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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奶黄包
10.奶黄包
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身穿大红金补服,红粉大脸上挂了一副乌黑的长胡须的老生,吱吱呀呀唱起来,约略是位父亲在讲教育儿子忠君爱国的事情,载浔打起精神听了半晌觉得无甚趣味,看底下的看客也是嗑瓜子的聊天的乱哄哄一团,不由失望地说,“商知雨是花旦吗,怎么还不上场?”
载沣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还算听得用心,伺候在一边的茶楼掌柜正要小声解释,载浔扬了扬手道,“别跟我说戏,我反正是听不懂的,就瞎凑热闹而已,我就问什么时候能看到商知雨?”
那老掌柜躬着腰道,“商知雨下一折就出场,就快了。”
载浔嗯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打量戏台,忽然笑道,“五哥,你看看,坐在前排的那是熟人啊。”
载沣随着他手指望了望,“铁良?他也来看戏?”
戏台正下方最中间的八仙桌侧边坐着一位身着天青色长袍暗金团花马褂的中年男人,那张脸圆润富态,细缝般的眼睛几乎找不到,嘴角边形成深刻的法令纹几乎没有胡须的尖利下巴,看起来像一位普通的富商,正是现今的陆军部大臣铁良,素有清吏干城之称,是各方面势力都极力争取的人物,也是载沣一心想笼络的对象,刚刚任命他协助载涛主管禁卫军的事宜。
铁良对面坐了一位极其漂亮的女子,但一看就是风尘中人,下首做了一位瘦削清矍笑容可掬的老人,也许是某位有趣的陪客,那值得铁良亲自招待的主客到底是谁呢?
载浔和载沣懒得分心再去听台上老生慢吞吞的唱词,全神贯注地瞅着下面。
同时注视着铁良的还有另一个人。
徐疾躲在后台幕布的阴影里,厚重的金红色帷幔将他高大的身材掩藏地丝毫不露,他头戴毡帽,一身穷苦工人的深色短衣,腰上缠了一个破布褡裢,右手插在腰间,半蹲在地上透过幕布的缝隙盯着外面。
从徐疾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铁良的脸,那个位置太好了,不会被任何别的看客遮挡,老生又是端正坐在椅子上唱戏,没有花哨的动作,从这里短短只有二十多米的距离,如果一击得中的话……他的胸口就会呯的开出血洞,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
徐疾摸着藏在褡裢里的勃朗宁半自动手枪,这还是从欧洲带回来的比利时货色,比起国内才开始引进技术制作的德国毛瑟手枪质量和精准度都要好得多,可惜原装子弹能弄到的太少,北京又是京畿重地,清廷防卫严密,徐疾还没有敢在京城用过一次。
但今晚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如果错过的话以后恐怕会后悔死。
徐疾微微笑了笑,他的脸孔虽然也算端整英挺,但是并没有出色之处,此时露出的深沉笑容,倒是有一种鲜明的魅力。
站在他身后的商知雨用小腿轻轻撞了撞他,轻声说,“再等等。”
徐疾同样轻声回答,“这个角度是最好的,但是……”
“你现在开枪的声音还是太大,卫士们马上会发现的,你跑都跑不了,整个戏班子也就完了,”商知雨笑道,“况且我还没上场呢,这戏不就白排了?”
徐疾歪起头看他,商知雨身穿鹅黄色对襟长衫,绣着精致的红牡丹和蓝色蝴蝶,发髻上几只时新的水钻头面,粉荷色的鹅蛋脸、用炭精描画出来的杏核眼澄如秋水,粉嫩菱唇轻轻勾起,笑吟吟地对他说,“你等到我唱完最后一出拜堂戏,敲敲打打地正热闹,你凑准机会再开枪如何,之后人群一惊你也好脱身。”
徐疾把玩着手枪,“要是铁良不等你唱完就走了呢?”
