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念

　　若严看到湿漉漉的神明抱着湿漉漉的流光时，心中涌起一股不知该是喜还是悲的复杂情绪。
　　“天析神君，你的雨，可以让你自己也忘记吗？”
　　白衣神明苍白一笑，一缕湿发沾在额前：“小神建议，阎王您也去淋一淋，这场雨还要再下一天。”
　　若严松了口气，看来是没忘。
　　“我没有必要忘记流光。”她将流光接过来，好笑道，“我也不曾想过，拿回了记忆的神君，竟好像没有以前令人讨厌了。”
　　天析一愣。
　　若严转身离开，留给他一句余音：“神君慢走，小仙便不送了，日后希望神君和流光，再无可见之机。”
　　流光足足睡了三天才醒过来，一醒转便抱着若严哭了好久。
　　“呜呜呜若严你知不知道，我在来找你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很凶的大胡子，身上蹦着火的那种，非说我是个妖孽，要把我收了，我差点就死了……还好有个好心人救了我，不然你可能再也看不见我了呜呜呜……”
　　流光的所有记忆，都回到了没有认识天析的时候。
　　若严抚着流光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流光福大命大。”转念一想，又问她，“流光，你在九重天是不是过得不快活？”
　　流光哭声一顿，还以为自己做梦的时候把什么事情给说出去了，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九重天都很好。我来找你，是因为，是因为我想你了……”
　　若严扶额，她的撒谎功力还是没有见长。
　　“我的意思是，若你不想待在九重天，便留在冥府。你什么都不用想，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
　　流光星星眼地看着若严：“当真可以吗？”
　　若严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耶！”流光抹了把眼泪，直接伸手搂住若严的脖子，“我就觉得九重天那个地方不大适合我，什么仙不仙气，还不如跟着我们若严混口饭吃。”
　　于是，流光又重新握住了判官笔。
　　若严特地把从前在她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批，尽量不要叫她接触到关于那个神明的事情，若不是冥府本就阴暗潮湿，她也挺想让天析在这里下场雨。
　　比起每日反复强调的封口，真的管用多了。
　　冥府虽然阴暗，但对流光来说却是个很熟悉的地方。黄泉边那么多的彼岸花，偏生就只催开了她一朵，如若不是只有她，想必也不会被莫名其妙地提到了九重天去。
　　相比起刚刚醒转过来时心中那股强烈的不适感，如今的流光，觉得自己心里空出来的地方，好像在慢慢地自己填满。
　　直到一日，一袭黑袍落在她的跟前，身姿曼妙的女子像是魔，又有种空灵的干净，见了流光，只愣了一愣，便开口道：“是你。”
　　流光指了指自己，疑问道：“这位姑娘，我们认识么？”
　　碧落看着她默了默，最终摇了摇头：“不认识的。”不待流光追问，她又兀自开口，“我乃魔尊碧落，此番来，是要寻一个人。”
　　“魔尊？”流光好笑道，“小姑娘啊，依我所知，仙魔向来都势不两立的，你如何能来到冥府？更甚，你勿要欺我是个小地仙，我亦知道，现在的魔尊是漠水——”
　　“他已死。”碧落毫无感情地打断她。
　　“死了？”流光吓了一跳，“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杀掉了他？”
　　碧落略带了些许惊讶看她：“你竟什么都不知道？神明天析，半年前，血洗魔宫，魔尊惹怒了他，被生生掐断了脖子。”碧落冷冷吐出几个字，“而我，恰巧听到了。”
　　流光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只干脆利落地转移话题道：“你方才说，要找谁来着？”
　　“一个入了轮回不久的仙者，名叫维凉，他去了哪儿，你便让我也去那。”碧落双手环胸，“剩下的那些事情，你若是想知道，待我回来了，便讲与你听。”
　　这个维凉，流光知道，是个要历劫的神仙，据说还是神明眼前的红人，大有接班之势，此番历劫，兴许回来的便是个神明了。若是他的劫数被这个魔尊打乱，她一个小地仙，如何担得起罚……
　　流光有些犹豫：“你找他做什么？”
　　碧落自嘲地笑笑：“不做什么，只看着他，陪他这一世就好了。”忽而叹了口气，“许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不知为什么，明明自己没有经历过情爱这种事情，流光还是有了一点共情。
　　她在生死簿上添了几笔：“入轮回吧，我可没有帮你，我是跟你打了一架，没打过才让你得逞的。”
　　碧落站在那个漩涡前，笑道：“你们倒是像。”
　　话音刚落，她便入了轮回，留下愣在原地的流光，觉得好像有什么她应该记得，却又不记得的东西。
　　秉承着一颗八卦的心，接下来的日子里，流光有空便去看看碧落的现状。碧落倒是信守承诺，始终在维凉身边，却不曾干涉他什么决定，只偶尔帮他点小忙。
　　比如说，维凉上京赶考，没钱了，碧落便成了那个不小心掉了钱袋的人；维凉住不起客栈，碧落便设了个局让他中了份大奖，免费住进了大宅子里……
　　反正，碧落就是有钱。
　　然而，看久了，流光便开始有点儿心疼碧落。明明自己才是对他最好的人，却什么也不能说。维凉遭了山贼，碧落挡在他身前替他挨了一刀，事后还得一个手刀劈晕他，找了另一个女子照看他……
　　然后，看着他们相爱，看着他们成亲，看着他们生子，看着他们幸福美满。
　　碧落不知道，流光却知道，维凉这一生，都过得郁郁寡欢。
　　他明明知道跟自己成婚恩爱的女子不是那个人，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按着她的想法，一步一步地走完她设好的人生。
　　世间之痛，莫过于求而不得。
　　维凉比碧落更早回来，他此番的劫数，便是求而不得。已然脱胎的神明只冷冷地瞥了流光一眼，像是在声讨她的多管闲事一般：“你当个判官，竟还当出英雄来了。”
　　“神君折煞小仙了。”流光赶紧低头认怂，“小仙实在是打不过那位啊。”
　　维凉握了握拳，冷哼一声：“她虚弱成那副样子，你竟会打不过她，还让她入了轮回？”
　　流光沉默无言，说来说去这事最后还是得怪她。
　　打过了就说“她那般虚弱你还要打她”，打不过还可以说“她那么虚弱你竟还打不过她”，真真是强词夺理。
　　末了，维凉站在她桌前看了看尚在凡间的碧落，看那个只敢远远躲在角落里，偷偷地为他的死落泪的姑娘。
　　维凉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我不敢呢。”
　　神明的语气懊恼又无奈，流光脑中却忽而闪过一个片段。
　　白衣神明坐在桌前，悠悠道：“神明自然会死。有的是违背了天道受天罚而死，有的耐不住那些无边日子里的寂寞，还有的，是为了保护一方苍生而死。”
　　少女伏在桌上，小声道：“那神君，也有这三种可能吗？”
　　神明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很不幸，都有。”
　　流光本能地抓住维凉的袖子，迎上他惊讶的目光，冷静开口：“你若是喜欢她，就不要让她成为所有祸端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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