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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玄霄·除夕凤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至年关。
就在万众期待的除夕前夜，玄霄做了一个梦。梦中再无那遮天蔽日的巨浪抑或神龙长吟，放眼望去，唯有一片白色雾海翻涌不息。
他听到耳边传来絮絮碎语，转头时发现一名红发金眸的女子隔着云端看向他，似乎在说些什么，却怎样也听不真切。
那女子的容貌在云中隐约难辨，唯有一头红极而黑的长发与一双深深凝望他的金色眸子清晰如镂。
她的眼神那样温柔又悲哀，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无一有声。
玄霄在梦中莫名焦急起来，拔步向她跑去，那个女子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对他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相信我。”
除夕那一日，琼华上下都陷入了一派忙乱之中。
虽说仙家道门与凡尘世俗的节庆无甚瓜葛，但若是不守岁迎新，只怕彦清那混世魔王第一个不答应。
因大多数弟子都去帮忙张罗制备的缘故，玄霄那日破天荒地自己穿衣洗漱。他本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然而平日让玄唐做多了这些事，如今自己做来还真有些不太自然。
玄霄推门而出时不由侧着脑袋想：他果然是被宠坏了。
近几个月来，玄霄一直过着在弟子房、云经阁、千山雪岭三处来回的日子，唯有每日辰时上完早课后会去太一宫一趟，听太清指点玄机，也顺便望一眼那神肖生母的玄女像。
那日玄霄踏入太一宫时大殿内空无一人，唯有九天玄女的神像静静立于大殿之中，眉目英气而妍丽，双目半开半阖，似悲悯众生，又如睥睨万物。
他举步走近高耸的神像，如往日一样默念了几句心中所思，正待转身离开时却被玄女像脚下一物吸引了目光。
“那是……”
一枚红色卵石静静卧在神像足边，赨质而金文，周身红光流转四溢，灼灼动人。
玄霄见它长得圆润可爱，不由将它拿起细细端详，方一触手，那卵石“咔嚓”一声脆响，从中裂开一道口子。
黑发幼童被惊得一怔，手中卵石里竟发出了轻微响动，一只金黄色的小嘴自缝中冒出，原来竟是一枚鸟蛋。
那小家伙张口“唧唧”叫了几声，倒也不见身子，玄霄讶然失笑，见它开始啄食蛋壳，很快便弄出一个小窟窿，露出火红的绒毛来。
玄霄脑中电光般闪过那红发金眸的女子，忙去看它的眸色，见那雏鸟生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失望之余又觉蹊跷，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喂喂，小霄儿，你不去剑舞坪帮忙，躲这儿来干什么？”
玄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玄霄转身看了看他，将手中的幼雏递上前去道：“这个。”
“咦咦咦，这是什么？你在哪儿找着的？”
“玄女像脚下。”
玄唐弯下身子，边伸出一根食指逗弄着那小家伙，边啧啧称奇道：“小霄儿你真是了不得，和太清那老木头一样会捡。他捡了你，你就捡了这小玩意儿。”
玄霄冷冷地骂了句“幼稚”，玄唐忙亲昵地贴上来蹭了蹭他的脸颊，笑道：“小霄儿你可真坏，老欺负你师兄。你可知这小家伙是个什么东西？”
“是什么？”
“‘彤羽金喙而单足，似凤非凤’，应当是一只异种，唤作‘赤鸾毕方’※。”
“‘木生火精，出则有灾难’的毕方？”
“哎哎，木生火精不假，出则有灾那是迷信。毕方的火遇水不灭，需用术法方能化解。世人不过道听途说，误信谬言罢了。”
玄唐说着推了推他，笑道：“好啦好啦，快随我去剑舞坪。夙瑶那傻妞儿说我没看好你，都快把我脑袋敲破了。”
玄霄暗自腹诽着那你还不是甘之如饴，口中道：“它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养着呗！烤了吃也没几两肉啊。”玄唐看了那幼雏一眼，对它笑道：“是吧？”
