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大坑

作者:St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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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时并肩 (坑)


      高中到大学,两个在德国的中国人,一段有趣而直视困难的成长。矫情!
      一时脑热之作,含混着经历的现实和不合实际的幻想。
      互攻,温馨,HE

      初见

      他们在朋友豪华别墅的午夜的狂欢派对上相识。

      灯光昏暗,空气里漂浮着果味水烟的浓郁香味,他知道这是打鸡血的好地方。身边有人已经因为过量的酒精神志不清面颊嫣红。都是充满活力的青年人,疯狂的滋味混杂了触犯禁忌的窃喜发酵在尚未成年的少年们心里。他接过不知是谁递来的烟,就着滤嘴吸了一口,尼古丁将时至午夜的困倦一扫而空。

      然后他看到他,隔着人群。那人和自己一样乌黑半长头发在一群金毛间显得很突出,纯黑色没有夸张图案但十分妥帖的T恤,正对着自己悠然坐在角落里,和三两个人玩着简单的骰子游戏。男孩手中捏着一瓶几乎没动过的啤酒,瓶子上有冷气遇热流下的水痕,深黑色眼睛里的倦态丝毫不掩饰。这人无疑是个另类的存在,他想,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似乎压根不该出现在这里,和男孩亚裔的外表关系不大,而是那副随时都能甩手离开的态度让他发现,也许对方对这里的一切都开始厌烦。

      他虽然不讨厌派对,也多少懂得节制没喝那么多酒,毕竟逞英雄到吐是极度愚蠢的行为。越过过于兴奋的人群走向角落,他摆出自己颇为得意的阳光笑脸,礼貌又大大咧咧地询问自己是否也能加入。自他一出声男孩的目光就逼视过来,呵,原来那般困倦竟是装的。得到的答案却风马牛不相及:“抱歉先离开片刻,想去洗手间,我是第一次来哟,能不能麻烦你带路呢。”话落男孩含着笑伸出手:“晚上好啊,我叫岑泉。”也不顾场合脱口而出是字正腔圆的中文,让他差点反应不过来,心中一片惊喜缓缓展开,也收了笑正色:“海峰。”

      “大风的风?”

      “不,山峰的峰。”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拥挤而吵闹的客厅。

      海峰有些诧异于男孩的笑,透过人群看他时明明觉得对方会是个冷漠而又不善交往的人,却是估计错了。那双眼睛含着善意,略带着和D国人相处久候耳濡目染的一点距离感,自信而又尊重他人的。

      “洗手间”自动被双方默认成托词,岑泉姿势放松地靠在露台边,静默地看夜空,手中还拿着那瓶酒。刺鼻的烟味和止汗露的味道此时离他们很远。他猛吸一口新鲜空气,似想起什么忽然转头朝海峰微笑,自然地开始自我介绍,眼神里的兴致比刚才拼酒的时候高了很多:“中文名岑泉,D文名Quan Cen,高二在读生。对口音比较敏感,啊,能使用母语的感觉真好。”

      这就算作是一眼看穿他同为中国人的解释了。说我发音不标准么。海峰听着他吐字清楚但又不带儿化音的普通话,不动声色且毫无头绪地猜想对方的老家,可惜自己的观察力终不如人,他有时的确更加粗线条。

      于是干脆扬长避短拿对方开涮:“看来是对兴奋剂通宵和尼古丁敬谢不敏的人,啧啧,你是标准的好孩子。”他盯着岑泉清明的眼睛,自己的头因为烈酒刚起来的后劲有些犯晕,再加上时至午夜的困倦,淡淡地讽刺之意不小心流露出来。

      对方也不恼,故意眨眨眼看他一眼:“人总要学会保护爱惜自己。怎么不问问好孩子手中酒的来历?”说着还刻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虽是四两拨千斤,但也能看出岑泉是锱铢必报的主,海峰抖掉眨眼引起的鸡皮疙瘩,微笑染上歉意,他想他要讽刺的也许本就不是岑泉,而是情愿跟风耍酷逞强的自己。下意识接过岑泉递来的酒,欧洲人百无禁忌,对口喝也很正常,液体入嘴的瞬间哭笑不得:如假包换的苹果汁,羊头狗肉冲进酒瓶里。

      岑泉保持正色,自顾自说下去:“看,为了努力洗刷这个糟糕的名词,我其实很给力了。”表情倒因为习惯性用上了网络用语不由得柔和起来。

      海峰摆摆手,示意投降。他意识到岑泉不在乎这些,无论是一条条禁烟禁酒的规矩还是别人的看法,这都与少年无关。他只是理智地选择合适的道路,接着按照自己步调前进,仅此而已。

      心生羡慕。

      互相调侃两句,交换了彼此不少信息,青年人一向熟络得快,更何况同是异乡人情谊又被重视了几分。他们不在同一个学校,但是同龄同年级。

      “累了,明天第一节还有课。”岑泉看一眼表,“我该走了,不如骑自行车载你一程到车站?”这话问得巧妙,想来他已将他小心翼翼掩饰的倦态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反感通过party联络感情,但海峰承认他现在精神差极了,头隐隐作痛,而屋内那帮人估计也晕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所以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第一次不坚持到最后,率先离开。他揉揉眉心,看来“好孩子”还是一种病,会传染。

      他们回到屋子里拿外套,和众人拥抱道别,不得不说岑泉擅自使用的借口也让人将信将疑:曾经一个学校同学,干脆趁机两个人叙叙旧情。

      海峰站在岑泉身后听众人口齿不清吃力地念出他的名字,用力忍笑。

      “D国的人很诚恳,不会怀疑的。”当事人面不改色地诡辩。

      车子大而结实,典型的D国货特征,两个人都175以上的个子,也不显得勉强。海峰坐在他的后座上,少年的身上没有香水,也没有烟酒味,谁能相信这是从宴会归来。

      过来D国的两年以内,海峰第一次说了那么多母语,居然还可以流利使用,居然不曾遗忘,那些他刻意忽视的东西。他因此嘴角微翘。

      他对岑泉有了个大概的印象,率性行走于人群边缘,深藏不露但又喜欢无伤大雅地炫耀小聪明,说话似乎永远要拐弯抹角,但是对自己恪守的准则又从不妥协。是个有趣的人呢。

      他们没有交换手机号。

      “我们总会再见的。”海峰喝完最后一口酒瓶里的苹果汁,味道不错。

      “那么晚安。”岑峰点点头,眼睛的线条很柔和。黑T恤乘着风消失在路灯稀疏星光动人的夜色中。

      晨练

      海峰到家的时候灯已经全熄了,小他3岁的Thomas正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荧光映在他脸上,显出一种近似病态的颜色。“好梦,Maximilian.”名义上的弟弟语气生硬但礼数周全地向他道晚安,死活不改口非要称呼他的全名。啊,这是他的D语名字。

      “晚安,Thom.\\\"他扬起笑容想走进他拍拍他的肩,见男孩子身上线条紧绷,抬起的手犹豫着放下了。他对他没有仇意,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但他们身上的是死结,海峰不能设想它会有解开的一天。

      与Thomas初见伊始这个弟弟就一直是这样的,不爱说话,时常熬夜发呆,即使家中来客手里也永远拿着一本书,躯干和四肢消瘦成皮包骨,金色的头发黯淡无光。

      走廊里回声很大,更显空洞,让他无法判断家里是否还有别人,海峰匆匆上楼到自己的屋里去了,本就是个不相干的人,牵强出的兄友弟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早上6:00时闹钟大作,托岑泉那小子的福,虽然睡眠依旧不足,拿出充足的精力应付这一天绝对没问题。他换好衣服拉开百叶窗帘,暮春的夜渐短,新鲜空气涌进来的时候他仿佛闻到了苹果汁的清香,能带来好心情的幻觉。接下来的时间是每日1小时的晨跑,不论头天闹到多晚,风雨无阻。

      海峰自认不是意志坚定的人,甚至为人懒散,但某些事上,他有惊人的毅力和独特的坚持。他的生活可以混乱迷茫失去目标,但他永远得有一副好体格,算是他在每

      一个低谷里都不会丢掉的令人自信的本钱,仅此而已。跑步的路线是随心所欲的,沿着马路,穿过草地或是居民区,好在他认路的能力很强。跑到途中方才的看似晴朗的天空骤然变脸,逐渐密集的雨点说落就落下来。海峰不是很惊讶,D国的雷电之神肯定是任性的孩子,阴晴不定才是常态。他被自己的修辞逗笑了——Maximilian·海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这点人尽皆知——

      继续自己的脚步。

      冰凉的雨水浸湿头发,水珠顺着鬓角留下来,薄薄的衬衫和裤子深了颜色,紧贴在身上。

      穿梭在联排别墅群间,转角处海峰意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和他差不多高的个子,休闲款的长袖衫,现在学生中少见的双肩背,黑色的刘海巧妙地半挡着眼睛,单手打着把深蓝色的伞,岑泉的话果然灵验,6小时之后他们居然又相遇了。

