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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空沉眠
“据说巡检司已经查出眉目了。”
“哦。”厉玖珩靠在披了狐毛的椅子上,看着华庭里那颗不时跃过场内众人头顶飞出的鞠球,“我倒是听说最近宁老跟颜国公朝议不合。”
“老样子,他们两关系好也就好到那样,坏到坏到那样。” 宁康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厉玖珩,道,“安开那边热闹得都快翻天了,镇来倒是清闲。”
厉玖珩顿了一下,再开口,语调透着一股懒散劲:“宁老没骂你这个儿子?”
宁康笑了一下,“我爹可懒得管我。”
厉玖珩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没接话,看了一会儿场内的赛况,又道:“火字营挺能踢的。”
“兵府整纪后,卫军和禁军编纳的新人,不少是之前成日在街坊里斗鸡蹴鞠的游徒。”
兵府整纪是熹国六年前因南域边疆陷落而实行的军制整顿。
宁康这话说的有些微妙,可厉玖珩依旧不置可否。
宁康也不在意,微微垂着眼睛,侧身去拿茶杯时,又补了句:“可风字营也不差——你看,那不是原来你边军的校尉吗?”
宁康刚说完,场内那个蓝巾队的领头就有感应般望了过来。
厉玖珩不仔细看还不知道,这一看,才发现是尤三。
“怎么?不看了?”
“不看啦……你看这天,快下雨了。”
这时候看到尤三,厉玖珩就难免想到远在翟州的石斌。
石斌和尤三都是他原来在边军的人,兵府整纪后,一个留在他身边做了副尉,一个跟大多数厉家旧部一样编到风字营。
宁康微微挑眉,打量起厉玖珩。厉玖珩一边接过侍女递来的斗篷,一边吩咐那女孩儿去给他取把伞。
“你出门也不带个亲兵?”
“你何时见我出门带过人?”厉玖珩反问。
宁康撑着头,把茶杯放回桌上,一旁候着的侍女随即给他添茶。
“两都有传闻,六年前随着柳家五叔,柳晋将军捐躯而销声匿迹的影侯……是归于你麾下了。”
“哟,”厉玖珩面不改色,“说卢四叔把他传闻里那三十二楼都送给我了还可信点。”
说完,厉玖珩就没动静了。宁康静静地看着蹴鞠赛,两只狐狸般狭长的眼睛也没有丝毫波澜。
“也是,”宁康先一步出声,“你们厉家和卢家关系很好,而卢家和柳家关系一向不太好,说柳家那位五叔就这么把亲手培植的势力白送给你,确实不太可信。”
“只是,”宁康看向蹴鞠场内,眼神放远,“有人觉得这几年,镇来街坊内外都太安静了,青楼楚馆,兵府监寺,不争不斗,隐隐都以一套规矩运作,就像归于一家之统。”
“捕风捉影吧,”取伞的侍女回来了,厉玖珩起身,不以为意,“哪有这么悬乎——哦对了——明日赏香宴,英世子大概巳时三刻到,由卢老七引着,没什么特别的事,二姐月底要去浮船山祈福,在镇来歇个脚,世子只是陪他娘亲来的,顺便游玩一下,你直接去见就好。”
蹴鞠场内,两队新一轮的赛况又迅速重启,方才往上望的尤三也收回了视线,重新奔跑起来。厉玖珩一边整理行装,一边远远地看着场内队列的变动,突然听到宁康反问:“那姑娘在你面前还真说得上话?”
