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再世之光

　　“桑园本因坊好久不见了。”本因坊挑战赛第一局，离开赛还有一个小时，进藤在棋院见到了桑园。他正站在棋院的门口，吸着香烟。
　　“啊，进藤君啊。好久不见了。”桑园就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打招，纯然没有面对临阵对手的感觉。“自从上次被你打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了呢。”
　　说着算是沉重的话题，语调倒是十分轻松。
　　桑园有种预感，自己从本因坊成为头衔以来守着这个头衔会在这个少年的手中失去，但并没有可惜之类的情绪，作为战前登上超一流一直到现在的唯一一人，他经历过与昭和棋圣的两次十番棋，九次本因坊特别对局，豪夺过七十余冠，尝试过了七大棋战所有的第一个冠军，现在终于要将自己视为生命一部分的本因坊名号拱手让给这个世界有史以来最为少年的天才，这是道策也不曾有个机遇啊，又有什么遗憾的呢？只是，哪怕是他这种“我死便埋我”的性子到了这时候还是掩不住心中的那一丝怅然。
　　“进藤君出现后日本学习围棋的青少年突然间多了一百多万对吧。”桑园问道。
　　进藤登上世界冠军宝座以来的两年确实引起了一阵学习围棋的狂潮，当然这不是因为他的原因，他只是稍稍增加了一下围棋这项古老技艺的曝光度而已，真正让学习围棋人数暴涨了一百多万的正是围棋自身的魅力。如果不是围棋自身拥有这种魅力，那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围棋这个游戏存在也不会有什么人去尝试的。
　　“我只是追求神之一手中的一员，没有这样大的能量，立不下这样大的功绩。”进藤占据了大门的另一角，与桑园像两尊门神一样立在棋院的门头，惹得早来的记者一阵狂拍。
　　“进藤君知道国内的围棋头衔赛都是新闻社出资创办的吧？”桑园突然转移了话题。
　　“嗯。所以叫做新闻棋战。”进藤看着脚尖，调整心情。虽说技术上不怕桑园，但是如果被心理战成功的话那可就麻烦了。桑园本因坊可是心理战的高手啊。
　　“看过杂志上的小说吗？”桑园又问道。
　　“看过。”进藤愈发不懂得桑园的意思了，扯得有点远了吧。
　　“再早些的时候报纸也是连载小说的地方，而在小说之前就是我们的棋谱了。”这里的我们当然不是没有进藤，进藤的棋谱基本上是刊登在棋道杂志上的，头衔赛的棋谱才是各大新闻社独有的。“嘿，老头子我虽不如顶峰时候的泉九段，在十几年前的国民文化人物知名度也排过前三十的。”
　　比得过泉九段的人不存在的吧，那可是曾今知名度仅次于天皇的人呐。
　　“现在明星式的生活一去不返咯。”桑园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知道如果一直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围棋在日本恐怕就只能在一代一代中泯灭，所以我拉了当时正在起步的中国一把，又让我的得意弟子回了韩国。我当时可是认为他是世界第一天才啊，没想到遇到了你。嗯，还有哪位现在只有十八岁的少年。”
　　“为什么说这些？”老年人爱絮叨固然可以理解，但是他们接下来可是要在棋盘上生死相博的，说这些话是为了消磨自己的战意吗？
　　“不知为什么见到你我就像见到了昭和初的棋坛，众星拱月一般被新闻界围绕其中，只要能够办下一个足够精彩的围棋赛就能够让自己的报纸销量告上一层楼。现在能有这种能量的只有你一个人了。其他棋士只能够做你的陪衬。”桑园扯着笑脸，看得进藤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
　　“棋道何时需要众星拱月了？棋盘上的事又为什么要去追求世人的追捧呢？棋士们追求的是在棋盘上下出神之一手，从来不是更多的人爱上围棋。宣传的事自有新闻工作者忙活。棋士要做的是展现围棋的生命，棋盘外的事交给棋盘外的人就好，以此作为评价棋士的标准真是令人反感！”佐为在进藤背后说道。让进藤更加的难受了。
