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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舍
哈森心急火燎地跑进马厩一把扯了缰就要走，却忘了绳子还绑在柱上，一时性起猛扯得那马不住地抬蹄哀鸣。众人面面相觑，俱不敢言语。
哈森咬着牙定了定心神，解下绳来正要走，却见紫玉红肿着眼睛巴巴儿地看着他，满眼是泪，心下没好气，骂道：“杵这儿做什么！叫你家男人点起人手来，一队在家里待命，另一队速速上山候着，就你们的胆子大，敢把主子丢下跑回来！等爷回来，我们这些人还不知怎么死呢！”
众人才忙忙地各自料理起来,有几个胆小的惊得面有土色。
哈森见状不由叹一口气，老眼微湿，这位主子是要唬死哪一个！
只好老着脸皮子上门去求大管事并福晋了，却不知福晋肯不肯管这档子事儿，早先那些子事已是传得纷纷扬扬，只不好明说罢了。如今真真是叫天不应！
哈森心头急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上身边事物，却不妨一人也骑着马从大街上对面而来，哈森情急中竟未认得，径自打马擦肩而去。
那人心下起疑，岂容他走，立时喝道：“停下！”
便有好几名随从呼喝着追上来围住，哈森吃了一惊急急拉住马头，才见是十三爷在这儿，慌得忙滚下马跪道：“奴才该死，一时情急竟没瞧见爷，奴才该死……”
胤祥仍坐在马上，手中拿着马鞭子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去？家里有事？”
哈森心下略一盘算，此时去求福晋只怕□□成是不中用的，府里头终究是福晋当家，大管事必定也不敢得罪的，倒不如求眼前这位爷还来得快些个，这位虽与自家爷不对路数，却与李格格素来交好，直如亲兄妹一般，必定肯救的。
如此一想，眼前便如忽地柳暗花明般，忙到胤祥跟前磕头：“求十三爷给个示下，如今我们爷又不在家，格格起早带了人上山进香去，才刚却赶了丫头侍卫们回来，说是要在山上清静一两日，奴才实在没了主意，因此才着急。”
胤祥眉心一跳，怒道：“没用的奴才！这许多人如何就由着她胡来？”
哈森打了一颤，伏在地上道：“回爷的话，听回来的丫头说的慌慌张张的，主子话里头不对劲得很，究竟是怎么个事儿奴才竟是糊涂了。”
胤祥攥紧了手中马鞭子，心中越发惊疑，这丫头搞什么鬼？
又问：“你主子这几日在家里做什么来？”
哈森道：“问过丫头们，说并无别事，不过日常写写字，做些针线活儿。”
胤祥听了这话，忽勾起来一事，命：“起来，回铁帽儿胡同去！”
哈森愕然，却见这位爷已拉转马头而去，只好忙拉了马跟上去。
院中诸人正乱着，忽见十三爷进来，都唬得忙停下，胤祥瞧了一眼，问：“乱糟糟的做什么？”
其木格忙上来回道：“回爷的话，奴才们正调拨人手上山去接主子。”
胤祥皱眉：“且慢，先叫你们主子贴身的丫头来回话。”
阿克敦忙唤了紫玉来，可怜她已哭得双眼通红。
胤祥只问她近来若蝶有何事。
紫玉到了这个时候再不敢瞒，只得将若蝶的话回了一遍，听得胤祥脸色愈来愈黑沉。
胤祥又问若蝶这几日写的字在何处，紫玉忙擦了泪找了来，胤祥接了看时，竟是几封信，写给好几个人的。
胤祥挑了给自己的那封出来看，果然是她的手笔，字不好，且还惯是横着写。
“胤祥，相识近十载，多蒙你处处爱护，情同兄妹，我心铭记，永不敢忘！此番别后，恐难有再见之日，望你多加保重，蓝天之上终有你展翅之时，犹记当日我言，切勿过于操劳。
繁华温柔乡里不觉匆匆，惊回首，才知已是归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愿此一去，两袖清风。
无奈膝下尚有娇儿，万般割舍不下，她的去处我已交待给丫头们，托你多加照料，将来若能将她从宗籍上除名，我感激不尽。
若蝶绝笔。”
胤祥忍气逐字看完，胸中已是又惊又痛，脑中忽闪过她一片素淡的面容，那轻轻的笑，可恨！早晨她还如无事人儿般与他话家常，却已存了这样的心思！
“我上回给的方子可照方抓药吃了？我每回使了人来，都说渐好了，怎么就闹到这样田地？”
紫玉不禁又垂泪：“我们主子哪里肯吃药来！连我们爷叫了太医来请脉，主子都回了不让看，为这事儿我们爷急得什么似的，可又回不来。”
胤祥气极，斥道：“糊涂的东西！要你们这些人做什么用的？她不吃，你们不会悄悄儿回我去？便由着她？”
紫玉不敢回话，只埋着头流泪，又道：“如意姐姐说主子心里头认定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都是那些和尚们的胡话闹的。”
“什么和尚？什么胡话？”胤祥疑心大起，只觉若蝶瞒了自己许多事情。再一听紫玉的解释，更觉若蝶糊涂，拿着谁胡诌的话都当真。