商知雨不以为然道,“你看看他明显是招待贵客,而且是招待一位要来看稀奇的贵客,否则怎么会不用包厢而留在大厅?留在大厅要中途退场可不那么容易!他一走后面的人肯定会吵闹着不满,上面包厢的贵客肯定会怪他扰乱看戏,他又不笨。”
徐疾邪邪一笑,“那就好,我可不想给你惹麻烦。”
商知雨甩着水袖抽他的背,吃吃笑道,“说得好听,我自从认识你,什么时候没麻烦过?”
徐疾左手向上轻托,虚虚挡道,“小锋,我们感情这么深,就别说这些啦。”
商知雨抿着嘴横了横眼,“我就要上台了,你小心藏好,我这班子家教虽严,但后台毕竟人多嘴杂,你万事小心,有什么变故及时脱身。”
徐疾拍拍他的脚背,“你去吧,我这位子听戏正好呢,听完你的新曲再干活也不迟。”
台上的老生一句唱完退场,从台子另一边上来一位俊俏小生,身着朱红满锈金色花鸟长衣,打了个转身,唱了几句,商知雨就袅袅婷婷地走上台去,一见小生,一耸肩一低头一侧身一后退再一个水灵灵的媚眼横抛,再连退两步回身定住。
就这片刻的功夫,商知雨一声未出,已博得满堂喝彩,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徐疾只看见那鹅黄色的后襟左一飘右一飘,把瞄准的视野挡得乱七八糟,只能隐约见着铁良那一桌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索性暂且放松了心情,静静等待合适的时机。
二楼上的载浔一见主角出场,果然是天姿国色千娇百媚的模样,前日的商知雨是含冤带恨凄切可怜的囚女,而此时又是明艳俏丽初试春情的闺秀,一颦一笑都别具魅力,不由看得目不转睛。
载沣打趣道,“要不要玩玩?听说戏子更带劲。”
载浔吃惊道,“怎么能说这种话!”不能怪两位王爷纯情,他们的父亲醇贤亲王的家教实在是严厉,又因为一个儿子又当了皇帝,对其他孩子的管教越发苛刻,生害怕惹得慈禧不高兴,而载沣又早早担了重任,平日哪敢随意寻欢,今天这话也不过是开弟弟玩笑罢了。
载沣忍笑道,“现在又没人管得了你,就算玩玩也不打紧,难道你还怕福晋不成?”
载浔的福晋必禄氏是法部左丞善佺之女,是谨遵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为载浔已养下一个五岁的儿子,载浔对她甚为敬重,目前连一位侧福晋都没有。
“我对女色没兴趣,”载浔正色道,“娶了正妻当然要尊重她,其他又没有真正让我动心动情的人,何必做那些浅薄的事情?”
载沣挑挑眉道,“你才读了几本外国小说,就懂得真爱了?”他下巴一扬指指戏台,商知雨扮演的那位小姐正和小生花园谈情,两人在台上一走一相随,唱词里把双飞鸟连理枝比了又比,唱腔轻快俏皮,商知雨粉面绯红,眼波荡漾,完全就是偷掷春心的豆蔻少女。
“那不过也是个兔子罢了,你要是想尝鲜也不打紧,”载沣接着说,“我可听说他身价不菲,眼巴巴的人多了去了。”
载浔很不高兴道,“看看戏就行了,要玩这种不男不女的我还不如直接玩个小厮。”
台上的戏份进行到小生告辞了邻家小姐,要上京赶考去了,小姐对月祈祷情郎能金榜题名早日回提亲。商知雨换了浅蓝色的袍子,下襟绣着宝蓝色的兰花,步履缓慢沉重,唱腔呜咽悠远,满堂的人无不凝神细听暗自点头。
载浔细细听了,婉转忧伤的调子如泣如诉,他恍如再次落入中有千千结的双丝网,一颗心被纠结得又酸又痛,只顾怔怔望着商知雨发呆,连载沣扯他的胳膊都浑然不觉。
直到商知雨恰好唱完一段,他的脑门上被敲了一下,载沣好笑地说,“真的这么着迷?你还是第一次看进去戏。”
载浔一脸回不过神的模样,眼巴巴瞅着商知雨轻盈地飘回后台,砸吧着嘴巴道,“人家说什么三月不知肉味,我现在倒越听越饿了。”
载沣扬手叫来随从,吩咐了几句,随后对载浔道,“你看看铁良的主客。”
载浔定睛一看,确实那美利坚特使尼尔.凯弗瑞!