      来者显然也看见了他,自然地勾勒出一个不显眼的微笑来。“早安。”细听发现岑泉和Thomas音色很像,但气质天壤一辨即明,前者顿挫分明后者总是多一些生涩和傲慢。看来我对声音也未必迟钝。这样想着,海峰在岑泉面前停下脚步,他的呼吸因为剧烈运动一时不能平复,跟岑泉的从容不迫相比,他有些狼狈。

      岑泉将足够大的伞向海峰那头倾斜,虽然看那人的落汤鸡模样此举似乎可有可无,两人的距离又靠近了些,“雨人”海峰衣服上的水滴在了他的衣袖上,透过布料留下冰凉凉的冷意,他没有立刻调整姿势,他注重外表,但洁癖这个词跟他沾不上边。

      “我刚把垃圾拿出来打算去丢掉然后直接上学。值得人佩服啊运动健将,要不要开车送你回去。”他摇摇手中大众车的钥匙,观察着得出对方正在晨练的结论,争取长话短说,运动后呆在雨里容易着凉。

      “你应该比我还小两个月才对,我怎么记得我还没到能上路的年纪。”海峰笑了,故意带上指责的口吻,岑泉比自己聪明很多,不用怎么解释对方就能知道大概让他感到舒适。他语气忽然一转,“谢谢啦,不过我还是跑回去吧,不太远的。”他飞快瞟一眼周围,记住了岑泉的住址。

      “欢迎来玩。”岑泉笑了。海峰应下来。他忽然想到昨日聚会上岑泉心不在焉的表情,一时分不清这是邀请还是客套话。

      中国人告别的时候不习惯拥抱,尤其是男孩子,来到国外的他们以握手代替。岑泉触碰到海峰的手,对方骨架其实很小,骨节分明指甲齐平,甚至比自己还白些,不禁失笑。那只手掌心里全是雨水,近乎没有温度的,跟海峰红润的脸色不甚相符。

      想办法完成计划过的事,尽量不麻烦他人,是个有担当的人。

      在那个十指相握的瞬间。,岑泉想,他们也许是可以深交的。

      传言

      雨天同学普遍来得迟一些,海峰踩着铃声进教室的时候,一群人正围坐着闲聊。他感觉背后被人玩笑性质地拍了一下,自己还没回头大个子Felix的浑厚声音就从背后传来:“从我的生日会上匆匆走掉,Quan跟你很熟?”前半句带着象征性的抱怨,后面则是D国特产直接八卦了。

      海峰想起昨天岑泉随口扯来的谎话,只得硬着头皮唱下去:“在中国的时候是一个学校的,不过他念了半年就转走了,差点没认出来。你们玩到几点?”他一般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好在这次脸皮够厚。

      “通宵到现在。”Felix指指自己隐约见得血丝的眼睛,“不过我今天只有4节课* 。”

      他性急,没给海峰开口的机会兀自把话题重新扯回来:“Quan可是我们社团里最沉默的,哦对,我们一起游泳。跟你比,他更像典型的亚洲人,勤恳又腼腆。”

      海峰笑笑,不置可否,西方人对中国人的定义太以偏概全,佯作不满:“怎么,我不好么?”

      Felix哈哈大笑,他们关系不错,都是能玩出五花八门的主,聚在一起十分有趣:“Quan为人温和,从细节上都挑不出一丝错误来。虽然我跟他不熟,但他人真不错。”

      老师已经进来,新的一天校园生活在“早晨好”的问候中开始。

      海峰不是成绩至上的人,但课上同课下一样精力充沛努力配合,成绩不上不下地吊着,比班级平均分稍微高那么一点点。他解出一道数学题,老师似乎很满意,他知道自己一直是受到欢迎和喜爱的。

      而岑泉,他琢磨着,D国人大多挑剔至极,对朋友圈子外的人更是刻薄刁钻,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岑泉已经做得好极了,跟虚伪无关。

      他猜想,这就是岑泉想要的,不远不近的友善。

      Felix真像在讲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为岑泉没把这套用在自己身上感到荣幸,海峰面前的岑泉鲜活有趣。

      午后的天空开始放晴,太阳烤在背后暖洋洋的。随处可见的绿地草叶上有圆滚滚的残存水珠,5、6年级的小男孩歪歪扭扭骑着自行车,最好的朋友坐在车龙头上,欢笑压过车轮溅起的水花声。

      生机勃勃的春夏之交。

      教练打来电话,下午的篮球训练因为临时有事取消。直到晚上睡觉他足足有8个小时可以自己支配。海峰想,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个午后会比平时更精彩。

      岑泉的课程表排得很满,回到家已经下午4:00。他初以为是最近精力严重透支而产生的幻觉,走近了才能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海峰正坐在自家的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杯茶。一身黑色的运动短装,脚下还蹬着旱冰鞋,随性地歪戴着头盔,有些孩子气。他眼睛明亮,带着喜悦和因唐突产生的歉意直视他。透过大窗户撒下的阳光将它们打磨得更加熠熠生辉。

      “尊敬的主人,请问我走错门了么。”岑泉非要看他尴尬的样子。

      不出所料对方身体线条略显僵硬,就像一只抢完食才开始良心发现、毛被惊得竖起来但依然嘴硬的猫:“阿姨让我进来的,她真漂亮,都看不出年龄来。”

      “抱歉。后妈。”他尽量让自己脸色更阴沉。

      海峰不知所措地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不化妆坚持自然美的温柔东方女人立即下楼正欲张口,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海峰*,笑着盯住岑泉:“儿子,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岑泉再也绷不住轻声笑出来:“妈你饶了我吧,我正跟他形容你跟老爸青梅竹马温馨一路伉俪情深到现在呢。”家人面前他语气欢快随意,近乎无所保留。

      他正色对海峰说:“抱歉玩笑开过了。别生气。她自然是我亲妈。”说着匆匆走回屋拿来一把备用钥匙。按进刚回过神的海峰右手里:他的茶杯已经在岑泉半开玩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不自然地放回茶几上。

      “住得应该不远,要是我忘了带钥匙可去你家找你。至于过来,随时。”

      他早上并非在说客套话。岑泉预感海峰会和他很好,这只是迟早的事,他看人鲜少出错。所以给出那把钥匙同意他来去自由,也只是迟早的事。

      海峰感觉攥住钥匙的手出了汗,变得湿润。

      岑泉把桌上那半杯已经温凉的茶水倒掉,换上暖暖的二道茶端给他。

      海峰不会品茶,但依然小口喝净它,然后对岑泉微笑:“谢谢。”过来只是一时兴起,细想是件很失礼的事,特别是在连岑泉的家庭关系都不甚清楚之前。他冒昧了,他却两句玩笑浅浅化解,还暗示了对他的信任。

      说是住得不远,他轮滑过来25分钟,又足足等了他1个小时,现在他发现这是值得的。

      早晨的那点误会和不信任一扫而光。

      他又想起了那句极其经典的“勤恳又腼腆的亚洲人”,哑然失笑。大个子的观察能力其实不差,可惜用在岑泉身上十足十离谱。

      *注1:高二开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课程表,嗯……4:00到家不算晚,5:15最后一节

      课结束。当然没人会天天上到5:15。。。
      *注2:老娘大人那复杂的神色是同情。

      朋友

      那两杯茶之后他们的关系迅速地好起来。说是好,也就是海峰推了大小聚会、去串门的次数多了。朋友们抱怨着问他是不是女朋友缠得太紧,略带着打探八卦的兴奋,但得到“哥们儿,我还空窗呢。”的说辞也只能悻悻散去。

      高中的课程可以玩过去,自然也可以天天披星戴月认真做学问,学校管的松散,全看每个的自我约束力和人生追求。班里混事打游戏不舍昼夜的也有,不过大半学生依然是为自己的将来负责的。

      岑泉表面看来属于爱啃书本的一类,做事也尽量要求完美。每回海峰大咧咧坐在他卧室床上,经过主人同意后翻阅岑泉的试卷,都带着敬佩羡慕的神色。

      “每回都问,我都懒得答了。可再说一次,”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另一位闲闲地提醒他,“不想让你看的东西,我早该锁在抽屉里,剩下摆在桌面上的,随手拿就好。

      ”岑泉眉头微皱,他不爱说话,也只是总会说错长了记性,思考的时间稍微长些,心思却不重。倒是海峰,看似爱与人勾肩搭背,这些虚礼却比谁都谨慎地守着。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岑泉就没有把这些琐碎一并提出来跟他详谈。