忽又想起那潭柘寺是四哥常去的地方，不如去问个仔细再做计较。叫了哈森来吩咐道：“把你主子随身的东西收拾了让丫头带上山去，且别声张，也别点派人手，倒闹出声响来惹人说话。”
哈森忙道：“是，奴才这就打点了打发紫玉去。”
“糊涂！都这早晚了，摸着黑出城去岂不惹人猜疑？”
哈森一惊，一时慌乱竟没想到这一层上，如今朝堂之上已是风云四起，处处都有眼睛盯着抓错处，若是一不小心被人逮住作文章，那时他才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想到这里，他头上已是冷汗涔涔，幸好是十三爷，到底比人都仔细些。
胤祥安顿好了这边，出了门，站在马旁垂了头想事，随从中一人上来问：“爷，回去么？”
胤祥看了看他，微叹了一口气，道：“去雍王府。”
天已渐晚，雍王府门口点了灯笼，红艳艳照亮了门前几尺宽的地方。胤祥觉得每次走到这里来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安宁，只是如今，他四哥还能安宁么？门上小厮见他来了，忙上来打千，牵马，笑：“十三爷来了。”
胤祥时常在这府里蹭饭的，因此胤真见他来了也不以为意，仍与往常一样，二人一同吃了晚饭，一个坐在书案前写字，一个倚在边上喝茶。
胤真凝神提笔写了几个，收了笔离远了些看，觉着尚可，正要拿过自己的小章来盖，抬眼时，见胤祥手里举着茶碗半晌却没喝一口，手里略顿了一顿,仍是把那小章蘸了红泥，稳稳地盖在落款处。
高福上来小心移了这字下去，胤祥忽然道：“四哥，佛说的话都是可信的么？”
胤真看了看他，眼中带了些许探研：“你这又是哪里着了魔来？素日你最不信这些，怎么又问起来？”
胤祥勉强笑道：“世人都信，总有些道理。”看着胤真，心里头有些恍惚，“只是谁又见过真佛呢？”
胤真眼底多了些肃穆，慢慢放下卷起的袖口，淡淡道：“自然是有的。”
胤祥低了头打着碗盖，漫不经心道：“四哥你常谈佛论道的，见过几个真佛？”
竖着耳朵等了半天，那一个静悄悄的，胤祥忍不住抬起头来，却直直地撞进那深不见底的寒眸中去，心头猛然一跳。他四哥这几年历练得越发老辣了，看人的眼光毒得很，自己再仔细，终究差了那么一点。
果然胤真冷冷道：“你想知道什么？”
胤祥迎着他目光道：“前几日与人吃酒，说起有个老和尚算命最灵的，只是如今这世道靠着胡诌骗几两银子的大有人在，什么和尚道士的，我是不信这些个的。”
胤真也端起了茶碗，却不喝，道：“这些江湖上的术士最能害人，老八吃的那个亏，你自己细想去。咱们这样的人，结交什么人，说的什么话，不得不仔细。”
胤祥不语，埋头吃茶，心底有些焦燥，忽听他说：“真正得了道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不肯入世罢了。”
胤祥抬头：“哦？四哥认得？”
胤真叹口气：“我常去潭枯寺，也只见了他一二回，如今不知哪方云游去了。”
胤祥心头怦然，唇上有些失了血色，胤真见他变色，不由起疑，立起来道：“老十三，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你我之间有什么说不得的，要这样套我的话？”
素来口齿爽利的胤祥忽然觉着喉头像哽住了什么东西,拳头不觉已微微握紧了。
眼前闪过若蝶轻轻的笑，晃得他头痛。说，还是不说？
若是不说，他走到这府里来是为的什么？
胤真的眼神渐渐冷厉，以他二人如此亲密，胤祥竟还对着他露出这种犹豫的神色来，不由得他心底又惊又疑。
胤祥见他如此，苦笑了一下，怨不得他敏感，大阿哥怎么折进去的？太子又怎么拉下来的？全是兄弟的功劳。
收拾了心绪，慢慢道：“四哥你别急，不是我有意要瞒你，只是怕你上火。我才刚原是从她那里来的。”
她？
胤真先是不解，后来恍然，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她不知听了哪个和尚的话，竟生了出世之意，留在那潭枯寺里不肯回来，我又担心她那身子……”
胤真听得艰难，面色也铁青起来，扶着椅子怔在那里。
胤祥有些担心地瞧着他。
“你方才说，听了什么和尚的话？”胤真冷冷地问。
“她的丫头们说，因去潭枯寺见过一个老和尚，不知诌了些什么，这丫头就当了真了，只说她这病好不了。”
胤真盯住他：“她病得很重么？”
胤祥低了头，听他哼了一声：“你到我这儿借大夫，不是去瞧你府里的人罢？”
胤祥有些难堪，听他终归还是深深叹了一声，背转过身子去，胤祥抬头看他的背影，凭添了几分孤苦，遂安慰道：“明儿我亲去看她，好歹劝回来。”
胤真不语。
第二日胤祥收拾好了过铁帽儿胡同来，正看见哈森带了人要出门，便命他们跟着，哈森大喜。
行至山上，哈森领人在山门外候着，紫玉随着胤祥进去。
