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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长沙大火持续了五天五夜,全城几乎被毁于一旦,民居、医院、学校、银行……还有地面文物,我们一概没有保住。
我再见陈镜予已经是大火后。十一月十八日时委员长亲自督促审判主犯,酆悌、文重孚、徐昆三人全都拉出去毙了一遭,审完就是嘉奖会。
我原本因着军衔职位太低的缘故而被拒之门外,能进去是因为小霍带我的缘故,军衔高一些的都知道他是陈镜予的副官。
我被安排在最后边坐下,喜滋滋看陈镜予站在台上,军装崭新,打底的是军需部给她换了的一套,她的白手套也是新的,衬起来英姿焕发。
抬手敬礼,磕脚跟后的立正,接过五等云麾勋章后,绷着嘴角面向台下。
结束后她没多说什么,见了我只露一个笑出来,“你看,我说了我不会死。”
我跟着她上车,把她从头到脚看一遍,看她还是完好无埙的,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才松下来。
小霍转头问:“长官,还是去医院?”
陈镜予点头做肯,我一听见医院,又记起她手上还有伤,伤还没好又去医院,怕是哪里又伤了。
陈镜予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放松:“我没事,去医院是因为……”她神色有些怪异,“有个小鬼……算了,等去后,你自己看吧。”
湘雅医院跟我前几次所见到的并无什么差别,我跟着陈镜予拐过几张床位后进一个单间,单间门口居然还有一个士兵在执勤,看见陈镜予后立正敬礼。
我暗自好奇这里面住的是哪家大人物,绕过屏障后听见里边的声音:“来,再吃一口好不好?”
典型的哄小孩语气。我狐疑地看陈镜予,陈镜予撇撇嘴,做一个让我自己去看的手势。
里面一张病床,床上半坐着一个小孩儿,床边做一护士,正给他喂饭吃。小孩儿一丁点大,可能也就是三四岁,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长大后定会迷倒不少姑娘。
小孩儿原本还拧着脖子各种避开喂过来的饭勺,躲闪之间看见我们,眼睛立马就亮了,双臂伸开要抱。
我暗暗心算了一下他的角度弧度,结果出来时,陈镜予刚好从我身边经过,上前去接过护士手中的碗,“我来吧。”
有陈镜予喂他,小孩儿顿时乖巧地不得了,陈镜予喂一口,他吃一口,两只手乖乖放在腿上,坐姿都直了些许。
护士路过我们时,跟小霍打趣说:“还别说,这陈长官一来啊,末末乖地不得了。”
小霍乐呵呵的:“大概是真的跟我们长官有缘吧。”
我对看过来的护士笑笑,等护士走后,立马捣捣小霍:“怎么回事?这小孩儿是谁?”我想起刚才护士揶揄的眼神,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该不会,真的是陈镜予的私生子吧?”
“陆安,你话本子可以再多看一些。”陈镜予没回头,说话间又给小孩儿喂一口。
“但是,你一来他就乖乖巧巧的……”
“他今年不到四岁,我问你,四年前我在哪里?”
“呃……剑桥?”
“剑桥四年级,在办退学手续。”
“哦。”我再跟不上什么话,她提了四年前,四年前我刚考进剑桥,知道她在国王学院,便放弃了资源更庞大的三一学院数学系和大笔奖学金,转而来国王学院找她。但是我跟她在国王学院那短短不到一年的相处中,争吵和心灰意冷占了半数。
她说她要转学去德国军校,我不准;她说她会回国,我不准;她说她的转学批不下来,她会退学直接考军校,我不准。但是没有用,她一意孤行。我抗拒过,斗争过,连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都剖出来给她,她连震惊都没有,只留给我一句“我会给你一个答案,但不是现在”。
四年前对我来说不是一段很好的回忆。
陈镜予喂完碗中最后一勺,从旁边拿了手帕给小孩儿擦嘴,“这小鬼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你别瞎猜了。 ”
她示意小霍来照顾一下,自己拉着我走到门口,低声说:“他是我从火灾废墟里捡回来的,长沙本地人,家里一家五口还有个妹妹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还呛了烟。”
“他……还这么小……”
“太小了,又受了惊吓,她妈妈拼死抱着他和他妹妹跑到门口,还没出来就被横梁压在下面,我跟小霍把他救出来后,就一直认定了跟着我。”
陈镜予往里边看了一眼,明知隔着屏障是看不见小孩儿的,“可能是我跟他有缘吧。”
她的眉目间舒展开来,整个人都变得非常柔和。
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那你……要收养他吗?”
