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宪]清歌烈焰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喊门。

　　“进来。”虞啸卿躺着回答。

　　进来的是何书光，看见躺在床上的团座，愣了一下，“团座，张哥有消息了！”

　　虞啸卿把车开得疯了一般快，后座的小何李冰和余治乱成一团，坐在副驾驶的一个男医生吓得脸色苍白，死死地把着车框。他想让虞啸卿慢点儿，可他一看虞啸卿的神情，立马住口，对方的表情告诉他，即使他现在掉下去，也不会停车。

　　过了桥，医院很快就到了。这所医院修的半永备，临山面水，风景倒是不错，但是虞啸卿显然没有心情看这些。

　　车还没停稳，余治他们就争先恐后的冲了进去，却发现虞啸卿站在车上没动，他们回头望着，虞啸卿摆了下手，“先看看是不是，是不是他。”

　　何书光几个立马冲进医院，引来一片叫声，几秒钟后，却只有李冰一个带着叫声冲了回来，“团座，是老张！”

　　虞啸卿长舒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进去，带起的硬风让周围人自觉让路。

　　医院里更是简陋的可以，虞啸卿只是皱了下眉头，奔着有唐山味儿哭叫声的病房走去。

　　天很热，张立宪的房间里有浓重的消毒水味儿。何书光和余治一边一个跪在张立宪的床边大哭，虞啸卿伸手把两人揪起来，才看见张立宪。

　　张立宪以一种绝不舒服的姿势躺着，上半身赤裸着，却裹满了渗血的绷带，绷带直包到腰胯。裤子松松垮垮的搭载腿上，右腿的裤腿被剪了，大腿也包着绷带。他半侧着身体，后背不着床，只用一床被子顶着那消瘦的身子。

　　虞啸卿低下头看着张立宪的脸，憔悴如荒芜的雪原，双目紧闭，嘴唇发青，胸口没有一丝波动，好像连呼吸都被绷带封在了身体里，生命微弱如风中烛火。虞啸卿愣在一旁，如果不是赶来的医生告诉他张立宪刚刚抢救过来，虞啸卿几乎以为他看到的是张立宪的尸体。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一边擦着汗，一边激动地说 “这孩子就是命好，送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救了一天，缓了一天，也没输血就活了。他好像知道似的，药都能喂得进去……”

　　“为什么不输血？”虞啸卿坐在床边，轻轻揽起张立宪环在胸前，低声的质问。

　　医生被虞啸卿超低的气压吓得直往下坐，“我们这……”

　　他“这”了半天，被赶来的唐基打断，“这什么，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虞侄啊，我可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的，这不，虞司令的私人医生都来了，你松松手吧。“

　　虞啸卿摇了摇头，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老朽的医生，“这样你就不会看了？”

　　“会，会。”老医生急忙应着，并立马判定这个虞家的大少爷比他老爸还要难对付。他轻轻的解开张立宪胸口的绷带，狰狞的伤疤终于露了出来，伤口从左肩的锁骨直到右肋下，血肉翻红，不宽可是极深，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何书光余治别过了头，不忍看。李冰也低下了头，连素来风格一贯的唐基都惊呼出声，“这么……”

　　虞啸卿没有避开，他看着张立宪的伤口，眼前一阵模糊……

　　”那就去吧。“

　　”是。“

　　“立宪……”

　　“团座。”

　　“没事，走吧。”

　　“是。”

　　那时自己要是说一句“小心点儿”……

　　老医生麻利的打针，然后就在虞啸卿的跟前开始重新清理和缝合伤口，他上针的时候，清清楚楚的看到一滴泪落进眼前年轻人的伤口里。他没抬头，虞啸卿是肯定不愿让人看见的。

　　时间是按老医生行针的速度计算的，终于好了，老医生抬起头，擦了擦汗，“他两只手臂都有伤，应该不会乱动，但你们还是得小心，别让他崩了伤口……”老医生絮絮叨叨的说着，屋里一片安静。

　　“谢谢。”虞啸卿抬起头。

　　“分内事。”老医生笑了笑。

　　下午时分，虞啸卿还没从极度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就听见何书光焦急的喊了一声，“团座，哥好像发烧了！“虞啸卿赶过去一摸，果然滚烫， ”快叫医生！“ “李冰已经去了！”

　　老医生回来一看，“他现在发烧是正常的，不过……”

　　“不过什么？”何书光憋不住问了一句。

　　“一般受伤的人是能扛过去的，可你看他现在，烧成这样还是一动不动，只能看今晚的情况了，要是熬过去就没事了，要是……”老医生省略了后半句。

　　何书光看着满眼血丝的虞啸卿，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张立宪，“团座，您回去吧，这有我们。”

　　“不用，”虞啸卿再次把张立宪抱在胸前，“咱们都留下，陪着他，他就会熬过去的。”他指了指角落的毛巾和盆，“接点儿凉水。”

