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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篇(十)
人事难算尽,顾老爷原本打算的很好,顾家有老管事坐镇,以不变应万变,顾芸大可在孟北庄等待未婚夫到后,借外力以新的民法典确认她的继承权。但是他忘了,老管事在顾家中的一切威权,皆出于他之手,顾老爷一死,老管事便只是一个泥菩萨,或可被好好供奉,也可被打碎在地。
现在老管事生死不明,顾老爷的计划已难撑到顾芸的那位未婚夫来。
姜暮远带着顾芸纵马在夜色中,顾奈川敢光明正大到破庙来“请”顾芸回去,说明顾家已然回不去了,顾氏宗族已经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要真刀真枪地说服顾芸放弃一些本属于她的东西。现在,老管事不知去向,孟北庄也已经被土匪烧成白地,一时之间,顾芸竟不知该往哪里去。她越发坚信父亲的死,和顾奈川有关,顾芸低声问姜暮远,为什么不直接把顾奈川杀了?
姜暮远摇了摇头,说,你的事情,不是一个顾奈川死了就能解决的。
实际上,开出那一枪之后,他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是,杀了顾奈川,很简单,但顾氏宗族还会有其他人站出来。而且,当时顾奈川的手下在门口虎视眈眈,顾奈川一死,姜暮远和顾芸只怕连那间屋子都走不出去。非关生死之大恐怖,整个顾家上下,除了顾芸,没有一个人值得他以命换命。
夜路难行,月光下匆匆赶路,很艰难。晚上风大,而且湿气重,姜暮远尽力在前面挡着,但并没有什么用处,两人都冻得很难受,好在他们终于在下半夜,找到了一处村子暂时落脚。村子很破,连条叫嚷的土狗都没有,十分安静。马拴在一颗枣树上,他们翻过一堵围起来的矮墙,村民的门敲不开,姜暮远无奈带着顾芸走到旁边一间草棚,里头堆满了干草和去年晒干的稻杆,那是烧火用的。
这里好歹能避避风,而且埋在干草里,勉强能御寒,两人挤在草棚里,和衣而眠。
“累了吧?”顾芸问他。
“还好。”
姜暮远并不好,他的僧袍原本就不怎么厚实,更糟糕的是他还是个和尚,头顶平白少了头发御寒。他睡在外侧,心想好歹熬过去这一晚再说,但是他显然低估了寿阳县的冬天,还没过一刻钟,他浑身就已经被冻得快要僵硬起来,感觉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
忽然,一条手臂绕过了他的手臂,紧接着一个温暖的身体贴在了他的后背上,他知道这是记忆里拥抱的感觉。姜暮远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耳朵后头传来了顾芸幽幽的声音:“你是在怕我吗?”
姜暮远一动不敢动,他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是出家人。”
“你吃肉的,也喝酒。”
“我不但吃肉喝酒,也杀生。”姜暮远应道:“说一个故事给你听——我娘是个妓馆中卖笑的女人,我爹不知道是谁,民国三年,我娘来到山上破庙,怀里抱着我,对寺里的和尚说了一个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故事,然后一头撞在柱子上死了。那天,我被一块破布裹着,很饿,连哭都不会,倘若不是师父决定救我,我早就死在了那一年。”
“你师父是个好和尚。”顾芸低声道,“你也是。”
“师父救我,与我是谁并无关系,我救你,其实也是如此。”
“可是你还是没有说,是不是怕我。”
怕你,当然怕啊……
所以姜暮远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其实,对于顾芸而言,这个简单的拥抱的动作,便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言语中带着些许余温。
她突然着了魔,说:
“和尚,我们私奔吧?”
顾芸埋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快要睡着了一样,她的眼睛一直闭着,眼角有泪,只是姜暮远并没有看见。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远处的群山,那些山峦,在黑色的夜里只剩下一个轮廓的线条,如同蛰伏的巨兽,要碾压过一整个冬天和春天。私奔啊……这个字眼从顾芸的嘴巴里说出来,姜暮远不知为何有些觉得好笑,他真的笑了出来,说:“私奔,去哪里?”
“哪里都好。”
顾家的家产,不要了又怎么样?她要离开这里,离开寿阳县,走得越远越好。顾芸讨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憎恨这里每一个琢磨着怎么喝血吃肉的人,去北平或者上海,安稳度日,读书或者工作,哪怕开一间铺子,难道不比这里勾心斗角好?