      他们的相处多半是松散而随性的。他来了,他不问来意,也不撵,渐渐每回也像D国人见面一样给彼此一个拥抱,真像相处了十足久的友人。逛街去电影院都是女孩子们一起约着做的事,两个男生闲在卧室里,各做各的事,宅一族的装备岑泉一样不缺。闷得发霉了就一起出去打球,可谓怡然自乐。感觉风一点点变得更燥热起来,到达燥热的顶点,随着日子的推移热度又好像一点点晕染开来,渐渐散去,升温又降温,如此反反复复。

      海峰起先还打趣:“你不打游戏也不谈恋爱,真打算跟未来大学高分数线的专业结婚呐。”岑泉只笑不答。后来也发现,对方看的十本书里有八本是中英文闲书,涉猎范围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关于他那外表华丽语法令人头痛的德语口语总算找到答案。

      发音字正腔圆得感谢岑泉的语言天分,而汉语的典型表达则是因为不勤奋造成的。

      “偷懒也得恰到好处的。他们总该理解我说话的”对于这个听着更像借口的辩解,两人相视而笑。

      岑母很欢迎他的到来,总请他多劝劝岑泉,改改对外冷淡,只习惯跟亲近的人相处的毛病——当然这时海峰也总算忘了那玩笑,信了他们的确是血肉相连的至亲:儿子的一言一行,早在做母亲的眼里毫无保留,甚至日积月累结成了虽不严重但时时挂记的心病。

      海峰对岑泉挤眉弄眼,想借机狐假虎威呛对方两句:他能说,却鲜少能辩过沉默的玩伴;岑泉却每每打断他们红脸白脸配合无间的批囧斗——无非是劝他在学校里也当个阳光向上大好青年。他说好了妈妈,你儿子三观健康心情愉悦目标明确,剩下的在我这个年纪还该是浮云,你最懂我的。

      岑泉不确定自己这句话是不是想暗示那个连翻看手边一个文件夹都要反复征求朋友意见的、正笑得开心的海峰。

      海峰也是见过岑父的,风度翩翩的男子,比起岑泉,才真是不苟言笑。十分地顾家,对待家人眉梢眼角尽是温柔纵容之意,丝毫没有常与沉默如影随形的冷漠。他猜岑父就是长大后的岑泉会有的模样。男孩子对父亲总会有些偶像般的崇拜,岑泉会在岑父下班回家后主动下楼闲聊上几句,言语带着点未退青涩的俏皮——他们本就都还是孩子。有一回重新回到楼上岑泉忽然对海峰说了两句看起来好像毫无关联的话:“爸爸是我家的顶梁柱。他不爱笑也没怎么跟你说话,但还是喜欢你的。”海峰楞了一下笑开,父子连心,岑泉谅他爸的辛苦,也看得出岑父的心思。作为朋友,还顾及了他被冷落的感受。他拍拍他的肩,忽然升起坏心思:“了解了解,寡言的叔叔自然是喜欢我的,看看寡言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就知道了。”

      “你这小子脸皮比城墙厚。”枕头伴随话音砸来。

      偶尔也会接到岑泉朋友的电话。海峰有些惊讶,他眼里,岑泉即使并非孤家寡人,也该愿意独自坐定如钟地享受自己的生活,甚至不愿被打扰。所以若卧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他也会少了些夸张的嬉皮笑脸,很少缠着岑泉,更多时间是在旁边看着对方做事,或者不小心就在那张床上恍惚入梦——他们下午常在一起,晚上海峰依然习惯跟自己学校的同学玩到午夜,年轻力壮有时也会困的。跟岑泉不一样,他不爱看书,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读的专业,时间荒废着,也就任它这样从指间溜走,未尝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岑泉笑他观察太过仔细,都能当十万个为什么了,给出解释说:“朋友总还有的,数量少称不成圈子,幸运地是中国人D国人里面,都有之交。”有些含糊其辞。不知想到什么,岑泉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带着些许感谢。室内安静了一会儿,海峰又听他补充说:“我想,你也是我的朋友。”

      他们都在D国有一段日子了,或多或少入乡随俗受到影响。这里的人外冷里也冷,表面一团和气是有的,但朋友和熟人的界限分得一清二楚。海峰眼眶有些干涩,原来不是只有他一头热常常来烦人家。

      争执

      他们没怎么争执过。十七八岁的男孩即将成年,早就在从小到大一次次舌头或者拳脚的战争中学会了宽容理解。而且过了似懂非懂的年纪,再进入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国度,体会跟从前完全不通的文化——不论出国的起因是什么——有过这样经历的本身都会催促人迅速地成长起来。

      海峰印象中唯一一次他们未成年时期的争吵——如果哪能算做争吵的话——源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岑泉对报考大学的事很关注,在圣灵降临节的假期里*着手收集资料。海峰趴在岑泉坐的椅子的背上一起浏览。“你从没说过,你想读什么专业呢。”岑泉冷不防开口。海峰发现,他亲爱的朋友对他说话完全褪去了初见那点夹枪带棒的暗讽。“嗨,我随便,什么不是读。还早”他答得兴致平平。

      没有喜欢的吗?总得给自己个实现梦想想的机会。察觉到海峰的敷衍,岑泉的语气严肃起来,权当做没听见“还早”那句敷衍。

      听到这话海峰心里有股邪火蹭蹭地窜上来。他想冷冷地回句“都TMD十七岁快成年了您还梦想呢奇才”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也知道跟眼前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海峰耐下心压制住自己的脾气。看着岑泉真切的眼睛,又想出口解释什么,脸色微变,到了舌尖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岑泉装作没见他不愿作答,继续追问,这回摆出了说教的姿态——这对每个人都该是人生重大的转折点,他不大喜欢海峰的态度,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该对自己负责。”

      海峰瞪着眼前的人,呼吸幅度大起来,之前压抑的努力全白费了。他真聪明,就知道找什么话说能让我不舒服。他想,其实不如装傻充愣。这话挫伤了少年的自尊,所以他狠狠报复回去:“岑泉你是我老子么,管这管那烦不烦。管好自己来这三年了还完全把自己当外国人,明明不愿搭理任何人还尽量装和善,也就骗骗D国人。

      “靠,伪君子你累不累。”他知道自己的话能中伤他。

      果不其然那双漂亮的手爆出青筋,转身隔着椅背贴近海峰,同时攥紧了他T恤的上沿,他一番好意,怎么这人统统能曲解。岑泉怒了反笑:“我不像你,乐得跟他们当酒肉朋友,真跟他们好,你又……”真跟他们好,你又来找我作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了,动手不是岑家的作风,松了拳,把未尽的话断在嘴里。

      但弦外之音海峰还是听懂了,他看起来不够敏感,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他把视线从岑泉脸上移开,意识到还站在人家家里呢。他嘴角有些苦,语调平缓下来,尽量调侃道:“干脆改名岑玫瑰算了,说话那么毒,嘴跟刺似的。男孩子玩什么知心朋友的家家酒,我跟他们,哥们义气是真的。”

      一场拳脚相加的戏总算不用上演。海峰惊讶于居然是自己先服软了。

      岑玫瑰有点无奈,他沉默,是因为无话可说;海峰看起来啰嗦,说话从来没说到点子上过,哪见过这么抗拒沟通的人。他把碍事的椅子挪开,与他面对面站着。国人心思总归比欧洲人细很多,能遇上一个看透自己的,他很珍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说“别什么事都往心里搁。”,又想起那日雨中见到他晨练,皮糙肉厚的,目光里满是坚毅。海峰比自己可坚强多了,于是把这句也省了。他庆幸没打起来,否则定是自己吃亏。他眯着眼想,也许是该加强锻炼了。岑泉轻轻招呼了一拳在海峰胸膛上,算是讲和。

      他们齐齐坐在床上,背靠背,刚才闹得不凶,却伤了神。海峰打着PSP开了口:“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一直没找到适合听这些婆婆妈妈的人。”岑泉给了他一肘子。海峰暗笑,原来玫瑰更爱动手动脚,他继续:“咱俩的区别就是Max*和Quan的区别。”你连名字都是中文的,有足够的时间根据自己的喜恶在两个国家中选择自己的未来,而我注定要在这里呆下去并融入,然后过去渐忘。过几个月都能拿到D籍了。

      海峰补充道,“我妈嫁了个60岁的D国人,怎么他们都还能一起走20年。*她是为了我才出来的。我是她的骨血她的唯一,接下来也就陪着她孝顺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理想。”所以被拴在D国也无所谓的。只是都背井离乡了,真正想要的东西,好像就更无足轻重了。

      这是海峰第一次谈家里的事。之前岑泉连他住哪都不知道。

      岑泉没有应,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他是没有经历的。他猜测海峰跟他一样,都是更眷恋国内一些的,但他不能劝他自私点活着。他调整姿势给了海峰一个特哥们的拥抱。

