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旧事

作者:古源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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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城旧事


      第十章

      “燕子燕子,快来扶你家少爷。”筌管事打着乌骨伞送人回来了。

      “哎呀这是怎么啦?”

      “小声着点儿!别提了,这孩子心眼儿实,不知难过的怎么样呢,又生生挨了几日祠堂,四爷看着不好,赶紧打发我送了回来。还叫别嚷嚷着让你家夫人知道。她自已也七病八灾,别挂心着又添了病。”

      “还说呢,夫人一听小哥惹了三爷,还给整去罚那么些天,就存了病心里,这两天又换了好几副药了。哎,这一身水的,先弄进屋再说。”

      “好了,我没事。”戚少商勉强忍着疼,直起身子道“你回四叔,我跟三娘相交一场,后事有什么可帮的,必定跟我说。”

      筌管事应了声就走了,那乌布伞一颠一颠没入灌木丛子。雨已经停了。屋脊饱浸了水,更分明了南地秀致的黑白,檐上滴答答一溜儿水珠子下来,戚少商一头乌发越发的打得稀湿,半长留海粘在青白脸颊上,灯火下看着,那眉目、郁郁的潮湿。凭添了几分道不明,总不似平常神色了。

      洗过澡裹暖和了,又沏了滚滚的茶水喝下去,总算好看很多。戚少商躺在驼红软榻子上,倦怠的半翕着眼。

      “燕子,我怎么听人说,三娘病得不醒事的时候,三叔却跟惜朝去了上海。”

      “小哥还念着他呢!依我看,这顾少爷也是不像话,来了才多久,勾得三爷越发下作了,年轻轻的吸起了鸦片烟且不说,三天两头出去狠赌,败了多少还不肯罢手,灌了迷汤似的,倒把个好好的贤夫人搁下,又娶了那位进门!闹得家无宁日。”

      “你原先不是挺喜欢他的?每天早上掐花送水,热乎劲儿,比待我还精神。”

      燕子红了脸,一甩水辫:“先前瞧他那样俊,谁见了不是心里喜欢。可别说我,小哥你还不是成日家老跟他后头转,好吃的好玩儿的全顺他的意儿捧着。亏得他缠了三爷,不然哪……”听到戚少商皱了眉心抱怨骨头咯吱刺疼,连忙搁下茶盅子给他揉着捶着,“小哥你可再跟他厮混,夫人不喜欢。”

      “可他待我,总算不错。嗳,疼……燕子,膝盖……你瞧瞧是不是乌青了……”戚少商倒抽口气,按在红木茶案上的指越发泛白,刚才只觉得麻,一怠下来却入骨的痛。

      “青了一块!不碍事的,左右痛上几天也就完了。小哥你是不防人的,还给他说好话呢!你在里头受苦,他却只顾着捧着三爷寻乐,也不见为你说上一星半点子好话,岂不是个无情无义的。”撇撇嘴小心给他揉捏着,“不过,他不理会你,倒是你的福气!”

      戚少商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实在有趣,敲敲她额头:“这话是妈教的吧,你一个小女孩子,哪里就想到这些。”他不糊涂,顾惜朝不是好人,这是早知道的。只是,若顾惜朝待他没有点真心,他也不至于厮近他。

      “你也小看人了!也有夫人说的,难道我自个儿连好歹都不会分了?大家传得龌龊,我可就不信那些事,顾少爷自已也是有钱有身份的,犯不着……”话到这分上,脸也臊了,下头的也掩住不说了。

      “好了,燕子,我睡会儿。”门从外头关上,屋里罩着灯。

      寻常的松花绿沉帐子,黯黄的光给那样墨绿流粘的色泽吸融,倒映成了微弱的金墨,这就忽然成了合该捧手心里珍惜的金贵了。很多事,岂不也是这样,明明已经被人遗忘了,偶然的光彩,再次的珍而重之、潜进心底牵挂着了。

