟成了那么多人与事的一句写照。非是这遭,如何能够这样闻之潸然?但眼泪所流,却非悲怆,而是欣慰、快意与感激。
告别过后,即将踏上离去的旅程。
恰逢暑期,学校无须举校同迁,容许师生们先各自返乡,开学后如何安排,还待进一步通知。
除了将渝城当作了家的少数□□,或恰逢毕业打算留下的部分学生,预备北上的师生中,意绮二人留守在最后。遵守当初与江先生的约定,盟校虽要从渝城连根拔走,但也留下了种子,意琦行和绮罗生甚至与当地教育部签订协议,往后无论在何校谋何职,都定当与渝城本地高校沟通有无,为其助一臂提携之力。
临行时是公历七月末,正值盛夏,渝城却仍清凉舒适。意绮二人故地重游,走了一趟湛岳山,特地去古寺中拜见了当初鼎力相助过他们的僧人们。山中无岁月,世外哪怕已一度沧桑,暮鼓晨钟的净土上,却似乎亘古安宁。
出得寺庙后,再度登上了湛岳顶峰。纵目四顾,山河仍是往昔模样,似乎并没有因战火的侵袭而憔悴分毫。
“这样的好景,这样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往后却难以再见了。”绮罗生刚不由叹息,竟听得身旁的意琦行引吭高歌: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
绮罗生尚惊讶不语,唱完了的意琦行一笑自嘲道:“并不十分应景,但此时壮景豪情,觉得唯有此曲可抒一二。”
绮罗生摇头道:“意校长多才多艺,令我好生刮目。”
意琦行其人,绮罗生愈来愈觉得要真正理解他非有漫长年岁与十分熟悉不可。出身高贵,却自愿远离强国庙堂,所作所为从不求人理解追捧,而自己却始终能一往无前。明明满腔才学,可又只专注于自认为最当为之事,不恃才扬己,虽低调却又一身傲骨,常让人误以为他冷峻不近人情,可对待后生晚辈,他一心栽培,对可敬之人也敬重有加,是有原则而不失仁义温情的。亦非某些人眼中正直却不知变通的老古董,反是深谋远虑,常能力挽狂澜……
他有太多待人去挖掘的好,但他并不在乎他人是否能够发觉。
绮罗生暗自微笑,心想,别人不懂又何妨,自己懂得就好。
从湛岳回来的第二日,意绮二人也带了随身行李,坐车离去。
在赴北城之前,他们决定先绕道回乡。一为祭拜故去亲友,二为安葬意父骨灰。
家乡愈发的破败是在意料之中的。虽亲自目睹仍不免伤心,但绮罗生亦坚信意琦行所言:“一切都在变好。”
在白老爷与白叔的坟冢间,又起了一座新坟,葬的却是旧人。
和意琦行一道跪拜于青山黄土前时,绮罗生心头猛地浮现一句话:“人生几度着白衣,故园从此成坟丘。”
恰此刻,意琦行对他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比你先去。”
绮罗生满心的寒意霎时又为热流所冲击,他笑了笑,回道:“我也不愿比你先去。”
两人在山上逗留了不短时间,历历告知长辈们数年来的烽火岁月,以及王师北定的消息。
山河终得无恙,逝者与生者皆各得其所,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一切,足慰前人与后人。
下山时,绮罗生无意瞥了眼路旁一座孤坟,他拨开丛生的荒草,看清了碑上文字,便对意琦行道:“你到那边树下等会儿我。”
不远处有丛生的野菊,他摘下一把,用藤蔓扎好,放在那碑石上。
意琦行等他走过来了,问道:“那是谁?”
绮罗生缓了一缓,回道:“一位,故人。”
也许算不得故人,只是方才不由想起了当初素昧谋面时,别人的说辞以及自己坚定的拒绝,后来匆匆一面,也只见已为人妇的她满脸飞霞背着孩子仓促跑开,再后来便是一些来自风中的只言片语,别人有意或者无意说给自己听的,直至今日,唯一座荒冢还承载着她来过人间的痕迹。
见绮罗生不愿多说,意琦行也不再多问,只道:“年底若得了空,陪我去看看我母亲和兄姐吧。”
绮罗生立即回道:“自然去。”
意琦行点头,牵过绮罗生的手,两人一同下山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