      “行了,少同情我,小爷我都快成年了,习惯后是很自然的事。”海峰有些别扭,今天的自己有些粘人,而岑泉有些肉麻。岑泉任他轻微挣扎,也不放手,安慰人他不是高手,但这几句话脱口而出:“我可没有同情你。只想为你老妈说几句公道话。她爱你,对你有期望。每个父母都期望自己的孩子过幸福并实现自己梦想的一生。还有,也许可以相信一点第二春也是幸福的。”

      岑泉在笑,男孩也能笑得眉眼弯弯温润如玉的。也许他是该改改对同学的态度,拿出些真心来。哪怕D国只是人生中不长的一段旅途,也该更温暖愉快一些。以及,他想陪海峰活得少些忌惮。

      海峰抬起头和他一起微笑,有些事情岑泉不了解,但这几句说得有道理。有困难可以和这人一起解决,很好。也许刀子嘴也总能说些正确的。他打算重新考虑考虑自己的今后。

      也许少年们都还没有知觉,他们之间隔的那层透明的膜渐渐开始融化了。岑泉颇无力地默认了岑玫瑰这个后来经常挂在海峰嘴里的新绰号,丝毫没觉得女气,虽然他压根找不到自己跟那娇柔的温室植物的共同点。

      圣灵降临节:大约在六月。

      拜访

      假期永远是短暂的。

      “走,走,干点什么去,不然两个星期又白费了。”海峰建议。岑泉乐了,这小子看是呆不住了。他正在用电脑,拉出谷歌地图标记出一段路线:“下周一我们去登山吧,外宿一宿,周二回来。今天本来就想问你。”

      “咱俩可都未成年,这算违法,当地旅店租不租房都是问题,你得有点意识。”海峰眼神一亮,不过马上考虑到实际问题思量起来。

      “但咱俩可以邀请你的岑叔叔岑阿姨呀。你岑叔叔说他有充足的假可以请。”岑泉把目光落在海峰身上,对方认真思考的样子令他觉得可爱,原本按月份,自己还小一点的。

      岑泉的视线让海峰有些不自在,他想,那话说得真巧妙。明明是他们全家在邀请我,却不把我说成客人。海峰点了头,但还是要跟家里打声招呼的。

      这让岑泉有了充分的借口去海峰家拜访。他提出的时候说笑的成分更大些,但海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哥们儿,这可是我第一次带人回去。”语调陡变,“见你公公婆婆的时候可别给为夫丢脸。”

      岑泉哭笑不得,将计就计倾身对海峰耳语:“自古说婆媳难相处。婆婆若是看我不顺眼,夫君可得为妾身留份私心。”他们一同骑车去海峰家,岑泉的这招有点高难度,两辆车并行,贴得很紧。海峰一惊,车头一晃,好在夕阳下看不出耳尖红了,

      才深知自作孽不可活。他什么时候是岑泉的对手过。对彼此的了解加深,玩笑也愈发肆无忌惮了。

      海峰的住处比岑泉更加宽敞些,房子大,但采光不好也不通风,加之刷上的漆颜色复古,反而更加压抑。一股熏香和烟草混杂的味道,淡淡的不刺鼻但闻多了有些头晕。岑泉不愿定论,但他大概猜测得出海峰为什么总是更喜欢在外活动了。客厅沙发角上有四摞刚洗完晾干、熨烫平整、细心叠好又规整放置的衣服,看颜色搭配和大小估计每一摞是属于不同的人的。

      衣服旁边躺着一个金发少年,他的肢体很放松,好像滩在沙发上的一团漂亮的泥,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对他们的进门声充耳不闻。“那是Thomas,我的继兄弟。她母亲几年前走的,烟抽多了,肺癌。他也很能抽。”中文。虽然介绍的语气也不热情,岑泉看出海峰对这个弟弟还是关心的,似乎对方不怎么领情。

      他忽然意识到除了第一次见面,海峰在自己面前从没抽过烟,口香糖嚼得频繁,这么想着,笑意让他表情温和了。“你戒了?”岑泉跳过Thomas的话题问。

      “本就瘾不大,又伤身,我的好榜样。”海峰换成D文了。

      他们三个还是冷淡地互相打了招呼。海峰有点尴尬,岑泉理解地摇摇头,能让他不自在的场合很少,这并不算什么。

      厨房里走出一位尽管上了浓妆依然显出疲惫的中年女士,将到了不少果醋的沙拉和装通心粉的盘子端出来,通心粉冒着热气。估计是照顾欧洲人的胃口。

      她很瘦,脊背绷得很紧,穿着不说考究也是高档的,可是不太像家居服。忽略眼角的皱纹会发现那张脸很漂亮——无论是依据欧洲还是亚洲的审美观,染了棕发的亚洲人。岑泉想起自己数学课的同桌,一个嘴快的小妮子,做不出题来就和他扯闲天:“亚洲人就是换了发色戴着假瞳也还是能被看出来的,你们眼睛的形状是特殊的。”他知道自己有些失礼,思绪飞得太远了。海峰叫了声妈妈。

      Thomas换了个躺姿,抓住遥控器打开电视,音量不小。

      女人目光如水,温柔压低声道:“Max,你带朋友回来。”有些蹩脚的D文。她干笑着又对着岑泉解释了一句,“我们在他们在时用D语,因为要显示对其他家庭成员的尊重。”*岑泉客随主便,从善如流。她涂着指甲油,手上却有厚厚的茧子,显得有力。容易推测出那些衣服都是女人整理的。招呼了他们两句,她又匆匆进了厨房。

      他们一起往楼上走,海峰开□□跃气氛,又不知道起什么话题好:“你们家的家务好像平均分配?”

      岑泉接下来:“我妈可只负责把衣服塞进洗衣机再按几下按钮。阿姨,很好。”

      “嗯,很好。”海峰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机械地重复了岑泉的最后两个字。楼梯上只剩下脚步声。岑泉是真的后悔,那天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拐弯抹角说海峰胸无大志的。他悄悄对比两位可敬的女人。岑妈妈在国内是个女强人,出来没了工作,专心致志照顾他是心带怨言的,他们父子懂,并感激她的牺牲。至今仍是女强人一发火,两个大男人都老老实实赔笑。倒不似海峰的母亲,连他这小辈初照面,都不由得心生怜惜。

      他们在书房门口停下,敲击键盘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我继父,海峰面无表情地提示。说着他敲门直接拧了把手,扬起笑脸语气欢快地说:“爸爸,你有空么,想商量件事。”岑泉看着他变脸,心说,海峰你真信任我,我也定不辜负。

      戴眼镜的男人停下手里的事,转头可亲地笑,招呼他们进来。举手投足皆是绅士风度。他头发花白,身材面容保养得很好,目光深邃,不怎么显出老态。Thomas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定是遗传他。“您好,Sph先生。我是Quan,和Maxi是朋友。”

      海峰交出话语权,岑泉简单地自我介绍。他事先稍作了功课,别墅正门门铃附近贴有印着这家人姓氏的卡纸。海峰站在一边撇撇嘴。Maxi这样称呼,可真报了骑车路上自己调囧戏他的一箭之仇。*

      他们说明来意,又告知Sph先生海峰的妈妈已经同意了。老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约法三章后也不为难,只说剩下他们自己决定。一切尺度都掌握得刚刚好,严格负责但不苛刻,若非进入正题之前礼节性闲聊时,他嘴上一口一个“你们中国人”,以及海峰进门前漫不经心的表情,岑泉会真以为他们亲密无间、父慈子孝。

      很显然Sph先生骨子里还是带着稍老一辈人不可磨灭的偏见和歧视的,那些尊重和礼节,就像一件华而不实的西装,随时都可以抛弃。即使他把这西装穿得合身自然,也只因为那也是绅士气质和高傲里不可磨灭的一部分罢了。

      Sph先生又问了问海峰的功课,得到一切没问题的信誓旦旦的答案,满意地笑了。

      他们总该是有些感情的,不然也不会组成一家了。岑泉观察着。

      海峰说了声“你继续忙。”拽着岑泉出了书房门问他怎么回事。这人今天走神太厉害了。岑玫瑰笑笑不答,跑题十万八千里:“看你家都开饭了我赶紧回去吧。”海峰摆手,做是做好了,但都是饿了才热热各吃各的,很少凑得成一桌。“不如你留下来我们三个一起吃,我妈做的不少,不缺一副刀叉。”

      岑泉看他一眼,没有推辞,打电话回去解释了两句上了桌。席间把阿姨的手艺夸上了天。他没有恭维人的习惯,不见得不会。

      临走拥抱时岑泉对海峰说:“想吃中餐就跟我妈说一句,多一双或者两双筷子也不是麻烦事。”天气热,但海峰不太想松开这个拥抱了。

      *注1:这两句读着别扭就是笔者脑内了一下海妈妈说的D语又把它翻成中文。海妈

      妈的角色是笔者最想塑造好,可偏偏最难的。
      *注2:Maxi也可以是Magdalina(女)的简称。
      忽然想起来海-->Hai 是个很V5的姓,德文里鲨鱼的意思。倒是纯属巧合了(恩, D=德)。