“可是……”
“别可是啦……”玄唐半推半哄地将他带出了太一宫，回头冷冷扫了一眼玄女像，皱起双眉，语调却很轻快：“待会儿去找你师尊大人，他指不定能有把这小东西变成你血契灵兽的法子。”
“血契灵兽？”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咱们先走成不？走啦走啦……”
两人将雏鸟在弟子房中安置妥当，又动身前往剑舞坪。一路上，玄唐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太清真人除夕一过便要亲自下山除妖，还以试炼为名带上了他们几个祸害一同上路；好消息是，除夕夜将有长老们带来的精彩好戏上演。
不过或许对于他们而言，两个都是好消息也说不定。
“长老们的……好戏？”
玄唐与迎面而来的玄震击掌一笑，嘿然道：“这是去年除夕时彦清老头想出的鬼点子，本是在长老们聚会时用的，说就图一乐。那日我和阿震偷偷跟着老鬼进了太一宫……嘿嘿，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一群大叔聚在一块儿喝酒。”
“大叔？”
“唔，这世上有一味药叫做雪颜丹，可令人在一日内返老还童，只是这雪颜丹乃是天下奇毒，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上一回彦清老鬼从蜀山长老那儿赢来的五清散，再加上神水华池的池水刚好可以克制它的毒性，说不定还能强身健体呢！”
“所以……”
玄震给了满面狞笑的玄唐一拐子，接道：“所以今年师父和众长老们打赌，输的人要服下雪颜丹在全琼华面前赴宴。”
玄霄愣了半天方道：“师叔他一直未曾输过？连师尊也……”
“嗨！老鬼和老木头赌夙瑶下一本会写谁的歪传，结果我和夙瑶私下一合计，让他们俩都猜错了。”
玄震充满赞赏地拍了拍玄唐的肩，微笑道：“今晚大家尽可一睹掌门师伯与诸位长老们年轻时的风采。呵，今日含音长老一整天都窝在房中闭门不出呢。”
玄唐阴阴笑道：“嘿嘿嘿，谁让他平日嘴那么毒，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还看到重光一直在他房门口叫嚣呢……呃，阿震，你笑得我背后好凉。”
“喂，你们俩婆婆妈妈说完了没！还不快来帮忙！”
夙瑶的声音伴随一道雷咒兜头霹下，三人忙作鸟兽状四散。
燃起灯火，搭起高台，摆开宴席，布出幻阵。欢声鼎沸之中，夜幕很快降临。
玄唐、玄震、玄霄和夙瑶四人凑在一块儿等待好戏开场，百无聊赖之际，夙瑶提议众人聊聊自己道号的来历。
“哎哎，我先说吧！这道号是师父给的，瑶是瑶池美酒的瑶。”
玄震给了她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苦笑道：“师父曾说，喝酒要喝得撼天动地，气震山河。”
玄霄看了他们一眼，淡道：“师尊赐名，犬青冥九霄’之意。”
“我就说，还是霄儿的道号最正常。喂，呆痞子，该你了！……玄唐？玄唐！”
玄霄转头看去，那名平日里顾盼神飞的少年竟不知为何暗自出神，听到夙瑶唤他方才勉强一笑道：
“哟，到我啦？……故国旧姓罢了，何必再提？”
玄唐在夙瑶与玄震之前入门，二人从未听他谈及自己的身世，不由面面相觑：“故国？莫非是……”
少年哈哈干笑道：“亡国储君，岂敢言贵？真要说起来，那彦清老鬼也挺会捡的。”
众人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四周传来的喧哗声渐渐淹没了沉寂。
高台直上蓦地传来一声长啸，声若开山裂石，金铁相交，领头庄庄而上的正是琼华四大护山神兽之首的开明兽，其后跟上的自然是一蹦一跳喜不自禁的英招。
“嗨，小娃娃们，你们掌门就要来啦，瞪大眼睛噢。哎哎，倒也别瞪太大，小心等下滚出来嘛！”
“英招！”
“是是，老大，我这就闭嘴。”
万众瞩目，火光摇曳之下，一道人影当先步上高台，待他走到明亮处，整个剑舞坪都变得鸦雀无声。
那人一袭雪白道袍，修身七尺，约近而立之年，满头黑发如瀑，眉目如画，英俊不凡中自有沉静清逸之意，举手投足，垂眸侧顾，稳若山岳又灵动如风。
“唉，怎么了？”
“奇怪，那人……”
“谁啊这是！”
一片窃窃私语中，玄唐猛地起身大呼：“弟子见过太清师伯!”