　　好像活在世间的人都会纠结于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追求棋道当然是身位棋士的职责，可现实却是作为专心投入棋道的先决条件是有人愿意养着自己。在幕府时代是政府的俸禄与达官贵人的赏赐，在现代是新闻社赞助商的奖金。当关注围棋的人数开始下降，这些资本家看不到金钱在诱惑自己的时候无论曾今有多么的喜欢也会收手。不收手的都死在了时代潮流之中。没了赞助商自己还能坚持吗？哪怕自己能够坚持一面工作养活自己一面专研棋艺追求棋道，其他人呢？没有对手的围棋还是围棋吗？这种事情他可是已经看到过苗头的。那些新人棋士根本做不到闯进循环圈，所获得的对局费甚至不够他们付房租，只能够投入更多的时间去教授学生或者下指导棋。所谓的中产阶级职业纯粹就是个笑话，如果只靠下棋的话职业棋士大部分只能够去住网吧了，只有少数占据黄金交椅的顶尖棋士才能混口饭吃，如果碰上个时代霸者将所有的头衔占据，其他的棋士也只能够多发展对局之外的业务让自己不至于太过辛苦了。
　　棋士的路上只要有棋就可以了。
　　这句话就在这两年里已经被他用了十几次了。用来拒绝唱片公司、影视公司、甚至还有出版社。
　　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就是个爆点，话题，足够吸引民众的目光，能够为他们获得更多的利益。
　　但他拒绝了，因此他的名字不过是在围棋爱好者之间流传，走在东京街头完全不需要戴口罩来遮掩面容。
　　三智元说他做得对，棋士要有棋士的操守，为了什么推广围棋绝不是哗众取宠的理由。进藤则回复他你的初衷不就是希望他推出一个明星吗？
　　对于身位棋士而言的我只会推出棋盘上的明星，棋士的长相歌喉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棋士只要有棋就好了。
　　三智元是这样回答进藤的。叼着烟，眼睛瞟着天花板，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做派。而进藤知道这位理想主义者已经参与了他家的产业运作，并且在自己的提醒下在互联网上不择手段的扩大这影响力，为了谋取和更多的金钱。围棋不过是一个底线，现在还在，未来就不一定了。
　　桑园的话本意并非是要对进藤展开什么心理战，只是人老了在让出宝座之前啰嗦几句罢了，可进藤就这样轻易的陷入了自我营造的悲观之中。
　　作为职业棋士进藤本不应该有这种心态的，可最近紧凑的棋局令让神经无时无刻不是紧绷着，处在最敏感的状态之中，只要有那么一丝的动静就足以挑起他的神经来。
　　‘佐为，告诉我是我想得太多了好吗？’进藤闭上双眼无力倚靠在棋院大门的一侧，在心中对佐为说道。
　　佐为没有回答，这些事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作为棋士的他只有围棋，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进藤忽然有些羡慕起佐为来，以幽魂的形态存活在世间追求棋道，不用去管什么他人的死活，自己的生计。只要不停地、不停地下棋，没有现实因素的困扰。
　　“进藤君，对局快要开始了。”听到声音进藤睁开双眼，见到的是理事长竹实九段，也是今天这场对局的裁判长。
　　“已经要开始了吗？”进藤问道。闭着眼调整心情没注意时间，睁开眼才发觉太阳似乎是更大了些，时间流逝在了混沌之中，丝毫没有让他察觉到。
　　“是的，还有五分钟。”竹实点头回道。要是作为挑战者在第一局就因为迟到判负那也太冤枉了些，尤其是他明明已经早早地到了棋院门口。
　　“啊。谢谢提醒。我先进去了。”进藤行礼后快步走进棋院，直冲幽玄之间而去。
　　果然其他人都已就位，在川端康成所书的深奥幽玄之下桑园正正襟危坐，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进藤理好衣服，上前鞠躬后也跪坐下来，用随身携带的毛巾将本就一尘不染的棋盘又擦了一遍。这是对前辈的礼仪，棋院对他在这一方面的教育早已深入骨髓。
　　接近一个小时的心态调整并未让进藤真正扭转状态，面对捍卫本因坊头衔的桑园这无疑是一个令胜负天平倾斜的大事。
　　桑园和桑园本因坊是两个人，这是棋界的共识。如果说年轻的桑园是百分百桑园，现在的桑园在其他比赛也就只剩下百分之八十甚至更低，但在本因坊头衔赛上的桑园永远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强大，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从他手里得到过头衔的原因。哪怕全年所有的对局都败了，本因坊赛的决胜四局桑园是一定不会失败的。无论对手是谁。