      登山

      他们在网站上找到合适的家庭旅馆付好定金。一栋经过改装的三层的别墅,一楼是主人用的,他们将第二层的两间屋子租下来,三层住着别的客人。海峰执意承担了四分之一的食宿费用,作为邀请者的岑泉不客气地收了。

      出发当天早晨阳光很好,一改连日的阴雨连绵。海峰去敲门时岑家也整装待发。把行李不多,四个人互相打量同时笑了:登山鞋、防风防雨的衣裤,已经放进后备箱的四个运动双肩背、双侧兜里装着足量的水,岑父甚至准备了登山手杖,每个人的行头都很专业。

      海峰尚未开始学车的理论课程——这算是一大笔开支;两年里他几乎没有打过零工,而在继父记起提此事之前,是不合适向家里伸手要钱的。岑泉理论考试已经过了,在教练的指导下绕着整个城市也起码兜风过两三次,奈何年龄不够还不能拿正式的本。平时市区里驾轻就熟违规开过几回,但四个小时往返多半是高速,一路飙到160令人很不放心,司机座这次成了两位长辈的专享。

      岑家长辈话少,二人坐在后座上,怡然自得聊得起劲。海峰将身体交给后背,他昨晚受邀去邻居家打WOW时间没把握好,哈欠上来了止都止不住。岑泉看在眼里笑着一板一眼训他:“昼伏夜出有害健康。”随后加了一句,“今明两天体力消耗不会小,如有需要我现在肩膀借你用。”海峰口里嘟囔着辩解:“人不风流枉少年。”拆了安全带*将头靠过去,蹭了蹭调整个舒适的姿势,避开射入车窗的阳光。岑泉头发扎不起来,但不短,碎发碰到他的鼻尖软软痒痒的。他们近日都长了些个,但海峰更快些,这个倚靠的高度正合适。

      海峰的俗语明显用得不对,但岑泉大概理解是“青春就是资本”的意思,并不纠正。闭着眼,慢慢想着如果岑泉非喜欢老年人的步调,自己随他也没什么不好的,海峰在飞驰的车里轻易睡过去。

      岑母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她的儿子正不受干扰地继续看他的书,投入专注,但身体线条柔和了许多,不似正开车的丈夫怎么看都硬邦邦的。孩子受到的影响是有益的,她更是打心眼喜欢海峰这孩子。

      到达目的地,拿钥匙,将旅行箱放进屋子,零零总总花费了半个小时。两间房里备的都是双人床——家庭旅馆的陈设总是最迎合大众需求的那一种。两个男孩子耸肩毫无异议。“晚上我要是不老实把你踢下来怎么办。”岑玫瑰问,乌黑的眼睛灵动得像狐狸。这问题很没建设性,床很大,岑泉又不好动。

      “那我就用双手双脚缠住你,要掉也是我们一起掉下来。”海峰摸下巴考虑后“认真”答。

      岑泉竖大拇指甘拜下风,利落地把洗漱用具在厕所码放好。他觉得自己心跳不正常地加速。事实上这种心跳加速在车上就开始了。提借用肩膀的建议真是自讨苦吃,他两个小时内一共没看下去几行字。若是有人足够细心,会发现他用作书签的便签条还粘在同一页上。深呼吸一次岑泉渐渐放松,车上的时间没用来看书,自然也不是用来发呆的,两个小时足够长,起码够理清思路说服自己这种不正常地心跳加速是正常的,这种感觉不至于让他坐立不安,总归美好而甜蜜,尽管在他的理智恢复正常值之前,岑泉并不打算说些什么让海峰跟他一起困扰。

      岑父指着地图上一条五个半小时的路程*征求意见,山顶海拔2100米,似乎好有个湖,山顶附近有餐馆提供午餐,众人欣然同意。由于不是周末,登山的人不多,要不是有时和刚从山顶下来的旅人互相打声招呼接着擦肩而过,会产生一种整座山在这一时刻只属于四个人的错觉,等待他们的丈量和征服。除了班级旅行,海峰很少离开市区,上次用这身行头好像是一年半以前。

      在继父的观念里,他已经大了,不再适合跟长辈一起出行。别说继父不爱登山,就是寒暑假去长期旅游休假也是和海峰母亲的二人世界。他自能寻得朋友共度几天颠倒昼夜的日子,Thomas则长期守着电视,偶尔会看看客厅四壁上一直贴着的、他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生活也是颠倒昼夜的。

      岑泉一家不难相处,在他们身边心情放松。海峰走在岑泉身后一点点,闻着山脚堆积木头音时间长了、风吹日晒后散发出的、类似薄荷的香味,随着mp3哼唱billboard上出现的新歌,歌词太快,能跟上的只是些零碎欢快的调子,调子因为忽然爬过的壁虎蚂蚁,又或是行动敏捷震得树上枝叶乱颤、毛色亮丽松鼠而断断续续。

      向上行走海拔不到300米,每个人的体能已显出来。岑家家长一看就经验丰富,远远走在前面,依然保持着开始时的步调频率;反观岑泉,隔三差五参加球类俱乐部,身体素质不见提高,水喝下半升,步子已经开始不稳。

      海峰自称名字跟山有缘,加之每天清晨的长跑,除了额头有汗微微喘气并不累。他不急不缓地跟在岑泉后面,既然是他们一起出来,绝没有甩开岑泉单独行动的打算。而且登山的乐趣,正在于途中无限风景。

      海峰听走在最前面的岑阿姨回头喊,对象无疑是岑泉:“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叫你平时年轻小伙子还爬不过自己老妈,说出去不怕人笑话。”他费了些力气才不让自己笑出来,心道阿姨这回是真动怒了,平时说话都和风细雨的。此时岑母已经拐了个弯不见身影,比他们少说快五十米山路。他见这一段路不算陡峭,可以称得上宽敞,走到快和岑泉并排的位置上。想到男孩要是听到自己给他语言上的支持,一定会曲解成挖苦,只开口讲些学校里的趣事让岑泉打起精神。

      看岑泉脚下发软,又被半埋在湿润土里的松树根绊了一下,他们量力而行放弃追赶。海峰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精巧的金属小盒子,看看上面写的保质期,打开倒出些块状葡萄糖,嫌换手麻烦喂到对方嘴里。手离得太近,他都能感觉到岑泉口中呵出的温热水汽。甜味入口即化,岑泉感觉好了很多。他估计是因为早上没好好吃饭,青春期的末尾依然有些低血糖。岑泉道谢,一为那份细心送来的几颗糖,二为对方的陪伴和无声的鼓励。

      总算恢复了正常的速度,岑泉难得一次变相服软:“回去后我每天早上六点在你家门口候着,说到做到。”服软承认是白面书生也只是一时,岑妈的话他听进去了。

      海峰说欢迎。累是累,他接下来直到山顶都没有停下脚步,默念这点毅力要是没有我也不是岑泉了。最后几步通往顶上十字架的路皆是险峻的怪石,是海峰先攀上去的,手脚并用有些狼狈,粘在身上的泥水顺着防雨服滴下来。他蹲下来,向岑泉伸手。岑泉瞪着那双手,脸一黑,很瘦很漂亮的手,本该白皙但是粘上了泥,最重要的,他的确需要。他心里烦闷:“海峰,你把我当哥们吗?”“当然,”海峰又把手直了直,“所以我现在一身泥,不想你也这么倒霉。”

      岑泉握上海峰漂亮的手,把一部分重量分给他,两只手臂相握很有力,没费多大劲他就站在海峰对面。远处是宁静碧绿的湖泊,家长已经坐在那了。海峰凑上来,笑嘻嘻道:“朋友不就该你追我赶的,需要的时候拉彼此一把,总还是站在同样的高度上,一起继续向前走。没什么好介意的,你不比我差。”他知道越是跟岑玫瑰近亲,那小子斤斤计较的越多,趁机把那些芥蒂解决为妙。海峰不甚没掌握好距离,二人贴得太近。那双眼睛定是会念咒语的,他愤愤一边想,一边换作笑闹的姿势跟岑泉你推我搡的:否则到这还积着雪得山顶凉快了好一阵了,我的脸为什么又突然发烫了呢。

      *注1:后座安全带也是普遍习惯。
      *注2:景区地图上会标,不包括休息时间的平均步行速度。
      *注3:这些话题没法更明示,但真想说作为妻子,海峰的妈妈是伟大的。

      夜谈

      回旅馆后岑泉的精神倒上来了,在一片空旷的绿地上跟主人家十岁的小女孩踢足球。他的温和有些魅力,哄个把孩子开心不在话下。晚餐时分小姑娘还惦记着他,捎上楼两大块新烤好的披萨,分给两个哥哥吃。

