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转缘

　　裕亲王不只是大清的英雄，在年少的皇帝心中，他更多的，是亲人。皇帝少年登基，政权其实一直掌握在皇太后和辅政大臣的手中。若他是一个安于现状的皇帝，也就罢了。可惜，他不是。虽然年幼，可是在皇太后的悉心辅佐和敦促之下，他渐渐生出了远大的抱负。年幼的他曾经因为上早朝起得太早，犯困，而坐在龙椅上打盹，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清楚，他坐的那把龙椅，不是用来坐着打盹的，它代表的，是天下。而理想一旦萌生，就容易渗透到身边的每一寸空气中，不断滋生、蔓延。他的才干在增长，他实现自己理想的迫切也就成倍地跟着增长。他一直在挣扎着，一次次地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企图让皇太后归政于他。他坚持削藩，就是要让他的皇祖母知道，他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政治主张，已经有足够的能力真正执掌朝政了。
　　想法可以很勇敢很锋利，可是却往往会在现实面前变成一摊软泥。朝堂上的人各怀鬼胎，相比于初出茅庐的小皇帝，他们更愿意把牌压在皇太后那边。战事告急，他用近乎乞求的目光扫视着群臣，可是他看到的，只有一个个低垂的头。听到的，只是一句句的推诿之辞。他发怒，在朝堂上把所有的奏章掀飞，可是响彻朝堂的，只有那此起彼伏的、懦弱的“皇上恕罪”……
　　“来人，传令下去，命御史罗占在黄花山为裕亲王监造坟莹、建碑，还有，对裕亲王，除常年祭祀外，另要加祭。”皇帝看上去很累，声音是鲜有的无波无澜。
　　“奴才遵旨。”
　　“叫人去把裕亲王的那两个孩子接到这里来。还有，传德妃。”
　　“嗻。”
　　阿穆奇和端宁被接到了乾清宫。阿穆奇的眼神很空洞，端宁的小手一直紧紧地牵着她的哥哥。
　　皇上让下人都出去，蹲下来，和孩子齐高，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头，眼里是无尽的哀伤。
　　“禀皇上，德妃娘娘到。”
　　“传。”
　　皇帝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德妃进来了。
　　“参见皇上。”
　　“起来吧。”
　　德妃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两个孩子身上，又很快看向皇帝。
　　“这是阿穆奇和端宁，裕亲王的孩子……”端宁不知道为什么放开了她哥哥的手，突然紧紧地抱住了皇帝。皇帝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朕现在，把他们两个交给你。以后，你就是他们的亲额娘。他们的一切待遇，跟朕的阿哥格格等同，只能更好，绝不能让他们受哪怕一点委屈，明白吗？”皇帝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很严肃。
　　“臣妾遵旨。”德妃把阿穆奇牵过来，抚摸了一下他的小脸，“以后，他们就是我的亲孩子，十四阿哥的亲手足，皇上放心吧。”
　　“把他们带到你那边去吧……”
　　德妃点了点头，伸手去牵端宁。可是端宁仍旧紧紧地抱着皇帝不放……德妃望向皇帝，皇帝示意她不要开口。
　　皇帝蹲下来，把端宁抱在怀里，轻声温柔地说：“端宁乖，跟着德妃娘娘去吧，皇伯伯会经常去看你们的。”
　　端宁还是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德妃看着皇帝，他一点也没表现出不耐烦，反倒是轻轻拍着端宁的背，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却是满面不掩的慈爱。德妃好像明白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端宁断断续续地说：“端宁……端宁不想离开皇伯伯，我们……只有伯伯了……”