　　虞啸卿用手蘸着水，一点点的揉进张立宪干裂的双唇，直到它变得水润。

　　老医生看着满屋子笔挺的军人，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张立宪开始挣扎，动作很微弱，虞啸卿宁愿他大喊大叫的乱动，也不愿看他这样无力。张立宪依旧紧闭着双眼，润湿的唇角却开始微微的颤动，好像说着什么。

　　虞啸卿低下头，“你说什么，立宪？”

　　张立宪又张了张口，他发出了声音，他叫“姆妈”。

　　何书光余治李冰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心酸，张立宪若是醒着，绝不会让自己露出如此无助脆弱的神情。

　　虞啸卿把张立宪的头压向自己的左胸，“嗯，还有吗？”

　　张立宪似乎识得虞啸卿心跳，小狗一样开始在虞啸卿的胸口蹭，鼻子贴着虞啸卿呢子的军装乱嗅，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团座。”

　　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张立宪湖南儿的川音，何书光们急忙看去，虞啸卿也惊讶，他们都以为张立宪醒了，可他还是昏迷着，苍白的脸烧得通红。

　　“哎，我在。”虞啸卿应了一声，感觉到张立宪又安静了一点儿。

　　“还有谁啊？”虞啸卿低着头又问。

　　“小何，莫睡的太沉了，瓜娃子……”

　　“小何，他叫你呢！”

　　“哎哎哎，哥，我在呢，锅，锅。”何书光一边红着眼眶，一边“锅”长“锅”短的回应着。何书光刚开始跟着张立宪的时候，学张立宪的四川话，把”哥“叫成”锅“，有人取笑他，他就揍谁，现在他毫不顾忌的拿来回应着张立宪。

　　那晚张立宪说了很多的胡话，但所有人都觉得那不是胡话，因为他说的很清晰，他说九一八那年遇见虞啸卿就像捡了个老爷，但他一辈子都直了，又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所有军人都该去死。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哽咽，问团座问什么我们这么打还是赢不了，他们为什么一撤再撤？

　　虞啸卿静静的听着，又听见张立宪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攘外必先安内，我们尽力了，我们该死，可是死之前要多杀鬼子，能杀一个是一个……

　　余治听的受不了，跑到外面去了，又马上回来，红着眼。

　　张立宪接着说，小何你的琴拉得真好，余治你的炮打得真准，我真得向你学学，李冰你的笑话真冷，团座你别空腹喝茶，那个贴团座纸条的学生真可恶，你懂什么……

　　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另一个人揭露自己内心的伤痛，隐藏在最深处的痛，无论是伤者还是旁观者都受不了。

　　“小何，你们出去吃点儿东西吧。”

　　何书光想说不去，但是看了看虞啸卿和躺在虞啸卿怀里的张立宪，应了一声，拉着余治和李冰走了。

　　他们走后，张立宪就开始啜泣，眼泪亦是悲伤而温和的。虞啸卿亦看到自己丑恶，只肯采撷却不肯付出分毫，他早已习惯张立宪跟在他身后，细心地捕捉着自己微妙的喜怒哀乐，习惯他承接自己向后甩出的带着怒火的横藤或者风衣。张立宪总是小心翼翼的在自己身后走着，把脚步声隐藏在自己的脚步声中，整个人的存在感微弱到消失。

　　他紧紧的抱紧张立宪，不敢回忆之前五天的等待。张立宪在时，没有占用自己多大的空间，战事紧张时，顶多在自己办公室的角落支上一张行军床，不紧张时，就和小何他们挤在一起。可是张立宪失踪后，虞啸卿就觉得空荡荡的，自己的生活由里到外都是，支离破碎。

　　虞啸卿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张立宪。

　　低下头，轻轻吻上张立宪端丽却苍白的唇，又马上抬起头。这个吻得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就像清朝官员端茶送客时茶杯与嘴唇的触碰。可这对于虞啸卿来说确是打开了一道禁忌的大门，他不管门后是刀山火海还是人间炼狱，他都会一往无前，这本来就符合虞啸卿的思维。偷窃似的一吻，似蜻蜓点水，却带来星火燎原的感觉，他看见张立宪的嘴唇翕动。

　　于是第二个吻急切的落下，他抬高张立宪的上身，对方软垂的头颅自耳根至颈下划出一道旖旎的弧。虞啸卿用手托住张立宪的头，轻松的撬开了张立宪的唇和牙关，略显火烫的口腔几乎烫化了虞啸卿侵略的舌，对方没有意识却知道回应，柔软的香贝开始用力的汲取虞啸卿舌上的水分。

　　立宪，即使你现在醒来，我也不后悔。

　　张立宪没有醒过来，虞啸卿擦去他口边不知吞咽的残液，忽又歉然，自己还是那么一厢情愿，他甚至有些可笑的发现，他那样自以为是，觉得不论自己做什么张立宪都不会反对。其实事实也是这样，都是张立宪十年来的驯服把自己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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