      亚洲人讲究礼多人不怪,当即下去跟女主人道谢。再回房间的时候海峰嘀咕,常言道拜仁农民*,这的民风朴实多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一同过夜,不折腾得晚些说不过去。岑泉洗完澡头顶条毛巾出来,发梢缀着水,椰子味的洗发水香从浴室门里钻出来弥漫了满屋。

      山间夜凉,海峰裹着床厚重的双人被,半趴在床的一侧饶有兴致地翻看岑泉带来的书,顺着香味转过脸来,冲对方勾勾手指,对上演勾引良家妇女的段子乐此不疲。

      岑泉懒于配合,绕过那根指头从床的另一侧钻进被子里。海峰进贡了本不属于他的书,从行李箱侧袋里翻出些二人能玩的纸牌游戏——他旅游都用这箱子,里面有趣的物件不少。

      岑泉略惊讶地看着他成串动作把刚带上的耳机重新收好,习惯性开口:“我不是大雄,但也得了只叮铛猫嘛。”海峰找到了新的对抗方式,省了反唇相讥,凑到他耳边大声学猫叫。笑闹一阵坐起身游戏开始,玩家都三心二意,边玩边聊天。天南海北地忽然就扯到初恋这件小事。

      岑泉正人君子是要装到底了:“你看我这种怕麻烦的性格,真还有精神玩早恋不成。”海峰喷了:“在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你提‘早恋’这个词,我都替你脸红。”

      岑泉继续假正经:“不是脸红,是根正苗红。”但好奇心还是勾上来,“莫非来这几年你也入乡随俗床上大战过上百回合了?”*

      被转移话题又被揶揄,游戏里也落了下风,海峰狠狠甩出两张牌,不情不愿地解释:“劳资还是处男。用点技巧,和D国女孩玩点恋爱游戏还是容易的,微薄的好感凝结得快融化得更快,双方都是。但三番两次下来,很没意思。”

      他刚来的时候生活简直如鹦鹉学舌。摸摸索索磕磕碰碰,原有的着装打扮到生活态度全盘放弃,崭新的着装打扮到生活态度从零接受。他抬头看了眼岑泉,又迅速收回目光。他皮糙肉厚不怕疼,可这话说不出口,这里谁都讨厌没个性的人,但很少人理解决定放弃和决定坚持需要同等的勇气。就如他和岑泉这样两个极端。

      思考片刻,他又补了一句:“都是我被甩,所以可别说我花心。”

      海峰心思早被引到牌局外,岑泉轻易赢了一局,他没怎么想到自己随口问话引得对方表情严肃情绪低落。他大概看出些缘由来,想海峰平日一定很会压抑这些不良情绪。

      他笑起来:“放心,我不会这么想的。”随即开诚布公道,“在这里的女孩子们眼里呀,我一定无趣得紧。我也无法对不了解我的文化和思想的人产生好感。但漂亮的还是要多看两眼。”海峰被逗笑了,气氛恢复活跃。

      岑泉不动声色让了海峰一手牌——这些东西他多能两局之内看出诀窍。人被赋予的总不同,例如他的思维和海峰的体魄。他有了说话的兴致,谈起些除了自己和父母外外人不知道的东西:“我以前那帮兄弟一定还以为,我仍是那个肆意张扬一呼百应的岑泉。”床上另一个人迅速伸出一只手贴上他的额头:“肆意张扬?一呼百应?哥们儿你是生病了还是在梦游?”

      岑泉低低笑起来:“我以前比你能贫多了。”他不指望海峰会相信,如今他都快忘记自己小时候任性妄为鲜活可爱的模样了,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游戏上。

      海峰不依他:“我信。继续说呀。”

      岑泉被感动了。像他这种情况很少,那个男孩真够轻信的。成长改变的过程中难受过独自哭过,可那又如何呢。只要回头看能付之一笑。

      他们的目光牢牢锁着彼此,岑泉说,没什么有趣的,国内嘛,从小到大家境好容貌好,班级事务做得认真,年级排名没下过前三,甚至还有个青梅竹马同样优秀的女友,到哪不被人宠着,不是骄傲呼风唤雨的小皇帝是什么。太习惯那些倾慕的艳羡的纵容的目光,哪有从云端摔下来的准备。“从语言不通,到因为不热衷流行事物被排斥孤立。最重要的,在D国,没有偏爱,每个人都是同等重要又都有点自私的。”

      “那也就是个迟早会破灭的美梦,你醒得及时。按照目标努力就好。”海峰哲理地接下岑泉的未尽之言,不是妥协,不是灰心丧气,而是学会谦逊虚心,收敛锋芒。

      他判断按岑玫瑰的心性,再不会被虚荣心冲坏脑袋回到盲目自信的年少了。但认识现在的你,真好。不会眼高于顶,没有得来容易,我们有缘能互相珍视。

      “睡吧。”待到他们都倦了,海峰揉揉眼打了个呵欠,收了牌关好床头灯。棉被柔软,多了一个人的热度暖暖的。眼睛短时间适应不了黑暗,干脆安稳地闭好。些许时间过后,他不太老实地向另一边的热源探过去,岑泉正卧着,似乎已经坠入梦里。海峰半压在他身上,迷迷瞪瞪地锁定位置,撩开他的刘海贴上自己的嘴唇亲了一口,又歪过身在脸颊上啄了一下,神志不太清楚地喃喃道:“晚安吻。”岑泉不知是被惊醒还是本就没睡,总之顺应本能找了找,亲在大概同样的位置。他们的身体都极舒展,保持惬意的姿势,透过两层棉质的睡衣相贴,好像连心跳脉搏都是同步的。

      “回礼。好了好了睡吧。”岑泉说着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撵下去。

      一切仿佛是在须臾之间,回过神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清浅的气息此起彼伏,二人同时感到刚刚的事有些魔障。海峰翻身,心想“青春嘛”,便无甚芥蒂地睡了过去。岑泉在黑暗里乐了,看来他运气好,机缘巧合送他们个两情相悦,不过微薄的好感么,这可不行。

      *某两州结怨已久(?)所以“拜仁农民”本该是讽刺。
      *D国此方面相关数据……

      柔道

      且不说他们回去后的第二天六点,海峰就在家门口看见换好了运动服的的岑泉,从此这项活动竟变成了两人今后很多年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岑泉对各项体育运动都展现出先所未有的热忱。

      岑泉家的地下室里铺上了软垫,被改造成简易健身室,Youtube上的收藏大半都变成了体育教程,而海峰则自愿成为了全能陪练。

      作为报答,每天我教你一会儿柔道吧。岑泉建议,体育方面他参加过培训无数,唯一不算浅尝辄止并稍微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柔道了。朋友间讲报答只是个借口,他说这话有私心:岑泉很享受他们间的亲密,他想创造更多的机会,而柔道,“温柔的方式”这样的解释简直字字玑珠。

      他们穿着宽松的旧套头衫,岑泉扶着海峰的手臂身体力行比划着基础的动作要领,他的手很稳,指尖抑制不住地发烫。他们不是比赛对手,体贴地都撤了力道,然后毫无保留地将后颈、腰和下腹这些位置交给对方。海峰学得快,不出几日几个基本招式已经练得有模有样。

      假期的最后那天他仗着自己着力点准身体敏捷,趁岑泉不注意一个转身搂住后者的腰,就将他背了起来摔在气垫上,还很自我欣赏地说出这一个招式的名字“大腰”,再按照柔道的礼节倾身把岑泉拉起坐好。

      海峰对上岑泉还有点迷茫并开始聚集怒火的眼神,偏要摆出得意的姿态。果不其然他的小老师一跃而起,双手就照着他的脖子招呼,蜷在他的脖子上紧贴着气管的右臂作势真要压下去:“看你还敢偷袭。”岑泉冷笑。僵持了不到十五秒,不知谁先开始,二人眉间的笑意再也藏不住,被激起来的那点好斗陡然褪去,两颗脑袋靠得紧,几乎贴在了一起,又只剩下勾肩搭背的亲昵了。

      岑泉松手问:“如果我真用力下去,你会怎么应对?”他没生气,将因措手不及造成的惊讶表情收拾好,神态自若。海峰没使大力气,掀倒他的途中刻意减了速,垫子又松软。他悬浮在空中的时候,甚至有正在飞行的错觉,运动果然能令人精神振奋。

      海峰坐在软垫上,抬头看着他,眼睛因为头顶的灯光晃眼而微微眯着,汗顺着太阳穴滑落,没入套头衫的领子没了痕迹,这样的表情是带了点天真的:“嗨,你怎么会这样做。”想想又补了一句,“要是真和别人对打,我自然能够躲开的。”

      岑泉从角落里拎出矿泉水,自己灌了两口也坐在垫子上,将瓶子递给海峰,看他挥手表示不渴,干脆把瓶盖扭开递到海峰嘴边,后者才不情不愿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认识久了一些坏毛病遮也遮不住,海峰挑嘴,只把碳酸饮料当水喝,除了灌足二氧化碳的苏打水*,矿泉水一概不碰。那些东西没营养又会导致钙流失,岑泉劝他没功效,就把自己家的软饮料都收起来不再拿给海峰。

      海峰看得见他的关心,没做过多反抗,只是自嘲好好青年竟甘心被改造成“养生王。”

      “作为今天训练的总结,说说你的青梅竹马女友呗?”海峰自打那晚听了这个词,就上了心,抓住机会问出来,也不看对话怎样就转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方面。以前对岑泉的过去一无所知也不在意,毕竟与人相交都应保留对隐私的尊重,他也有不想提的事。可他近两天还是因此事心中堵疼,对好哥们的过去忽地格外感兴趣:岑泉也有张好看的脸,对比自己的过去不难推断出明恋暗恋过他的女生多如过江之鲫,可这么温柔体贴的人,又会看上哪样的姑娘?