　　皇帝的眼眶红了，有点哽咽地说：“不会的，皇伯伯会一直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长大的……端宁只是换了一间房子，不会离开皇伯伯的……”
　　端宁慢慢地把小手放开。德妃赶紧走上去，牵住了她的手。
　　“来，跟着额娘走。”德妃满脸笑意。
　　“臣妾告退。”德妃牵着孩子要走。端宁忽然甩开了德妃的手，跑回去抱住了皇帝……
　　皇帝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她又忽然放开，稚嫩的声音响起：“皇伯伯，端宁走了。”她跑回去，牵住了德妃的手，不再回头。
　　从此，端宁和阿穆奇由德妃照顾。阿穆奇跟着一众皇子一起到书堂读书，端宁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子，所以只能呆在寝宫。她喜欢唐诗，可以背一整天都不嫌烦。她也喜欢《诗经》，但是她非常讨厌《楚辞》，每次只要读一页，就心烦气躁地想要砸东西。
　　这一年，端宁十一岁。这一天，端宁和平日里一样，闲着无聊，便偷偷溜到书堂去，趁着守门的太监不注意，趴在窗上，静静地听听师傅在讲什么课——端宁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德妃对她很好，但是极少跟她聊起读书的事情。德妃性格恬淡，最喜欢静静地一个人呆在屋里绣花，她教给端宁最多的，就是女红。她也曾跟德妃提起过，希望有个师傅教她念书，德妃也满足了她，只不过——那个师傅教来教去，跳不出像《列女传》《女诫》《女论语》这样教导女子如何成为贤妻良母的书，端宁觉得无趣，可是又不好再开口做太多的要求，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可是这一次，她听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秋过，秋冬，卡拉，卡拉萨……”端宁小声地跟着师傅念，嘴嘟着，一脸迷茫。
　　“你，在干嘛呢？”突然一个头伸过来，端宁转过去，脸擦到了他的脸上。
　　“啊！”端宁大喊一声……守门的太监闻声赶来，那个人拽着端宁的手，赶紧一人找了一根柱子，躲在柱子后面。端宁的胸脯因为紧张而剧烈地起伏着，她转过头，发现旁边柱子的那个小男孩笑着看着她，却是一脸轻松。太监们没看见他们，跳过他们躲的柱子去追了。那个小男孩赶紧趁着这个时候拉起端宁就跑。
　　跑到了御花园，他们正气喘吁吁，迎面走来几个宫女，见到他们，齐齐行礼：“十三阿哥吉祥，端宁格格吉祥。”
　　他们赶紧收住大口大口的喘息声，面容瞬时严肃起来。那些宫女走了，两个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十三阿哥？”端宁指着他。
　　“不对，把‘阿’字去掉，你应该叫我‘十三哥’——就跟你管十四弟叫‘十四哥’是一样的。”他笑得很灿烂。
　　“十三哥？”端宁也笑了，“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了，裕王叔的女儿，端宁格格嘛……”他笑得很得意。
　　“你怎么知道我的？我都没见过你呢……”
　　“怎么可能没见过我？我们见过好几次面的。”十三假装生气。
　　“对不起……我觉得宫里的阿哥好多……头发差不多，衣服颜色好多又好像没有固定的颜色……真的记不过来……我跟我哥哥和十四……哥，最熟啦，还认识八哥。四哥……”端宁挠了挠头，“他是德妃娘娘的孩子吧？他偶尔会来娘娘宫里，不过每次没一下子就走了，看上去也不苟言笑的，不怎么记得住……至于你……”端宁把十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又从下到上地打量了一遍，还是摇了摇头：“实在是……好像真的没见过……”端宁抱歉地笑了一笑。
　　“好啦，以后你要记得我。我是十三。我最喜欢穿蓝色的衣服，天蓝色。因为那是天空的颜色……”十三望了望四角的天空，“天空是鸟儿可以很自由地飞翔的地方，记住了吗？”
　　“嗯，十三哥，喜欢蓝色，喜欢天空，因为天空可以飞。”端宁笑吟吟地重复了一次。
　　“不是因为天空可以飞，而是自由。自由，明白吗？”十三很认真地说。
　　“是，自由。就像海阔凭鱼跃，草原宽广任马儿奔腾一样，对吧？”