厉玖珩系系带的手一顿,而后转过去看宁康,“你要不介意,有空带她玩吧,我觉得你们俩还蛮合得来。”
“哎呦,好。”宁康笑道,“只要厉将军你不介意。”
厉玖珩意味不明地回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不出所料,走到一半,天上就飘起雨点。
又没走几步,街角就出现一个浅素的人影。
啊……不是“人”。厉玖珩停住脚步,举着伞想。
南如歌怀里揣着一大堆糕点,眼见着厉玖珩回来了,高兴地奔过来。
日子一晃就从十五到了二十。
南如歌这些日子光看厉玖珩早出晚归,数哪天下雨,哪天没下了。
她知道厉玖珩二十一日要去卢家那位十七小姐的赏香宴,也记着自己答应了厉玖珩,二十一日过后跟他去安开。算着明天就是二十一日了,厉玖珩总不见人影,南如歌想,“既然你没空奴家,奴家就自己来找你呗”。
厉玖珩看着往自己伞下缩的妖精一会儿,似乎笑了一下,便开始往前走。
南如歌边走边吃,不一会儿就把怀里的东西都吃光了。
她本想着跟厉玖珩说点什么,可仔细想想,这跟她入宫前不一样了——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九重宫阙里,只是偶尔跑出来唱唱歌,最近三番两次“骚扰”厉玖珩,还是这六年来首次——着实没什么有趣的事可以跟厉玖珩说。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声——“南如歌。”
被喊的妖精眼神动了动,跟在厉玖珩的伞下,轻轻“嗯”了一声。
“在宫里过得开心么?”
妖精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其实吧……都一样,奴家活了很久,哪儿都呆过。”
厉玖珩低下头来看她,南如歌抬头,两人四目相接。
眼神只交接了片刻,厉玖珩就因为要看路而移开视线了。
“你去过很多地方?”
“嗯。”
“你喜欢到处跑?”
妖精眼睛一弯,“是呀,不到处跑就睡觉呗……”说着神情闪烁着瞟了厉玖珩几眼,讷讷道:“要是主公肯陪奴家就更好了。”
厉玖珩的脚步缓了下来。雨声在四下肆虐着。
南如歌听到厉玖珩说:“你进宫前,跟我说喜欢我。”
南如歌简直分辨不出来这是问题还是陈述,可厉玖珩似乎本就无意于得到妖精的回应。
“其实你……是好奇是吗?”
“好奇我为什么不惊讶,好奇你的法术为什么对我没有用?”
南如歌心里颤了一下,颤过后,又出奇平静。
“你看,你也说你活了很久,”厉玖珩举着伞,语气很平淡,表情也没什么变化,“见过很多东西,去过很多地方……镇来和安开也没什么好玩的,你只是好奇,所以留下来了是吗?”
南如歌看着厉玖珩,男子的眼神与八年前初遇时相比,褪了不少锋芒。
八年呀……
八年是短还是长?
不知不觉厉玖珩和南如歌都停下来了。
连绵秋雨中的镇来,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他们刚好走的是去长风坊的一条小街,街道比主街窄了不少,更是没有多少生气。
“南如歌。”厉玖珩又喊了她一声,似乎少见地开始斟酌起言辞,“你对这里,别说喜欢,连不喜欢都谈不上。”
“你本就是无所眷恋,更没必要故意把自己困在这里。”厉玖珩低头,离她的距离似乎近了些,“你应该……如自己喜欢那样,自由地活着。”
男子的声音那么温柔,南如歌不知自己是快溺死在这声音里,还是快溺死在这滂沱的雨声里了。
不是的。
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喊着。
凭什么?
