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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场
周子晋体内毒气不散,周子宋也乐得不上朝,日日在王府里寻些乐子。
久而久之,他也很少再提起许君离。仿佛在真的如同那人不存在过,没什么值得提起的。
就连那本荒唐的庄子也被放在了一边,没了人的翻看,在旖旎的笔触似乎也有气无力了起来。
梁家人也来过,周子宋一如既往笑着款待,末了一句送客,只当不觉来人的用意。
安逸得久了,似乎连旧日的一切都忘却了一般。
令人心悸。
很快就过年了,帝都由最初的寂然又变得喧闹起来。即便皇帝重病未愈,日子似乎也是要过。
好在周子晋逐渐好转,为了避讳,也并没有再追究林淼的事。究竟是谁下了毒,便这样无知无觉地不了了之了。
太后安静了许久,小年夜里忽然命人召了周子宋和嫁在京中的几个公主入宫,说是听戏。
后|宫里已经喜乐起来,毕竟一年到头,深宫里有些名分的妃嫔总有些好处。长长的永巷两旁的积雪已经被扫去,柔和的火光透着赤色的灯笼晕着暖意。
隐隐的丝竹鼓乐从宫墙后传出来,周子宋坐在轿里,随着节奏轻轻抚掌。
帘子外头忽然一声脆响,清晰地盖过了那温柔的乐声。
周子宋命轿夫停下,伸手打起轿帘问道:“这是怎么了?”
暗处有人跪下回禀:“回禀大人,是墙檐上的琉璃瓦掉了,不想惊动了大人。”
周子宋听着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但人前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回身坐进了轿子里。
三儿回到屋里,将那碎了的几瓣琉璃瓦拾起罢才倦倦道:“公子可要起来?年关将至,想是宫里也有些贡品赏赐。”
许君离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和衣坐起身道:“几时了?”
“很晚了,适才外头琉璃瓦松脱了,这才去瞧了瞧外头更漏。”三儿一壁替他拾过鞋子一壁说,“今日太后召了宗亲入宫,也不知王爷来了没有。”
许君离闻言诧然,半晌才缓缓说:“王爷与太后真当是母子情深。”
语毕,不由起身,只觉时日这样长,长得没了尽头。恰如此时一望无边的宫墙,你知晓那末端指向何处,却无力去走完。
无边无际。
关乎周子宋,能够镌刻在心头的,不若是刻骨铭心的鱼水之欢。仿佛短暂模糊的记忆里,剔除了那些旖旎的记忆便再也剩不下什么温存的片段。可是剔除了这一切,仿佛心头失却一点温度,这样黯淡的冷着,像是看着雪一片片落下来,触到热的皮肉便化了,冷意却一直沁入骨髓里。
灰蒙蒙的天色里,吹来朔方的风,呼啸着席卷而过,终于听不见也感受不到了。
酒意暖热,周子宋只觉得脚步一阵阵飘摇游离,终于无知无觉了,踏上了这条他曾经梦寐,却又一次次称臣走过的甬道。
若说不恨,便是太可笑。若说想着东山再起,于他,这一切又似乎太飘渺。
阶前丝竹犹在耳侧,席上手持酒壶的贵妇笑语霏霏,酒液辛辣却回味甘甜。人生至此于他似乎已是画上结点,曾经的野心曾经的抱负抑或说是意气都一点点被碾碎在这愈发旖旎多娇的江山之中。
不属于他。
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似乎是这么欺骗自己的。曾几何时弱冠之年金戈铁马的不是自己,浴血沙场凯旋而归的不是自己,站在万人之上,沐浴着日光炫目的,不是自己。
做不到啊。要怎样忘却那些荣光,才能含笑踏着自己手心里破碎的河山前行?