      整理三娘遗物的时候,底下翻出双半旧藤黄面子赫石底绣花鞋来,里头搁一张朱红戏票,那红,可意里七分怅惘,太久远了,不那么甜了,——再清妙的喜悦,都过去了。

      这鞋,包了又包,珍重藏着的,婉秀苍黄,回忆若是有顏色,就该是这样的。藏匿了那些年岁、故事,烧在火里,却是可惜了。

      趁着别人不留眼儿,戚少商悄悄留了下来,也算是做个念想。也许某一天,不知如何的,就触及了故事的心脏……

      天未大亮,曦日还在云后。那厢做着道场,锣儿钋儿,钟儿磬儿,悠长、叮鸣,遥遥的枕上听着,恍如隔世。

      昏沉了半天,到底还是挣扎着起来,帮着办三娘的后事。支了票子叫人去扎彩架子,回帐目的时候,四叔突然一摔厚沓帐本说:“这老三也忒不像话!叫他管帐竟然钻空子挪用公中的钱!以前就吃喝嫖赌,现在跟着什么顾三爷,越发的不像话!赔了自己的钱不够,连我们名下的也敢动。”

      戚少商吓了一跳,捡起来细细翻阅,外行人倒也看不出来什么,一眼扫去进进出出差不了多少,疑惑抬头看着暴怒的四叔。

      “你能看出什么来!”冷笑一声。看了戚少商一眼,拍拍他肩:“他要赌我管不着,债台高筑也是自找的!可是亲兄弟明算帐,总不能亏我们的钱还他的赌债,你说是不!”

      “不是四叔我不讲情!少商你想想,你是个不管事的,能有多少钱,就靠着大哥留下的那点子地,他连你的份也黑,等老太爷百年后,就是他把体已都给了你,你还有妈要养呢!这事儿要是姑息了,只怕整个戚家都要让他给输了出去!”

      戚少商心里冷笑,老三固然不是东西,你四爷又是什么人!太爷不过一时交待他办理后事,他倒趁机查起帐揪人辫子来了!就这么迫不及待么!

      “那四叔的意思是?”

      “你瞧瞧,他媳妇归天他还在那儿逍遥,像话吗?”一时激愤牵动垂着厚厚两肉墩的脸颊抖了抖,“总之,是不能再纵容他的!”

      大的唬人的眼这时候狡赖的眯狭着,斜觑着戚少商:“少商,太爷脾性你最清楚,我也想自己出面,可是怕气坏了老人家的身子。他疼你,见了你心里头高兴……”

      “三叔!”戚少商忍怒打断他,“看在已亡人的分上,也不该现在提这事儿!三娘后事要紧!”

      退了出来,走过穿廊,数点假石芭蕉,抽绿芯子,蜡绿叶子,梧桐高枝,叶落纷黄,上头是青天……一些云也没有,好一个高秋!

      那个下午,三叔回来了,和顾惜朝一起。灵堂黑帷白帐,他就歪在杌子上,神思恍惚看着漆黑棺木里的三娘,回不过神来!触手可及的棺木,长长的白练挽联:

      惊变埋玉,洛水神悲生死恨!还巢失凤,游国遥想牡丹亭。

      峻厉的黑与白,生与死,荡卷在他眼前,迷人神魄。痛得剜心掏肺,哭不出来了!好一会儿才滴下几滴泪来,趴伏在椅背上嘤嘤喁泣。

      戚少商不由冷笑一回,既有今日哭的,何必当初!

      朱红着绿雕凤瓴、画廊长长,地上两排白绢圆灯笼,捻起白腊,一盏盏对上火,高高挂上。灰蒙夜色,身后,素灯一盏盏亮起,树巅毛月。戚少商腕上挂着络粗麻,糙糙垂下,也不回头,淡淡道:“顾惜朝,你不必跟着我!”

      顾惜朝倚着细长柱子,半眯着眼望天,半月爬在树巅,天上空荡,这空荡,是冥想万古时的怅然若失,道:“你生气了!”若凑近了细看,眼睛里竟然还有些微笑意,可恶却动人的狡黠。

      “你在气什么?因为我在这时候去了上海玩儿?还是跟三爷玩儿?”