另外一个声音又在心里一处叫嚣着。
“其实我……”厉玖珩刚出声,突然一顿,然后猛地抬头看向别处。
南如歌被厉玖珩拉着一带,这才回过神来。冷箭擦着她的身侧弹了出去,这一回神,脑袋也清醒多了。
厉玖珩散发出的气息明显变得非常警惕。
她先前跟厉玖珩提过“气”,其实并不是瞎说的。
她身为妖精,对周围情况的变化要比人更为敏感,集中在对这种“气”的感知上。她没跟厉玖珩说过——每次在他身边,她都能感觉到一种如网织般的气息包裹住自身。虽然不知是不是厉玖珩授意允许她知道的,反正她后来在仙人楼上遇到“十五”,便大概知道,那应该是影侯。
交织的雨帘不知是模糊了屋瓦的轮廓,还是使之更加清晰。
没错。
影侯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气息。
感觉到那气息所暗含的东西,南如歌不觉往厉玖珩身上靠了靠,似乎这样就安全了。
——虽然之前她一直觉得,那些人对厉玖珩的护卫,像网一样密不透风,密到似乎都透出一股窒息感,监视一般令人不适。可再怎么不适,也不似现在这样……充斥杀意。
“辰时方向。”
“未时方向。”
雨幕太大,天色太暗,周围的楼馆居然都藏有埋伏的人。厉玖珩仓促揽起她躲闪,南如歌明显感觉刚开始厉玖珩有些吃力。
好在她提了几句后,厉玖珩的架势便渐渐稳了下来。
南如歌觉得自己非常机智,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里把厉玖珩准备丢掉的伞抢了过来举着——虽然,由于轻功动作不小,她身上还是被雨扫湿了一大片。
“你还拿着这伞干什么?”
“奴家喜欢。”
“丢了。”
“不!”
厉玖珩一时气短。僵持中,他抱着她跳上一栋楼的屋檐。
“别扭。”
“伞别乱晃。”
“挡着了,拿高点……”
话音刚落,又一发冷箭便打穿了那薄薄的油纸伞,擦着南如歌的脸飞过去了。
厉玖珩沉默了。她也沉默了。
“居然敢打烂奴家举着的伞?!”妖精登时大怒,“本宫要教训教训这帮刁民!”
“闭嘴好好呆着。”厉玖珩淡淡堵了妖精一句,回头扫了眼刚脱出的街口。
“他们追上来了吗?”
“不可能追,过不了几条街就是市集了。”
“那这是暗杀?太草率太粗糙了!”
“暗杀不是追杀,”厉玖珩说,停在两条街以外的某个街口,南如歌觉得身上几乎都湿了,那把不幸中箭的伞还半开半闭地被她拿在手里。
“影侯没回来,你觉得能把影侯封到现在还算草率?”厉玖珩问。南如歌心里一沉,感知了一下,发现那股翻腾的杀意是褪去了,不过包裹他们的依然是另外这个陌生的气息。
监视。
这是更为真切的监视。南如歌心里抖了一下,想想有她在,厉玖珩至少不会真出什么事,但这样总归很不爽,而且这种情况法术没多大用处。
“他们想干什么?”
“不知道。”厉玖珩回答得干脆。
“那主公知道他们是谁吗?”
厉玖珩这次没说话,眼睛还看着身后的街口。南如歌突然觉得男人的眼睛,在这种晦暗的光线下,跟玉石一样,特别好看。
她突然又想起来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不过没等她问“那他们怎么才肯走”,厉玖珩便以一个天怒人怨的角度低下他那张脸,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坐在案前的紫衣女子把书放了放,理了理腿边的衣缘。
雨滴沿着屋檐在廊外形成一道雨帘。她所处的地方,房里屋外,梁柱檐拱,尽有前朝遗风。房间这种近地的格局,并不适合应对熹国的气候。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整个房间除了掩了重重的帷幕、铺了厚厚的地毯,就是地板与真正的地面仍拉开了一段距离,将人起居之处腾高了一格。
女子看着书,不时翻动书页。
突然,她感到一道影子晃过。抬眼只见一只麻雀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到她案上,嘴里衔着一张纸片,跳了两下。
这情景简直是说不出的怪异。
女子一顿,登时反应过来,取来纸片凝神一看,神色一变。
“小妤!”