手中握着的刀刃第一次没入人的脖颈一刹,只觉绵软却凝滞,赤色的血迷蒙了眼,看见的天地分外血腥,却又如斯妖娆。
帝王权谋他不是不懂,朝臣勾结他不是不知。
可是他眷恋的,终究只是这江山,而非权倾天下。
这是一场荒唐的梦吗?梦里是冕旒前匍匐的王侯,是一方玉玺上垂落的明黄的丝绦。
不是铩羽而归的无力,亦不是醉生梦死的颓唐。
不是他。
步履终是走到了那一道宫墙前。清寒星光下艳丽琉璃缺了口,墨黑的豁口似是一只眼静静凝望着他此时的步履虚浮。
琉璃存于这世间,多不过百年。沐浴过日光,披戴过星光,在长风里且听风吟。
而人,亦不过是流离在人世无依无靠百年不足。
没什么东西值得眷恋的。
只有值得被史书工笔的东西才当是无愧留存的。
问心无愧。
周子宋脚下却终是顿住了。他伸手扶住那生冷的墙壁,懒声命令:“来人,本王要回府。”
默默跟随的宦官侍从这才放了心命人备轿,却听门后一声清亮的喝问:“这几位公公留步。在下有一事很想问一问,瞧这墙上的琉璃瓦可有人去补一补?”
说着那门便被缓缓推开,门后静静站立着的,却正是许君离。
冬日已是很凉,他却裹着单薄袍子,神色从容微冷,嘴角似是衔着一抹稀薄笑意望着宦官。
并不看周子宋。
宦官不免顿了顿,带了微不可觉的鄙夷道:“许公子安好,我这就去吩咐内务府人来办。只不过——陛下最近身子不好公子也是知道,公子也不必服侍陛下,您的居所又偏僻,想也不怕打眼。年关事多,若是迟了,公子勿要见怪。”
许君离微微一笑,只是扬眸说:“怕不怕都是公公您说了算,若是偏僻,这屋子也确乎是偏僻。若是不怕打眼么……这位大人可不就站在这儿眼睁睁看着么?”语毕,抬手稳稳指向周子宋。
周子宋一愣,还未说话,宦官却已见机告罪:“王爷恕罪,王爷恕罪。是奴才办事不利,叫王爷看了笑话。奴才这就去办。”
他转过眼去,对上许君离微闪的眼神,当下了然,便沈声道:“你知道就好,本王便容你先去料理此事。”
见人走得远了,周子宋似是耐不住一般大步走上前去。他微伸了手,却有找不到理由去拥住什么。于是便这样默默驻足在一点摇曳宫灯火光下,眸色微暗地开了口:“阿离……已经是这么久了。”
许君离看着他,周子宋逆光站着,任由那脉脉光景拂动他身姿挺拔。终是忍耐不住一般开口:“你……再说一遍?”
“阿离。”周子宋上前一步,将他揽进怀中。“已经很久了。”
许君离缓缓阖上眼,轻声呼气:“我已经忘记了。宫里的日子太长,我快要忘记了那前尘。”
周子宋不堪开口,只是轻轻拂过他的脖颈,低声道:“你忘了也无妨。终究前尘于我,不过是一场狼藉。”
两厢静默,许君离并非不知,对于一个如他这般心高的人,如斯境地何尝不是一场凌迟。宁愿他忘却,只记得一个放纵的他,而非是一个落败的他。
“七年前,你从京城领兵征夷,一路势如破竹,连斩邻国西灵三城将领。亲自前线搏杀三日,夺下都城活捉帝王,拓宽我朝疆域。
“六年前,你封地封在晋中,起兵讨伐叛将居氏,身中四箭,重伤昏迷七日才醒,却亲临战场激励将士。
“三年前,你手下大将起了反心,欲为当今圣上效忠。你爱重其才华,知情纵他入京不回。即便是他克你军队,你亦不起杀心,只因为他是十年难遇一将才,无论是你启用还是皇帝,终究是大周得益。”许君离缓缓抬起头说。
“这并不是一场狼藉。我忘却的前尘,是你的荣光。好在我在将它们拾起,你依然是你,殿下。”他语意低沈却深重,似乎是一字一顿的郑重。
只言片语拾起的前尘过往,便这样一点点被洗净了尘封的颜色。
光芒如初。
“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破空而来的低微歌声回环往复,转瞬即是消散,却如镌刻在这片天际间,低回不去。
周子宋抱着许君离的手臂一僵,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宦官尖利的呼声划空而过,抬轿人脚步整齐而细碎得踏在地上,窸窣而遥远。
许君离支离地站在原地。
风声簌簌,风干他肩头被泪意浸湿的一角,凄冷无比。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抱了这个男人。他叫周子宋。
夜色渐深,飘雪纷纷。他无心再去过问前尘。此时心间唯有天地,唯有江山,即便岁月颠沛,他却不信人间有白头!