“什么？掌门！”
“不可能吧！骗鬼啊！”
“嘤嘤嘤，怎么会这样，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啊……”
高台上的白衣男子冷冷扫了玄唐一眼，寒声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明日滚去思返谷思过！”
此言一出，台下瞬间沸腾了。
“哇塞，还真的是啊！”
“太夸张了吧？是掌门诶！”
“你看那斜人时的小模样，啊啊啊真讨厌，人家晚生了五十年啦！”
“原来当年掌门与含音长老竟然是不分伯仲啊……真是真人不露相……”
“哎哟哟，师兄啊你干嘛走那么快，等等我嘛~”
一名束腕青年跃上高台，飞身扑向白衣男子，又被一把挥开。那人约比太清高了半头，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笑得像是八月艳阳天，又像是三月拂柳风。
“这绝对是彦清。”
“还用得着说吗？光听那‘哎哟哟，师兄啊……’就知道了嘛。”
“咳，我说，琼华当年莫非是以相貌来收人的？”
接下来走上台的是一位英武之士，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正是常年于承天剑台隐居不出的执剑长老宗炼。
宗炼身后跟着一名蓝衣青年，相貌并不出众，却胜在满目笑容酷似冬日暖阳，和煦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青阳长老该不会是从五十年前就开始这样笑了罢？”
“好可惜，师父你为什么不是美人嘛呜呜呜……”
青阳长老向众人眨了眨眼，抬手一指身后，但见含音面色铁青地走上台来，额前青筋乱跳，满脸即将暴起伤人的神情。
“含音长老完全没有变化啊……”
“好过分！人家还指望小音变得更娇柔可人的来着……”
“娇柔可人？你吃错药了吧！话说回来，那只娇小的吉祥神兽怎么……呃！”
众目睽睽之下，一名银发青年缓缓拾级而上，眉目英挺，九分刚毅一分柔美，唇边笑意桀骜不驯，活像一只出笼野兽。
身高九尺的琼华吉祥大神兽走上高台，暗中伸手环住含音的腰，不怀好意地俯身，在他耳边低笑道：
“怎么，现在才想到后悔？呵，晚了！”
含音拿眼刀狠狠剜了他一下，挣了几次却不得脱身，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只好隐忍不发。
重光扬眉，得意一笑道：“我说含音师兄，你虽特意延误‘清心回天诀’第五重心法的时机，待成人后方定形凝体，却没有料到，师弟我还是比你长得高罢？”
含光气急败坏地拿手推他：“你一年也就得意这一次，少……唔！”
“师兄，来来来！吃水果吃水果……”重光大笑着往含音嘴里塞东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师兄你说的不错，一年也就这一次。所以呀……我们今晚得关起门来，好好算算账……”
“你这混……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看含音那副恨不得一头撞死的表情，哈哈哈哈哈哈……”
玄震从地上拎起笑得满地打滚的玄唐，微笑道：“一物降一物。”
夙瑶也笑道：“我还一直当含音长老爱欺负重光长老呢……人生真是无常啊。哎对了，呆痞子，你可知太清师伯此次为何要亲自下山除妖？”
玄唐猛地收敛笑容，与玄震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方举起酒杯缓缓道：“这事儿，我大约知道一些。”
“那次是彦清老鬼喝醉时意外提到的……我很少见到他真的喝醉，他那时也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
玄唐仰头杯空，轻轻吸了口气道：“昔日太清老头和彦清老鬼拜琼华掌门弘宁真人为师。弘宁真人座下四名弟子中，太清老头为首徒，老鬼是最小的那个，当中还有二师兄和三师姐。座下弟子一多便难免有所偏私，太清老头天资过人，自是为弘宁真人所喜；老鬼入门最晚，倒也得宠。”
玄唐皱起双眉，玄震见状接口道：