紫衣女子起身,披在身上的白裘掉了下来,她顾不得散乱的书页,朝屋外唤道。
南如歌放完麻雀,长长呼了口气。
他们决定分开跑。南如歌知道这是为了试那群家伙目标是谁。厉玖珩说,如果那群人的目标是他,南如歌就自己先跑到个安全的地方,帮他传个信。
于是南如歌跑回家了。
厉玖珩这处院子位置本来就偏,离什么长风坊止水坊远得很,六年前起他就不常住了。夏天为了避暑,他更喜欢到浮船山山腰那处有梨花树的院落休息。南如歌想,如果这里也有埋伏,她刚好揪那么一两个人出来问清楚情况,不过似乎没有。
一瞟,窗台上的麻雀居然还在!
于是她物尽其用。
——“那,如果目标是奴家呢?”
其实稍微动动脑子也知道那群人只能是冲着厉玖珩去的,而且听厉玖珩的意思,他大概是对这帮人的来路有眉目了,可是妖精当时还是问了一句。
厉玖珩跳下屋檐,把她放下来,她脚试着沾了沾地,然后从厉玖珩怀里退出来。
“那今天,”男子的声音撕破雨声,但是依旧温温润润,“他们一个都不能走。”
南如歌在案边坐了一会儿,又到榻上坐了一会儿。
时候不早了,她看了看窗外,料想厉玖珩今天晚上应该不回来。宵禁的钟声传来,妖精抽身点了个灯。明天是卢敏的赏香宴,南如歌突然意识到初七时,卢敏专门找厉玖珩喝酒,是多么高明的一个举动。鉴于这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卢敏把战场移到她无往不利的酒席上,真是不怕厉玖珩心里还有没有芥蒂。
可南如歌倒是有点想不通了,卢敏是因为快要嫁人了吗?还是因为厉玖珩没去她的纳征礼?卢敏到底是希望向众人表明“她和厉玖珩友谊长存”,还是纯粹不爽要报复一下厉玖珩?
这姑娘着实太能折腾。
话说六年前,确实算她主公渣了吧?
想到六年前,南如歌又觉得心里一紧。
窗外的雨还在淋漓地下,南如歌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是湿哒哒的。
她往床铺上看了看,随后抬手一个响指。
妖精抱着膝盖,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她跳下榻来,推开门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妖精拖着一个麻袋回来。
她蹲在袋子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着手打开袋子,里面有一些蒙灰的物件。
最大的一个是一把琵琶,南如歌把它抱了出来,放在榻边。接着妖精掏出一个小箱子,里头是几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包括破掉一个角的碗,还有几片风干的梨花花瓣。妖精窸窸窣窣地在袖子里掏了一会儿,从暗袋里摸出一个香囊,放进箱子里,然后把箱子关上。
滴滴答答的雨声又在耳畔变得清晰起来。
妖精往窗外看了看,然后把东西都收好放到榻边。灯被灭掉了,妖精爬上榻,拱到被子里,闭上眼睛。
躺了一会儿,妖精又翻腾着爬起来,把灯点亮,把袋子里的东西重新翻出来。
她首先出去倒了盆水,然后把厉玖珩搭在水壶上的抹布拿过来,靠在榻边搓搓洗洗,把所有的东西都清干净。
然后她把所有的物件都摆开,打了个响指,清干上头的水渍。
接着妖精把水盆和抹布都放好,回到榻上,围着自己把那些琵琶啊、碗啊、香囊啊摆成一圈,最后还不忘拿上那个“不论主人们多么纠结坎坷依旧挂在门口衣架不动”的苎麻包。
她还看了眼那把仍然没丢、放在门边、不幸被戳了一个洞的伞。
她以前跟厉玖珩住在这儿,从厉玖珩的房间出去直走左拐,是她的房间。
妖精翻弄着这些东西,嘴角不时微提。
雨声在耳畔挥之不去。
妖精想了想,攒着中秋那天买的香囊,灭了灯,重新闭上眼睛。
她忽然又想起今天厉玖珩对她说的话。
妖精的手一下子攒紧。
好奇。无所眷恋……不要想。
整个镇来都下着大雨,她在雨声环绕的屋子里,把冰冷的自己缩进柔软的被衾里。
在一片东倒西歪的旧物里,妖精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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