　　十三满意地笑了。
　　“咦，十三哥，你知道刚刚师傅在讲什么吗？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呢……还有，你为什么会在外面？你不用跟其他人一起学习吗？”端宁一脸沮丧。
　　“不用不开心啦。刚刚师傅讲的，是蒙语，你没学过，听不懂是很正常的。我听说，蒙古有大片大片看不到头的草原，还有不被框住的天空，我很向往那个地方，希望有一天可以去，所以自学了一部分蒙古语。师傅刚开始教蒙语，这几天讲的都是很基础的东西，我早就会了，不想浪费时间，所以提前找师傅完成了考试，所以这几天就可以不用去，去读我自己喜欢的书啦……”
　　“那你刚刚怎么还会出现在书堂门口？吓我一跳……”端宁摸摸心口，假装后怕。
　　“我本来是要回宫的。只不过刚刚在路上刚好看见你轻手轻脚鬼鬼祟祟的，想看看你想干什么，所以就尾随你到了书堂啦。接着又看见你老是在那里喃喃自语的，一时好奇就……”十三耸了耸肩，笑了。
　　“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你。快！”
　　十三笑笑，做足了腔势，作揖说道：“格格恕罪，小生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端宁被十三夸张的表情逗笑了。
　　忽然，端宁想起了什么，正色地对十三说：“十三哥，你教我蒙语，好不好？”
　　十三一脸不解：“你又不去蒙古，学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端宁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下来……“以前我额娘还在的时候，说过要带我回科尔沁去数星星……她说科尔沁的天空很广很广，不像我们王府那样，只有四角的一小块儿。可是，额娘不在了，她再也没办法带我回科尔沁看那么广的天空了……”端宁的眼里泛出泪光……
　　“我知道了。没关系，我教你蒙语，以后，我们一起去蒙古，看大草原，我陪你数星星，好吗？”十三轻轻地拍着端宁的肩膀，细语安慰。
　　“嗯。说好了，不能反悔哦。”端宁一抹小脸儿，破泣为笑。
　　“跟我走，带你去我们以后读书的地方。”十三笑着。端宁还没缓过神儿来，十三就牵着她跑了……
　　他们跑了很久，周围除了鸟声和风声，渐渐听不到别的声音……
　　“到了……”十三笑着看向端宁。
　　“哇！这里是哪里呀？我们还在皇宫里面吗？”端宁的眼睛瞪得很圆。
　　“当然在啦！现在你明白这皇宫有多大了吧。这里叫“羊房夹道”，听说是前朝皇帝和皇后养动物的地方。现在这里没有人住，看起来应该是荒废了。有两个小太监在这里守着，不过他们应该是经常跑到别的地方休息偷懒，反正这里很清静。我们可以约定时间，我在这里教你蒙语。”
　　“哇！十三哥真好！你经常来这里吗？”
　　“对啊，你看，这里最多的是什么？”
　　“竹子！”端宁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睛一亮，“好多竹子呀！”
　　“闭上眼睛，听一听风从竹叶的缝隙擦过的声音！”
　　端宁照做了。周围很安静，只有虫鸣，和风和竹叶相磨的沙沙声……
　　“真舒服，十三哥！我好喜欢竹子！”
　　“不错吧！”十三一脸骄傲。
　　“咦！这是什么花？好美啊！”端宁看到一丛花，金黄色，每一株都显得很羞涩，很多片花瓣聚拢在一起。
　　“这叫‘郁金香’，是蒙古的四大名花之一。我们这边还比较少，我想，在蒙古，一定能看见一片花海！”十三一脸兴奋。
　　“要是有蓝色的就好了，一定会很好看的……”端宁扫了一眼十三的蓝色衣服。
　　“等有一天到了蒙古，我们一起去找找看。”
　　“嗯，好！”
　　【本章按：羊房夹道，即今“养蜂夹道”。据本人在网上查证，这是明朝皇帝皇后养动物的地方，也是明宪宗时内安乐堂的所在地，是明孝宗朱右樘少年时躲避宪宗——也就是其父的宠妃万贵妃残害的地方。民国之后渐渐讹误传为“养蜂夹道”。可见清朝应该还是沿袭明朝的说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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