　　后来的进藤面对桑园时桑园已经老迈到了下一局棋生一场大病的地步，但那依然是令进藤铭记的苦战。在此之前塔矢也曾登上挑战者的位子，但都铩羽而归。
　　今天又要再一次领教这位低二十二世本因坊的高招了，自己的心态却还没调整到位。这让进藤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胜不了这一局了。
　　猜先，落子，激战，进藤的预感越来越来越浓，分明被誉为鬼手宝库的桑园在这场对局之中可以算是中规中矩，分明棋局开始进入自己熟悉的步调，好像只要步步推移下去就可以拿到这一场宝贵的胜利。可内心还是不能安宁，棋盘上已经足够乱的棋局在眼中更加显得波诡云谲。肯定是看漏了哪里。但是就是找不到。
　　小心翼翼的放下一子，进藤不由的再次推算起局面来。桑园则是收拢了双手，身体前倾，紧紧盯着棋盘的右边，透露出骇人的气势。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能杀的棋不杀，获胜也不是好汉”的桑园本因坊作为日本近代大部分大杀局的始作俑者动了杀心了。
　　这一姿势维持了近两个小时，无论在那个时期都算得上是长考了，就在要封盘前一分钟不到桑园从棋盒中取出一枚棋子，轻飘的摆放在了棋盘上。点透。露骨的杀棋。
　　进藤看到这招暗道一声果然，但却已是无力回天。在桑园长考的时间里他着右边那块棋，想着如果是对手会怎样杀棋，而桑园落下的这一手正是他想法中最严厉的一手。不出意外，右边这一百多目的大龙是死透了。
　　写完封手后进藤有些失魂落魄，他莫非真的要和本因坊无缘了吗。
　　晚餐草草点了份外带寿司解决，在网上申请了一个新的账号，在对局平台胡乱找人下起棋来。从开始的轻松胜出到后面对手越来越强大，逼得他强打起精神来下。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才打着踉跄站起身结束网上的发泄战役。三十胜一负，唯一的那一负也不是输给了对手，而是输给了鼠标。
　　“阿光，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对局吗？”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要开始继续本因坊赛的第一局了，可作为挑战者的进藤还顶着黑眼圈，动作迟缓，走路都不大利索。
　　佐为看他下了一夜的棋，可没有从棋中看到进藤的影子在里面，除了戾气还是戾气，杀棋不是因为那是那是需要制敌于死命的胜负处，而仅仅是为了杀而杀，能杀要杀，不能杀也要杀。占着自己力量大、算路准欺负下手。这不是正常的心态。
　　“已经输了。今天去不过是走一个过场。”那一手之后自己已经落后了一百多目，若不是不好当即认输恐怕早就把棋子丢回棋盒之中起身认负了。
　　“唉...”佐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样的进藤离他所认知的进藤实在太远太远了，就像是一块白布掉进了染缸之中，再次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本质虽不见得有所变化，但颜色已经面目全非。
　　这局棋最后以桑园的获胜告终，进藤拖着疲惫在第二天又在名人循环圈中惜败绪方，十段赛惨遭塔矢名人淘汰。随后的一阵进藤就像收到了失败诅咒一样，在赛场连连失利，本因坊挑战赛被打到三比零，丢掉了王座、名人、天元、十段的挑战权，在四年一度世界赛十六强赛被女棋手淘汰，唯一的好消息只有在这一连串的坏消息中还是在塔矢行洋的挑战中守住了碁圣，或许还要加上还没有从棋圣循环圈出局和在另外一个世界赛还持有着一个八强的名额。
　　流年不利，作为为全棋界所公认顶尖棋士进藤今年的成绩显得无疑太过惨淡。与之相对的，刚刚升上初段的塔矢亮则是流光溢彩，气势迫人。升段后的第一场对局便将座间王座打得玉碎当场，虽说是让二子棋也足以自豪。之后伴随着的便是不休止的连胜，无论对手段位高低，一概战而胜之。颇有当年进藤从业余赛打上职业赛时的气势。
　　“恭喜了，塔矢。”
　　进藤一个人对着棋道杂志封面上的塔矢照片说道。
　　回答他的是一阵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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