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雨后

　　有时候你会很有运气，比如考上一间想都不敢想的高中，比如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就坐在你的前排。但这种好运气有时候宁愿不要。

　　丁小雨那时候刚刚从十七中考上市一中，这件事情让家里人高兴了整整一个暑假：十七中原本是爸爸单位的子弟学校，“街上的摩的司机都知道这学校有多乱”，学生毕业以后，能进个职高就算谢天谢地，她居然能从那里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很是让爸爸在车间里得意了一阵子，妈妈去打牌的时候，在牌友们的称赞声中也意气风发了不少，甚至手气也跟着连连上涨。丁小雨听着所有人的夸赞，不敢告诉任何人：她心里很害怕。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考上一中。在十七中的时候，她并不算班上最好的学生，模拟考试成绩总是不太稳定，中考考场上，数学考试结束之后，甚至吓得大哭一场，然而最后分数出来，却是出人意料的高分。

　　这是运气。她悄悄对自己说。但好运气是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一中是一所很漂亮的学校，第一天入校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很激动，丁小雨却不由自主地想：我不属于这里。等到进了教室，发现班里同学大都是从这间学校的初中部升上来，彼此都在熟稔地打招呼聊天的时候，“不属于这里”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在宿舍里也一样，宿舍的六个女生当中，有三个以前在初中就同班，升上高中后，特意请分宿舍的老师把她们分在一起，另外两个也很快和她们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丁小雨只好坐在一边，听她们讨论学校附近的商城和小吃店，学校老师和同学的轶闻，默默放弃了插话的努力。

　　这没什么，她想，反正父母亲早就叮嘱过，在宿舍里，少讲闲话，多花时间看书学习。她并不算特别聪明的学生，尤其是速度常常很慢，在初中的时候就这样，别人一小时能做完的作业到她这里常常要两到三个钟头，于是总是在埋头苦写，留给老师和家长一个“认真学习”的好印象，实际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到底她效率有多低，学得有多糟糕。

　　能够考上一中也许不是什么运气，反倒是个悲剧也说不定。

　　吃晚饭的时间，丁小雨一边心急火燎地赶着数学作业，一边默默地这样想。

　　一中是住宿制，晚自习时间一直到十点，留半小时给学生们洗漱，十点半统一熄灯。这就意味着：所有课后作业都必须在当天完成，上午课程的作业晚自习之前交、下午课程的作业第二天早自习之前交，对于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同学说，这根本已经是习惯成自然，对丁小雨来说，却几乎是个不可能的挑战。

　　即使在十七中那样以作业少、管理宽松而闻名的学校，丁小雨的家庭作业，也总是要写到晚上十二点以后，像是现在这样，在吵闹的教室里利用课间和午休时间快速写完作业，她根本没办法做到。

　　现在是晚饭时间，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丁小雨一个人趴在座位上赶着数学作业，题目不难，但她算得很慢，她抬起头看着前方的数学课代表座位上，作业本已经堆起了高高的一叠。

　　“就差你一个了，直接交给课代表吧。”晚饭时间之前，小组长是这么和她说的，她因为对方语气里的不耐烦而倍感愧疚，觉得自己大约拖了整个小组的后腿，于是放弃掉晚饭，留在教室里继续赶作业。

　　教室前面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时间过得飞快，丁小雨急的快要哭出来了，但解题的速度，却一点都没办法提上去，那么慢，她想，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慢。

　　后门那里传来“咚”的一声，丁小雨回过头，正看见王小明又一次跳起来用手抓住门框。班里男生很流行这样：进门时抓住门的上框做两个引体向上，总能引起女生们的鼓掌和喝彩，丁小雨回过头，宿舍里有人夸过王小明玩这一招时的姿态，并有人断言说和他比起来，其他男生不过是拙劣的模仿，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唯一能想的，只是在数学课代表进门之前写完手头的作业。

　　开学没多久，丁小雨就大概了解到，坐在她前排的王小明，总是宿舍女生常常谈论的话题之一——说不定全班女生都挺喜欢他的，可这又怎么样呢，甚至不能让她在宿舍女生的夜间讨论中多插上一点话——她对王小明同学的全部了解，不过是一个背影，有时候他也会转过头来，不过是为了隔着丁小雨和坐在她后面的李亮说话，他们两个是以前初中部的同班同学，丁小雨只是那个隔开他们的障碍物。

　　“还没写完吗？”

　　听到这句话乍然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丁小雨才突然想到，王小明就是那个数学课代表。

　　“没有，”丁小雨羞愧得不敢抬头：“真的对不起，我太拖了，你再稍微等一下行吗？”

　　她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她头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一本打开的作业放在她面前，她盯着上面的纯蓝墨水字迹：并不十分工整漂亮，字体偏瘦，字与字的间距隔得很开，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
　　舒服感。

　　隔了好一阵，她突然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一下子脸涨得通红。

　　她知道自己和一中这样的好高中格格不入，知道自己有些拖后腿，但没有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已经拖后腿到需要抄作业的地步。

　　她应该为这样的羞辱感到气愤，应该合上对方的作业本，冷淡然而礼貌的还给他，告诉他谢谢，自己还是有独立完成作业的能力。

　　但事实却是她已经开始抄起来，带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机械地对着那些浅蓝色的、并不工整却排列得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的字迹，将它们一一抄写到自己的作业本上，完全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每一个字，只是有种力量在驱使她，赶快写完，结束这一切。

　　所有一切都结束了。

　　合上作业本，面无表情地交给对方的时候，这样的想法涌上心头。

　　她冲进教室边上的盥洗间，打开水龙头，一边洗脸一边大哭一场。

　　从小父母就告诉她，不能抄作业，这是唯一的原则和底线，慢一点没关系，写到半夜也没关系，只是不能抄别人的，尤其是到了抄作业风气盛行的十七中，她固守着那一点点小小的诚实和骄傲，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能够超常发挥考上一中，一定是这一点坚持所获得的奖励。

　　但是坚持了这么久的原则和底线，被破坏掉只用一瞬间。

　　她躲在盥洗间里哭得天昏地暗，觉得什么哭出来就会好些完全是句骗人的话，越哭就越觉得更想哭，无论如何都停不住。

　　但终究还是要洗了脸出来，教室里已经有了些人，她低着头走回座位上，把自己藏在书本后面。

　　一直躲到整个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她悄悄搬了凳子躲进楼层里的公共洗手间，就着那里的灯光，把之前抄过的数学作业重新做了一遍。

　　第二天的数学课之前，课代表照例去领回前一天的练习册，丁小雨翻开自己手里刚刚拿到的本子，一张小小的纸条掉出来，一眼瞧见浅蓝色的、并不工整却看上去很舒服的字迹。上面写着“对不起”。

　　她觉得脸颊发烫。盯着前方的背影，很有一点难为情。

　　她怔怔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一句道歉。对方没有任何做错的地方，实在是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什么都不说的话，显然更加不礼貌。她对着小小的纸条踌躇良久，才小心翼翼地用手里的练习册敲了敲对方的背，开学以来第一次叫了前桌同学的名字。

　　“王小明。”

　　对方转过脸来看着她，她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怎的就想起来宿舍里晚上大家说起来的话：“王小明的眼睛真好看。”

　　然后，原本该说的“没关系”，居然变成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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