“二师伯生性好强，为求师祖青眼私自下山斩妖，却不想遇见一只千年梦魅，为其所害。”
玄霄抬眼看他，目若寒星：“梦魅？”
夙瑶白着脸轻声道：“我听师父提起过。梦魅乃是人心恶念所化梦魇凝聚而成，擅弄人心，摄魂夺魄，凡有灵智之物，无论人、妖、器、灵，一概吞噬殆尽，乃‘梦中之王’。”
“既如此，为何传闻中妖界之主乃是梦貘而非梦魅？”
玄唐冷笑一声道：“妖界之主？梦魅聚形便需要十万冤魂，千年梦魅食人何止百万？一旦肆虐，方圆百里绝无活物，谁敢让它当妖界之主？”
玄震摇头轻叹道：“二师伯死后，太清师伯的师妹，也就是三师伯她伤心欲绝，请求弘宁真人为二师伯报仇。师祖则以为该梦魅足有千年道行，需从长计议，三师伯却认定师祖偏私师父和太清师伯，心生怨恨，负气独自前往。”
“两日后，三师伯重伤归来，师祖爱徒心切，忙为其救治，却忘记梦魅乃是操控人心的高手。”
玄唐按住玄震的肩头，硬声道：“那女人就在师祖怀中拔剑刺入恩师心口，又冲出房门大开杀戒。待太清老头赶到时她才恢复一线神智，当场含泪齿剑而亡。”
众人静了许久，玄震方才轻声道：“只一夕之间，琼华弟子死伤数十，悟剑宗内更是只余师父与师伯二人苦苦支撑。师祖临终前曾言，愿来世只得一名弟子，天真无忧，一生平安。”
——唯此一生，只得一名弟子……
玄霄想起初见太清时老者所言，低头不语。
玄唐最后道：“太清老头已多年未亲自下山，此次前往除妖，多半与那梦魅有关。”
良久，夙瑶强笑着拍了拍手道：“大过年的，想这些做什么？来来来，大家都说说，飞升之后想干什么？新年要许愿才是！”
玄唐揉了揉脸，笑道：“飞升之后，老子一定要喝遍天下美酒，看遍天下美人！啊哈哈哈哈……”
夙瑶冷笑道：“就你这熊样儿，别说飞升，别往生就不错了。”
玄震侧过头，笑意温良无害：“不知飞升之后有没有大一些的伙房？我一直找不到一些食材……”
“停！”
“好罢。那夙瑶师妹呢？”
夙瑶托腮望着天空，轻声道：“哎哟，其实我无所谓啦，就是希望大家不要分开才好。也不知飞升之后，天上有没有像醉花荫那样漂亮的花海……”
“傻妞你没救了……小霄儿呢？”
玄霄想了半天道：“向更高处飞升。”
“噗！”玄唐喷出口中的酒，哈哈笑着抱起玄霄，高高举在半空中大声道：“小霄儿你不要那么严肃好不好，会未老先衰的！要我说呀，小霄儿要快些长大，待你可以御剑的时候，师兄就带你去看海，可好？”
玄唐见他点头，又笑着道：“你瞧好了，我去偷那老头的酒来，大家一起尝尝。”
夙瑶挑起眉鄙夷道：“你也就这点出息，偷师父的酒算什么本事？看好了，姐姐我去抢重光的！”
不消一会儿，高台之上便传来重光的咆哮声：“夙瑶你个小混蛋！反了你的，敢抢我的酒！你可知礼法何在！”
夙瑶左手叉腰，冲着身高九尺的银发青年理直气壮道：“世上烦扰纷杂之事不知凡几，日后有的是时间假正经。古来无邪缘浅，欢愉命薄，年少轻狂这东西，可是时不我待啊！”
说罢，她嘻嘻一笑跳下台去。玄唐歪着脑袋、勾着唇看她走来，抬手打了个响指，漫天烟花立时在少女身后绽开，愈发衬得她英气勃发，明媚动人。
有些时候，你说出的分明只是无心之语，却不想人世变幻无常，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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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毕方：
木精，如鸟，青色，赤脚，一足，不食五谷。见则邑有讹火为黄帝卫车之神鸟，《山海经》、《神异经》、《淮南子》俱有载。
赤鸾毕方：
作者杜撰异种，红色，形如鸾鸟，金喙火羽而单足，似凤非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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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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