      岑泉盯着发问者看了半天,心说这都多久前的话题了,你这反映有够慢半拍,可还是不由自主地高兴:他的做人准则不会允许自己哪怕有掰弯海峰的想法,毕竟能听说并接受弗洛伊德那句“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有点双性恋倾向”从此对性别毫无芥蒂的人不会太多。可也许缘分就是到了,他也正逐渐成为海峰心里唯一特殊而不可取代的那个人。

      “那段日子很美妙,”他斟酌片刻开口,“就是太短。十三四岁偷偷摸摸早恋。她呀,是个很好的女孩,善良自信,还是个小腐女*。我们在一起才刚进行到牵手拥抱,我就被告知有机会出国。她告诉我前途比这种脆弱的恋情重要,和我分了继续做朋友。我们至今依然很要好,当然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作为女孩子好像很重视的初恋,我亏欠她的说不出口也没法补偿。只能想着,以后再遇到什么人,要再认真一点,不要轻易说散伙。岑泉在心里重复当时下的结论。

      海峰看他面容平和,没有多少惆怅,因为回忆表情恬淡幸福,就跟着岑泉一同欢喜。亏他还以为岑泉不提是因为受过什么刺激。忽而又忍俊不禁,“善良自信”的人,这门槛够朴实的。

      岑玫瑰命真好呀,心态好,口才也好,海峰内心感慨,无论什么事经他一讲述都变成了温暖的散文。所以自己才愿意待在岑泉这吧。

      满足了好奇心,海峰轻咳一声:“作为交换,我也来跟你说件事。”本想故作神秘,可惜对方只是不紧不慢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健身室里的挂钟秒针滴答滴答地响。他性子急熬不住,投降开口:“我想了一个假期,决定大学读经济,这科最适合我这种脑子不笨笔头不勤的闲人,又好毕业。最重要的是,无论文理大学,几乎没有不开这专业的,这样你想去哪,我都可以跟着你一起上学了。”

      “你不是开玩笑吧,别胡闹。”岑泉听了没了笑脸,一字一顿很严肃,“我就是你的一个朋友,别在对人生道路的考虑里牵扯这些旁的因素。虽然我很荣幸,但是这不值得。”

      海峰有些无奈,一提到报考专业岑泉就紧张过度。他们是不太一样的,他的性子没那么傲,对“未来”的定义也没那么单纯执着,但凡尚有一条路走,他就愿意随遇而安,更何况还有得选。他曾经喜欢过足球,也收藏过六十年代英美的摇滚,但理想跟爱好差别太远,那个词在在心中开花长叶前,就因为不知什么具体原因扼杀在萌芽里。

      但他们不会再吵架啦,尤其不会因这件事。

      岑泉打断他的思路,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我想学法律。因为即使再艰难,也有机会尽己所能帮助弱者,坚持正义,理解这个国家以及全世界的运作规律,这便是我人生的意义。”

      这次他很快得到了答复:“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因为看你实现人生的意义,说不定能帮我从原来遗落的地方找到它,这对我也很重要。”

      岑泉摇头,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海峰口里听起来更像诡辩,他只能叹气:“我信你这句话了,你自己看着办。选好了,别后悔。”率先站起身收拾那些移了位的健身器材。

      所以他错过了身后人无声的笑,海峰笑得肩都在抖,好像忽然悟了什么,有点自得和嚣张,还有点不好意思,像只偷到了甜葡萄吃的胖狐狸。

      *注一:在德国苏打水卖得比不带气的好多了。
      *注二:海峰能懂腐女这词,因为他目前跟岑泉一样变成半个阿宅啦。

      总觉得透过这篇文章,凡是现实中认识笔者的全都一眼能知道这是谁写的。于是如果真的三次元认识的人请别说什么哟。谢啦。

      琉球

      四时里春困夏乏秋蛰冬眠,都让海峰占了个遍,开学以后总是哈欠连天。好在偷得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观察那窗外树木的枝叶伸展得猖狂,几近遮挡住明朗的晴空。斑驳的树影打在课本上,他更是没了听讲的兴趣。

      教社会科学的Dr. Geschwtz*还挺着啤酒肚在讲台上书写联合国相关的要点,顺便大侃特侃自己和哪位前国家领导人的外甥的朋友的握过手的交情,丝毫没发觉讲台下的注意力百分之五十都在桌下的智能手机上,而另外的一半人则在发呆。“嘿,你们谁来介绍一下,哪些国家未加入联合国?”

      他活力十足地扫视教室一圈,没有得到任何关注,最终只能尴尬地自己帮自己打圆场:“你们可得记好咯,考试起码得知道两个,梵蒂冈还有台囧湾”

      “这台囧湾没法加入,阻力从何而来,实在不言自明。”他自作幽默地笑笑,准备带过这个话题开始下一章节,课堂清冷的气氛冷不防被一个严肃而响亮的声音打断。

      “台囧湾不是一个国家。”海峰桌下的拳头紧紧地握着,面上尽量表现出足够的坚定。他话一出口就在心里自嘲了一顿。这又是何必呢,明明知道西媒的态度,明明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他这种上课百年不出声装死的,现在又当什么英雄汉。

      但心里的火太盛,日复一日听这种论调的压抑一瞬间爆发出来:凭什么明明一母同胞一衣带水的民族要一分为二甚至为三;凭什么千百年才流传造就下的共同文化要强制地因为政治理论的差异撕成两半;凭什么华人听到这话得沉默,凭什么你们这些隔岸观火的有权利指手画脚;1961的八月柏林墙一夜建起,难道不是你们心中至今一道疤痕?

      海峰克制不住,舌头总比大脑快了一拍,他放慢语速逐词重复:“台囧湾不是一个国家。”
      看到老师措手不及哑口无言的表情,海峰后悔的情绪渐渐平复,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出来。

      Dr. Geschwtz思索半晌,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含混地表态:“可西方认为它是的。”

      “中国人说它不是。”

      教室里一片哗然,海峰能感觉到他在此期间吸引到的视线如指数方程般增长,后排传来一声短促的唏笑,不能辨认是针对哪一方。

      一堂课结束得令人啼笑皆非。收拾东西离开教室的时候,坐他后面的John走过来,颇有深意地隔着无框眼镜望了他一眼:“Max,我们受到的不同教育导致我们对问题看法的不同。我不赞同你的论点,但你令我惊讶。”

      他们关系平平,就是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John是全年级出名的怪胎,钻进巴掌大小的物理实验室就出不来,说话又毒舌,海峰刚到学校就被人提醒要绕着走。可因为欣赏对方对此事的坦诚态度和清晰的逻辑,海峰看John甚至比经常一起泡酒吧的哥们还顺眼几分。他逐渐意识到,尽管民族性格对个体影响深远,“死板冷酷的D国人”这样的词还是太轻率,毕竟每一个灵魂都独一无二,而无论什么国籍,总有精神上富有而超群的人们。

      适逢岑家邀请他和母亲聚餐——海峰过阳历生日,岑泉过阴历,这次先后没隔多久,他们合计着生日宴就趁此机会一起办了——海峰小声对岑泉大倒对社会科学老师的苦水。岑泉状似认真地倾听,手上没停一筷子接一筷子把好菜夹到海峰碗里堆成一个小山尖,一边嘴甜夸赞海母带来的菜手艺精巧高明,看着他的双眼分明在说“别不懂事地毁掉大人们精心准备的聚餐”。

      海峰这才知道失态,连连向家长抱歉。

      他们一□□燃提拉米苏盖子上竖起的蜡烛,颇默契地同时闭眼吹灭它们。

      岑泉改了先前对他皮笑肉不笑的态度,切了蛋糕先分给他一大块:“17岁快乐,海小峰。”