若是得见你有朝君临,是否我可以心甘情愿被束缚在这长墙中?
呼啸的风披拂悲喜,终是拂动了皇帝书房之内虚扣的窗棂。
炭火漫漫焚烧着,林淼轻轻剥了枚板栗丢入火堆里,他呼吸着脉脉芬芳,徐然说:“陛下大约可以放心,一切都尽在掌握。”
周子晋面色不豫地斜靠在椅上,半晌才缓缓道:“虽说这很可笑,但有的时候朕突然想把这事儿缓一缓。”
“陛下,”林淼抬起眼,幽黑的眸底闪烁着一线冷光。“您说过您不会后悔。”
周子晋摆弄着腰间配饰,终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良久,方可闻一声呓语:“是不悔,只是朕觉得遗憾。”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有许多事既然选择了,就不必去想前因后果,终究臣等不会懂得您天子的心胸襟怀。”林淼静静一笑,他起身拍拂衣摆上碎屑,微带了几分讥讽欠身做是告辞:“臣告退。”
宫灯幽静得亮着,林淼袖手独自走着,身后却是一声恭敬问候:“林二公子留步。”回头,却出人意料的是刘顺。
刘顺面目笼着光晕般的柔和,他轻轻微笑着,带着几分士人的温意对他道:“冬日已经很深,宫中夜路难行,不如在下送二公子一程。”
林淼讶异的挑眉,带了几分淡漠问:“大人并非无事,何苦劳神?”
刘顺便顿足,不再多加追问,只是安然道:“既然如此,那么在下不多叨扰。唯有多叮嘱一句,许公子戴罪,他的话未必可信可靠,二公子贵戚名门,还望多斟酌思量。”语毕,却是当下便走。
林淼此时是真的觉得疑惑,便略一颔首,尽了礼节便走。
刘顺目送林淼走远,方叹了口气转身,却被拦下。
深夜里他不免眯起眼,看清了人影才淡声说:“七禾,你为何还在这里。”
七禾不语,只是沉默,忽然伸出手静静将他拥抱,极用力,仿佛攥住这寂寂天下间唯一暖意。
刘顺并不挣扎,他垂手站着,半晌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早知道。”
七禾深吸一口气,开口却问道:“你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他在黑暗中长久的无话,半晌才轻轻说:“今日并不是一个柔情的日子。”
语毕,才陡然发力,伸手推开了那暖意融融的拥抱。
或许几近一生,都难以再找到这样的拥抱。
昭恪。
那是他含在口中,却终究不曾吐出的二字。
终究,也不会再有理由去应答。
七禾独自站在原地,他脸上并无神伤,也谈不及惆怅,只是静静如是死波。
这场梦,早已就落空。他是皇帝登基后的心腹秘密死士,而刘顺,却沧海几多。
他并不了解他,宫中人寂寥往往爱提起秘辛,道是刘顺原是永凉王手下最得力两人之一。他那时单纯,开口问起往事,按说刘顺年轻他一岁,性子也当活泛些,却从不提撕心裂肺或是风光锦绣。
唯有一次,于一日酡红的火苗下手中与他对坐的刘顺终于开口,提起旧事却只是那样一句:“永凉王当年封地晋中,天气干冷,深秋季节偶有白菊,如银丝遍地。那时边关不安,偶尔领兵,归来时策马,长风卷起残花,非常美。”
这些缠绵旖旎,他不放在心上。只是那一刻甫觉得,那样清冷的人,那样冷艳的风景,似乎十分合称。
他转身而去,为这静默的长夜做了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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