凯弗瑞一身藏青长袍对襟泥金色马褂,短头发藏在棕色镶翠玉的西瓜皮帽里,把奇异的发色藏得严严实实,不看脸的话压根瞧不出是位外国人。他姿态悠闲地端着盖碗茶,歪着头听那风尘女子在耳边娇笑。
载浔撇撇嘴道,“现今的花娘们也都学赛金花的榜样了,应付起洋人也毫不含糊。”
载沣笑道,“在已经开放的口岸城市里,学英文是很寻常的事情,我叫你看,铁良下起功夫来应酬这事儿,他们陆军部一直向德意志订购军火,现在恐怕不仅仅是要插手购买军舰了……”
载浔道,“让美国人跟他接触一下也好,让他知道别只有庆亲王有外援,袁世凯手下的段祺瑞向来跟日本人交好,之前已经被老佛爷(指慈禧)调往深水,现在铁良的第一镇军接访京城,他是需要一点新的支持力量的。”
“要说支持的话,似乎冯国璋也很得英美的欢心,”载浔想了想,苦笑道,“五哥,你看人家都有外国势力支持,就我们哥俩是光杆司令了。”
载沣深深地看着正和铁良说话的凯弗瑞,淡淡说道,“我们哥俩保住皇朝就行,管他谁支持谁,都是我儿子的臣民罢了。”
载浔慢慢点了点头,“五哥,看戏,看戏。”
此时随从提上来一个巨大的食盒,一层层打开,取出齐整的盘碗蒸笼,都是些精巧的广式夜宵,虾饺、蟹粉包、奶黄包、烧卖、叉烧鹅、炒粉、牛丸汤、豆豉小排、卤糟凤爪、香芋糕、萝卜丝饼、云吞面、炸年糕,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载沣道,“饿了吧,吃饭。”
载浔拿了一个奶黄包慢慢地啃,戏台上商知雨又换了衣袍出了场,一生素白像是穿了孝,凄凄切切要去京城寻找离别数年毫无消息的书生,妆容惨淡犹有泪痕,真是楚楚可怜。
徐疾盘起双腿依然坐在幕布后面,眼里盯着凯弗瑞直叹气,刺杀铁良这么好的机会真的要放弃吗?
方才商锋告诉他‘同心’照相馆的同志已经被捕,一旦入狱,必受酷刑,再无逃出生天之可能,他们这些人能做的,无非是继承遗志,共赴国难,大好头颅拼一掷,太空追攫国民魂!
徐疾静静地取出手枪,眯起左眼,拉动枪栓,手指抵上了扳机,弹匣里塞满了七颗子弹,在有效射程四十米之内,凭借他的准头,绝对能一枪打爆铁良的头颅!
但是,凯弗瑞在这里,他怎么能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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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良(1863―1938)字宝臣,满洲镶白旗人。早年曾充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幕僚,协助处理军事事宜,颇受信任。后任户部、兵部侍郎,练兵大臣、军机大臣、陆军部尚书,江宁将军,辛亥革命时,防守南京,与革命军作战,后参与复辟活动。铁良潜心研究陆军,自诩知兵,被时人视为满族中杰出的军事人才。
ps:铁良原本受到载沣的猜忌,辛亥革命之后反而走到一起,为复辟而活动,他一直是晚清时期革命党确定暗杀的重要人物,可惜数次暗杀终被逃脱,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