主持方丈已候着了，知道这一闹必不能清静的，心里叹着气，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迎了这位爷进去。
胤祥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因他相貌不似个出家人，心中已生出疑惑来，若不是这潭柘寺渊源甚远，单是一条容留皇室宗亲出家的罪名，就足以拘起这满寺的僧人来了，但眼下还是先见了人再说。
老和尚道：“十三阿哥且请放心，本寺后院因住着僧人，也不敢请女施主住的，只在后山一处闲置空房里安置了。”
胤祥听了便不痛快，命带路。
那处闲置的院落果然十分简陋，不知多久无人住过，门外篱落疏疏，杂草丛生。那门上也是斑驳旧迹，被日晒风吹得发白。
胤祥命众人且留在外头，自己走进去，才推了门，就见一个丫头惊惶地抬起头来，正是若蝶身边常跟着的如意。
如意见了他，就要落泪，胤祥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室内似是才打扫过，空荡荡的仅有桌椅，桌上茶具虽洗过，却粗陋得很，胤祥心中不快。
自打起帘子进里间去，里头也收拾过了，只有一人倚在窗下,仍是素淡服饰,看得胤祥即心酸又气恼。
若蝶回头看他，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火气忽然上来：“你这样胡闹，是要唬死他们哪一个？”上前扯了她起来。
若蝶猛然被他拉起，眼前忽地发暗，心口作闷不已，哪里站得住？实在忍耐不住，只好无力地靠在他身上闭了眼。
胤祥惊住：“怎么了？”
若蝶面色如雪，微睁了眼，笑道：“头有些晕。”她眼前仍是一片模糊的暗影，好容易等到浓雾散开，才渐渐看清他眼底的焦急。
胤祥眉头紧锁，一语不发，眼中却有无限疑问。
若蝶轻推开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才道：“生死也不过是人间常事，你不必太过忧虑。”见胤祥生气，又道，“我求你，别告诉胤祯，他性子急，若是私自跑回来肯定闹得天翻地覆。”
“我已经告诉四哥了。”
若蝶惊了一下，咬着唇，喃喃道：“他……”锁了眉头思量，前尘往事涌起，眼眶渐湿。
胤祥见她这等小儿女情态，便知她心结郁闷已久，再难解开，哄道：“你也不想他担心罢，万事都且放下，先回去再说，好么？”
若蝶摇了摇头：“你不用哄我，我不过也就几日光景罢了，还回去做什么？”
胤祥闻言大怒，铁青了脸：“胡说八道！你还能算准几时死不成？”
若蝶回身在椅上坐下，扶着额，强忍着阵阵郁闷，冷冷道：“你说对了，我就是算准了我几时死。”
胤祥愕然。
若蝶抬头看他，轻轻地道：“我还知道，你的四哥，是要做皇帝的。”
他的脸刷然褪去血色，眼睁睁地看她，“你听过借尸还魂么？如果我跟你说，我就是那缕幽魂，你信么？”
胤祥的唇动了动，勉强咬牙挤出一句：“我不信！”
“康熙皇帝会在六十一年大行，他继任登基为清世宗雍正，而你，是怡亲王。”若蝶一字一字吐出，残忍而冷静。
胤祥终于跌坐在椅上，这话在他看来着实荒唐，但他更不信若蝶会编得出这样的谎话来，脑中念头忽一闪：“这种胡话是不是那老和尚说与你的？”
庙堂之争，风云莫测，若是有人蓄意造势引人入局，岂不危矣？他脑中警铃大作，一时清明。
若蝶冷笑：“这话，我从康熙四十二年就知道了。那年的十一月十五，我记得极清楚，一觉醒来我就成了李若蝶。了慧禅师说我只有十年的命，你算算，今日已是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了。”
胤祥结舌，只觉难以置信，这世上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么？刚才的话在脑中闪了一闪：他四哥会做皇帝？心头忽然怦怦地猛跳了起来。
怔了半晌，忽又一突：十一月十五？岂不是……看向若蝶，她已疲倦地闭了眼，唇色苍白，胤祥靠过去轻轻用手抚了抚她的脸：“丫头……”见她不应，心下大急，用手推了推她。
若蝶勉强睁开了眼，笑了笑：“总是这样，才说着话就晕得很。”
他心痛至极，哑声道：“我带你回家，好生养几日。”
若蝶摇头：“何必再徒添牵挂？”这话说得凄凉，让胤祥眼一红，狠狠咬了咬牙：“那我陪你。”
若蝶不语，只偎进他怀中，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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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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