“收养?”陈镜予苦笑着摇头,“我自己都在军营里,带一小孩还怎么打仗?”她摆手打断我的接话:“先留在医院治病吧,我再托人找找他亲戚,这期间多来看看他。”
我们又重新进房间,小霍正在逗小孩儿玩,小家伙咯咯直笑。
这之后陈镜予托了重庆那边给小孩儿找家人,我有一次接到她父亲的电话,那头问我:“小安啊,镜予是不是在外边玩野了?”
我把这事跟陈镜予说,陈镜予喷口气:“老头子整天数落我,我第一次打过去,他以为我在外边鬼混有了私生子!”
我捧着肚子咯咯咯笑,“他怕是你在军营待久了,日后不好嫁人。”
“嫁人?”陈镜予嗤笑:“老头子看上的那些个门当户对高官子弟,个个都是些粉面油头的草包,整天拿着大洋吃喝嫖赌抽大烟,除了□□龟脑缩在重庆还会做些什么?鬼子来了,第一个投降的就是他们!”
一个多月后,倒是吴应堂来了电话。军线本就紧张,我一听是他,就抢着要电话,陈镜予边听电话边拿手背抵开我,微蹙眉回道:“嗯,知道了,帮我谢谢你父亲。”
我能隐约听见吴应堂的大嗓门:“没事儿,咱两谁跟谁啊,我父亲还说要你回重庆后去看他。”
“嗯,等胜利后,我在金陵春宴请。”
她说完就挂电话,我瘪着嘴:“你都不让我跟应堂说话!”
陈镜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烟盒瘪了大半,她敲出一根出来叼着。我一看她抽烟,上手就去夺:“你不说你戒了吗?怎么又抽上了?”
陈镜予猝不及防之下被我夺了烟,微微愣神间有些无奈,她把烟包收回去,还轻轻拍拍口袋,确定它在。
战时物资紧缺,我盯着夺下来的这根想了半天,挫败地还给她:“最后一包。这个对身体不好。”
陈镜予接过,微微一笑后揉一把我的头。
“应堂刚才说,他父亲那边来的消息,那小鬼家的几个亲戚死在淞沪轰炸里,父母都是生意人,从上海避难来的长沙。现在孤身一人,是个孤儿没跑了。”
我皱眉问:“他要被送去孤儿院吗?”
“长沙的孤儿院在火灾里被烧了,现在湖南和其他几个邻省也不安全。”陈镜予拿着火柴划拉一下,点了火,“那小鬼刚被查出来胃不好,里边器官缺了点,我没听懂医生的话,不过肯定得靠药养着,估计要做好几次手术。”
“这……我们这边条件不好,药也不够,能救得了吗?”
“不知道。”陈镜予慢慢吐出些烟出来,她伸手把我往旁边拉一下,避开烟。
“那怎么办?”
“我准备收养他,等他再恢复地好一些就送去重庆,我父亲会安排他出国,也算是,陈家的子嗣了。”
“你、你说什么?你要收养他?”我震惊地控制不住表情,“陈镜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说他姓陈,你觉得你父亲会怎么想?他跟你……”
陈镜予截住我的话,吐了烟后淡淡道:“总不能看着他流落在外,白白丢了命。”
“但是……”陈家是大家,这一代的嫡系里只有陈镜予一人,外人即使是再疼爱的养子,也不可能抛了血脉。
“我看他也机灵,前几天教了他几句诗,再考起来背得滚瓜乱熟,是个可塑之才,好好教导未必不能打理陈家的家业。若实在不行……”她的眉眼都隐在烟雾缭绕之下,显得淡极了,“那就把家业过给我那些堂兄表兄的,只留些本钱送出国去,活得安稳就好了。”
民国二十八年年初,陈镜予收养了末末,在医院跟末末说了这决定后,末末歪头问:“我要叫你陆妈妈吗?”
我笑,陈镜予也笑。
我们在医院跟末末过了元旦,小霍比末末还高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家长官居然做母亲了?!”
陈镜予踢了他一脚,我实话说:“可是我并没有在你家长官身上看见母性的光芒。”
夜深后我跟陈镜予在病床旁空着的那张床上挤了一晚,陈镜予说:“陆安,我想了想,我应该给那小鬼一个名字的。你说,叫陈念国好不好?”
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从她的气声中听见笑意,我问:“是因为日后要送他出国,所以告诉他要念着国家么?”
陈镜予摸黑碰到我的脸,顺着脸颊的弧度往上走,拍拍我的头:“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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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一直不会说祝福的话,有一句话从来都说不腻,兜兜转转放哪都能用:
愿平安喜乐,如己所愿。
今年倒是又多出来一句,与君共勉:
不要急,你想要的终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