姜暮远懂她的意思,如果他是从小在破庙里长大的空远小和尚,而不是姜暮远,这确实是更好地选择。
但他是姜暮远,他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终究是要走的。
他不知道那条该死的白狗会给他多长的时间,甚至不知道白狗能不能兑现它的承若,让老婆活过来,姜暮远只能选择相信。但他知道的是——民国二十一年的元宵已经过去,现在是西历一九三二年,去年东北已经沦陷,五年后就是七七事变。战火一旦燃烧起来,无论北平还是上海,哪里又是能让人安稳过日子的地方呢?姜暮远说:“我管不了你一辈子。”
顾芸叹了口气,有点烦,说道:“睡觉。”
“你抱着我,睡不着。”
“那你就冻死吧。”
他没有冻死,姜暮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上正盖着顾芸的深色裘皮大衣,顾芸正坐在草棚另一头远远看着他。顾芸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刚才这户人家的主人醒了,看你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敢靠近,卖给我们些干粮就躲到屋子里去了。”姜暮远不信,起来敲门,想要谢谢人家,果然,顾芸说的没错,门在里头扣上了打不开,也没人答应,姜暮远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好好一个和尚哪里凶了?
还是早点上路吧,他问顾芸,你爹有没有给你安排别的后路?顾芸说:没有,西门镇算不算。
那是老管事的家。
希望老管事是真的年老体弱,打算颐养天年。
顾芸很担心他。
老管事从小看着顾芸长大,感情极深,且对顾家忠心不二,早年间,顾老爷赏给他一门亲事,也是在西山镇,老管事于是在这买了一处宅院,成家立业,顾芸小时候来过几次。西山镇是一处集镇,如今元宵刚过,还算热闹,姜暮远和顾芸到老管事宅子门口时,却听到里头隐隐传来的哀乐。
两人相视一眼,姜暮远道:“没有必要进去了。”
姜暮远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带顾芸去省城。寿阳县终究是顾家的地盘,有老管事在,顾奈川奈何不了顾芸,但老管事一死,寿阳县便成了凶险之地。从北走,只有一条大路去省城,走到一处山脚下,姜暮远皱起了眉头,从西门镇出来,就有人吊在自己后头跟着。
“走快点——”
姜暮远和顾芸上了马,往省城方向快马加鞭。
寿杨县城,顾家老宅里,顾奈川躺在床上,咒骂不止,脚上已经包扎过,但以医生所言,这条腿大概是要瘸了。正骂的痛快,从外头进来一个下人,谄笑道:“顾少爷英明,您猜的没错,有人在西门镇瞧见了芸小姐,还有那个和尚,样貌对得上,肯定没错。看样子,他们正在往省城去,出了寿阳县,我们可就不好找他们的麻烦了。”
顾奈川沉下脸来,说道:“省城方向,要经过回头岭吧?”
“是,那里就是孙朝宗的地盘,顾少爷。”
顾奈川冷笑道:“哼,孙朝宗那个蠢货事情没有办好,孟北庄竟然逃出了两个活口,还是必须死的两个人,给他们传个消息,现在人要经过他的地盘,抓住那两个人,最重要的是那个小和尚,送到我这儿来,生意才算是结了,钱我可以照原数给。”
“是。”
下人匆匆离去,顾奈川看了眼自己腿上的伤,又低声默念了一句:“和尚!”
——————
行船走马三分命,前面就是回头岭,此间土匪极多,偏偏又是商旅要道,姜暮远和顾芸索性混在一个马帮里。和尚尤其擅长忽悠,三言两语,便让商贩都敬佩不已,纷纷叫他大师,姜暮远留神注意着身后的动静,跟踪自己的人似乎不见了踪影。
“大家加把劲,早点到窝子开亮咯!”马锅头是马帮的首领,一个胡须很长的中年男人,面容刀削斧刻的几道皱纹,嗓子很响亮。
“好咧——”众人应道。
就在这时,山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口哨,马锅头脸色一变,果然,没一会儿十几个骑马的土匪呼着口哨冲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这条道他们常走,这里的规矩也清楚,要孝敬沿路的土匪山头,他们早已经备好了拜山银,马锅头正打算上前说话,为首的土匪却皮笑肉不笑道:“真能跑啊,弟兄们,把他们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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