      戚少商扫了他一眼,实在恼恨他老神在在逗猫玩儿的混蛋样,憋气一回,怒极反笑:“行了,我犯不着不高兴!你也犯不着得意!还真当别人全是傻的?连燕子那小丫头都看出来了。你安的什么心!”

      见他还是不动声色,也不反驳,火一大,直想一杆子摔过去:“顾惜朝!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哄着三叔也随你,要还对戚家有什么什么念头,我……”

      顾惜朝一把握住灯杆子,制住他的动作,青竹挑子,两只手,素白的、纤长的、彼此较劲儿,烛焰猛晃悠两下,慢慢的稳坐回白蜡上。

      这时的顾惜朝还在沉浸于某种耍乐的情趣中,已成本能的察顏观色竟然钝了七八分。对戚少商的话很不以为然,一笑嗤之:“我安什么心了?你不过就是吃醋,闹闹脾气,何必安这么个大名目!过来,我瞧瞧,才这么几天,都瘦了好些了!”

      说话间手上扯又拉近了点儿!靠得近了才发现,几天而已,原本丰软的颊消了下去,倒显得硬朗好些。一样的眉眼,这一消减,微妙的清锐。微微刺疼,张了张口却忽然失语,懊悔不迭,不该再儿戏的。

      戚少商却已然静了下来,沉默看着他,虽然他亲近、喃语亲昵,却无半些涟漪情动,长久的寂寂,怒意慢慢磨尽了,余下的,只是思虑。昏白的光在身上流转,那神色,哪里是吃醋,分明是看破的惨淡,惨淡,然而因为有了信念,奇异的清锐、坚定。忽然有些心慌了。

      想起那些日子,他与戚三爷同进同出,在碧湖旁边转悠的时候,有时一转头就会看到,净朗的白衬衣,修长清爽,迎着光立在葡萄架下,手里虚应着一本大部头典丽描金封面的圣经,不自觉的茫茫然抬头看他,清白的日光从碧色青葡萄球串子上滑了下去,掉进他的领口,蜜黄的脖子一时成了耀眼的刺白,白光折回那样微眯的眼睛里,无辜的疑惑惘然。

      分明知道他是为了谁站在这里!傻傻的,连掩饰都漏洞百出,是真的对着日光也能看书?还是因为他在东湖?恶意的、远远对他洒然一笑,于是看到了划破迷惘、一闪而逝的痛楚。心里牵扯起微微刺痛,却也挟带着不可否认的淋漓畅快。他知道,他其实是嫉妒戚少商的。

      然而现在的戚少商,却有点不可捉摸,让他心下揪疼又惶惑。这么清透的一个人,也有他摸不清心思的时候。才想着,手上的灯杆就给抽走了,不由皱了眉唤出声来:“少商……”

      戚少商却意味不明的笑了:“也许你是对的。果然,没有谁救得了谁!不害人已是难得。”
      清辉映着白灯幽光,深深浅浅的明亮流淌在他脸上,霁月光润。

      背过身去,依旧拔灯芯,凑火,慢条斯理,手指动翕间庄重若仪,一盏盏点燃,亮起,一步步通往黑暗的所在,身影过处,明光一簇点起方圆清辉。一身白衣的戚少商慢慢走过沉黯的穿廊,身后两排幽水和光。那身形,明明现影,忽忽隐没。黑暗的殿堂洒满幽和白光,一条悠长穿廊,信仰一样的幽秘圣洁。

      回过头来、他在穿廊的另一头站立、提着牵引亡灵的皎素绢灯静静看他。那样的距离,遥远、神圣。通透了宗教里的生与死,那样的尘埃脱尽的煦和平静。

      顾惜朝心下一恸,忽然有了泛泪的错觉。他知道,这一刻,是真的不可收拾动了情!因为今夜、这刹那的遥不可及,因为这刹那的神圣。瞬间动情,却已足够好好爱上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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