      海峰从切蛋糕的刀背上揩下一层沾满巧克力粉的鲜奶油,点在岑泉鼻尖上:“生日快乐,岑阿泉。”

      不知从何时起,生日本身对他的意义愈小,已然变成聚会的幌子。往年他都是把父母请走,接一群社团学校里的哥们在花园里烧烤拼酒到午夜。闹得最凶的一次因为扰民邻居把警车都叫了来。今日岑家请客,他从善如流,静静看着那几张关心他的笑脸,觉得更是充实。他和桌子那边化了妆遮住衰老而显得更漂亮的女人对望,一口气喝尽一整杯香槟,说得郑重:“谢谢你,妈妈。”

      漂亮的女人因为这句话眼睛红了。海风看着有点心酸,他们这么爱着彼此,可近些年,沟通真是太少了。

      两位妈妈很快找到共同语言聊得投入,岑父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侧耳听着。岑泉坳不过海峰,破了自己的规矩,两个儿子你一口我一口把一整瓶低酒精含量香槟分了个干净,陶陶然跑进岑泉的卧室去拆礼物。

      家长们给每人买了一块金属绿色的运动表,戴的时候注意到岑泉习惯左手上戴表表盘和手心同一个朝向,而海峰喜欢戴右手手背,他们面对面站着,自然而然两只戴了表的手就扣在一起。

      “很漂亮很实用。”岑泉替二人总结。

      海峰准备的礼物是三盒D文有声书,要岑泉非听不可,用意深远;岑泉送他的巨大包装盒里装满了红茶绿茶花茶果茶混合茶包,生怕他看不见,一句话用白板笔在盒底重重描了两遍:比可乐营养。可见岑泉也费尽心思。

      玩闹了小半晚海峰倦了,八爪鱼般躺在岑泉床上,心中的温暖满得要溢出来,所以那些平日被忽略掉的身体上疲惫感就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他放任自己在这里安歇。岑泉靠在床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斗嘴。岑玫瑰平时滴酒不沾,看着就不胜酒力,眼神虽清澈依旧,话可多起来。

      因此在现实和梦境都要交融的时候,海峰听见有个声音平稳地说:

      “记得我转校到我们中学听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怎么看一党专囧政。当时真是被问懵了,那时简直对这些一无所知。跟我那些同学比起来,自己见识真浅。他们是把“民囧主”二字当成神谕在供着,虽看不见权力制衡多数暴囧政党囧派倾辄表面文章财团政囧治中的弊端,但这在种信念的影响下好几代人都被塑造得自信而具有批判精神。

      该问题我至今依然答不上,现在也没法就台囧湾的事给你出什么主意。更遑论分析社会体制还是国的形成。我们都是局里人,不站在制高点上,就望不远,收集不全论据,判不了谁是谁非,做不了像你这样的捍卫者亦或像大部分西方人这样的反对者。你说我是不是理智过头,变成矫情了?”

      海峰挥挥手,心结没全解开也消了一半。他爱国,这点没变过。想理解或者说服别人理解剩下的门门道道,来日方长。

      *注一:社会科学=政囧治课的官方说法。Geschwtz是姓,可译成格施瓦兹先生或啰嗦先生。不幸地,很多德国高中生不尊师,但有些老师的表现实在愧对他们的职业。

      本章夹带奇怪的东西较多,声明笔者的重点不在一些敏囧感话题本身。

      哲学

      五六月里隔三差五的笔头考试基本结束,所有习惯在考试前一天通宵背诵整理知识的学生都在七月初松了一口气。紧张的校园生活变得散漫,被炎炎夏日拉长。而高二开的部分选修课诸如信息技术、心理学和哲学则到了结课的时候。海峰当时精打细算只是填满自己的必修表,选修课一门都没上。

      岑泉去上最后一堂哲学前去商店买了些蛋糕和糖果,计划着和老师同学分享。海峰放学时碰见他大包小包占领了双手,问明情况后诧异道:“你不乐意每周少两个课时?”岑泉拍他肩膀不做过多解释:“是舍不得。”

      选得人太少,两校合作,岑泉还得跑到海峰的学校去听课,选修的同学统统是和他相似的认死理还有点唯心的疯子。

      他们老师Krause先生大学里双修宗教和哲学,本想成为一名神父,机缘巧合才成了老师,他并不是亚洲人对宗教人士设想的那般神神叨叨故作玄虚的样子,而是虔诚理智、豁达超脱的信仰者。他长相斯文清瘦,上课从未像其他老师般迟到早退拖堂过,一身老西装非能被他穿得一丝不苟,性格在岑泉的评定里被总结成傲娇女王。Krause先生本人虽不是单身主义者,许是生活在精神层面上探究得多了,四五十岁的年纪还孑然一身。

      不得不提岑泉尊他敬他,胜过从小学到高中一切其他老师。

      岑泉走进教室,人来得很齐,每周二的第十和第十一节课本是翘课高峰期。屋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有小姑娘在家煮好一整壶带了过来。

      岑泉切了糕点,用餐巾纸托着往每人桌上送了一块。故意最后递给Krause先生时,那人习惯性不耐地哼了一声,还是模仿中国的礼节双手接过,灰蓝色的眼睛含笑。

      纸条发下来,要求很明白,每人必须列出对这一年哲学课的夸赞和批评至少各三条。匿名收上去,Krause先生诵读出来,对五花八门的建议表示感谢。接下来学生们接二连三地开始阐述一年里的收获。Krause先生对每个发言都进行个人化的评论。

      “虽然还是不信神明,您颠覆了我对宗教的看法。”岑泉最先说完,接下来不用组织自己的语言就有足够的时间聆听别人的意见。

      人与人的了解是不易的,这个课堂里只说真话,短短一年这个集体的人有了足够多的深层次交流,实是幸事。这人真性情,那人钟情政治,前桌阅历广博,坐在角落里的那位最爱反驳所有论点。假期不上课,他们最多就见了彼此三十次,但逻辑理论上的交锋碰撞不计其数。

      听Krause先生的课不记笔记、没有教科书,师生一起把握课堂走向。岑泉每回都会好奇,一堂课结束的时候,他们会把自己引领到什么奇妙的地方。老师的职责在发现和引入每周的话题,大可以从笛卡尔、康德的一段论述入手,小则是一部当下流行电影的一个小情节中的矛盾之处,重在探究人类文明的本源。

      学生的各抒己见被巧妙地补充和延伸,激发更多新的思路,收场的总结陈词也会尊重每一方面的意见。考试则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刺激辩论。

      尽管西哲和神学起初同根而生,Krause先生还是尽量减少他言语中对宗教的看法,有一次甚至说笑:“前几年有生物老师兼哲学课,你们谁想听从自然科学角度辩证哲学,就把他拉回来,和我同堂继续执教。”

      理论不一定深,推敲起该理论的逻辑发展格外有趣。这种教学方式太过胆大,学生们一过一头雾水的过渡期,回过味来猜测着,这是否是千年前柏拉图学院中百家争鸣盛况的起源?

      岑泉恨自己没买跟录音笔,每周两课时信息量太大,别说笔了,大脑都跟不上,思考又会错过听到新的见解,以至一年到头,再努力也错过良多精彩。

      Krause先生很少感情外露,散伙前的小聚还是感染了每个人的心神。下课之前两分钟他放下高跷的二郎腿,坐端正,做自己的总结陈词:“祝你们选择对自己而言正确的人生,前途似锦。明年我带新的班,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你们有空,也回来坐坐。”一番话辨不清是邀请还是请求。

      下课铃紧随着响起。

      后来高三开学两个月后,岑泉和另一个学生一起去海峰的学校重温当时的哲学课,教室里空无一人。他们被告知学生不配合,其间集体旷课,终没能开下去。海峰见岑泉听到消息呆坐在书桌前的模样,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大打击。
      ……
      “我家的猫咪走失了生死未卜,你们快别谈死亡的话题了,谈得我想哭。”
      ……
      “绝对意义上的‘善’就存在在我们的骨肉里。就如母爱,就如羞愧的情绪,就如同社会对杀囧人越货者的公愤,就如同孩童无止境对真相的追求。而上帝可以不是生命体而是一种精神,信上帝,就是信善的全能。”
      ……
      “最通透的无神论者和最负盛名的神学家做的是同一份的选择题,只不过他们圈选的答案完全相反。”
      ……
      “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

      谁说的都不要紧,每句话都在添砖加瓦,建造一座共同的思维宫殿。那一年课堂上的唇枪舌战冷嘲热讽神采飞扬,好似仲夏夜的一场美梦,泡沫一样消散了去,却永远留驻在梦醒之人灵魂里。

      *本章可以改名为《怪物传奇》。偏偏是机缘巧合一个老怪物遇上一群小怪兽,如若天作之合。所以后来停课不是意想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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