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轻舟载山
文/月依子
(一)
山上的雪似乎愈下愈大了。
沈舟之无言地站在原地,前路的景色一如他来时那般,只是雪松枝丫被大雪压弯,不似以往那般的挺立与高耸,区区生命如何与雪山神明抗衡。回过头,沈舟之看着逐渐被掩埋的来路,就连被他踩凹许久的雪坑都被新雪所掩盖得彻底。
风雪簌簌,夺走了沈舟之的归路。
此刻,天地间真的仅剩他一人了。
晚来天欲雪,夜来梦已深。
沈舟之再一次地想起了那屡次的午夜梦回、几次的耳畔低吟,月光下,雪夜里,有个人以体温相贴,将他揽入怀中,告诉他,昆仑是赐予万物新生的神山,神山从不夺走误入者的性命。
昏迷之中醒来,沈舟之却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间木屋里。
他扶着床板缓缓坐起身,很静很慢地打量这间木屋,很小也很窄。一张木板床,一套桌椅几乎是这间房子的全部。嘎吱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冷冽的风雪气息争先恐后地钻入屋内。
一位白发男人走了进来,朴素的浅灰色印花藏袍合适地被他穿在身上,一双深沉的乌黑瞳孔看向坐在床上的沈舟之,将手里一伸,一碗温热得冒白气的褐色不明液体就出现在了沈舟之的眼前。
随着男人的动作,银勺将陶碗撞得咚咚作响,沈舟之却毫无动作,只是与面前这个男人对视着,看着他白如雪的发丝、挺拔的身姿、强壮有力的手臂,像雪松,不,不对,他就像是神山,他简直就是神山。
这是沈舟之对他的第一印象。
沈舟之的态度令男人皱眉,再次伸了伸手,将陶碗递到离沈舟之更近的地方。
沈舟之不肯接那碗不明的液体,谁知道那是什么,虚弱的身体令他失去了可供反抗的能力,只好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这一动作似乎彻底激怒了男人,他俯身伸手捏住了沈舟之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如同夜里雪山,形同深渊,眼底的神性令沈舟之敬而远之,干脆闭上了双眼。
猜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出现,并且紧捏着下巴的手也离开了,沈舟之睁眼时正好看见男人倒退一步的动作。
沈舟之知他要救自己,定然是不会再费尽心思下药害他的。
可惜了,可惜他一心寻死。
男人静静地看着沈舟之,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就好似他生来就是那般,一生都是那般,毫无感情,似乎那一瞬间的重手只是沈舟之产生的荒唐错觉——他真的会因为自己抗拒喝药而生气吗?
“那是什么?”
顺着沈舟之所指的方向,男人低头看去,是双手捂着的陶碗,男人抿唇,以为沈舟之想喝了,无言地将手里的碗往前一怼。
沈舟之还是不接 ,伸出的手指向上抬 ——
“你是谁?”
男人依旧固执地不张口,双唇抿紧,出乎沈舟之意料的是他居然摇了摇头。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沈舟之似乎意识到种族之间的语言问题,或许他并不是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听不明白他的话呢,于是指着自己的耳朵,重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男人点头不语,执拗地又将碗往前递了递。
沈舟之彻底被面前这个人的态度给折服了,问话也不回,唯一给出的回应是点头或者摇头,简直无法沟通,干脆自己也闭嘴不说话了。指着碗摇了摇头,然后钻回了被窝里,用厚厚软软的被子将自己埋起来。
男人沉默地沈舟之这一系列的动作,愣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才想起来将伸直的手收回。
沈舟之盖着被子闷了好一会,听见外界良久没有任何声响,决定掀开被角观察一番,冷不丁地却和男人对视上了。
——也就是说,这无人说话的期间他一直在观察他么。
沈舟之实在受不了这般沉默的氛围了,缩在被子里朝男人小幅度地招了招手,“我喝了你就能和我说话了吗?”
这次男人并没有一如既往地将碗递到沈舟之面前,而是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
木门的拉开让沈舟之看到了久违的、外面的世界,满目的雪白,喧嚣的寒风,使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此刻他才意识到,这间屋子的奇怪之处,这里,除了那山沉重的木门,甚至没有一扇窗,没有任何一样能够与外界交流的工具。
霎时间,沈舟之的神色变得惊恐,连忙从床上下去,试图去打开那扇木门,以证明自己没有被监禁的事实。
显然,沈舟之的猜想是正确的,仅凭他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这扇木门的——若非被锁死了,又怎么可能无法撼动一扇门呢。
沈舟之赴山而来,只为了以身葬雪。
他不怕死,甚至是不愿活,但绝无理由要葬身于人//贩//子手里。
他穿的单薄,雪山又太冷,冻得他早就眼眶发热浑身发冷,估计是被雪风吹得染了风寒,以至于浑身虚弱无力,一时间想不出其他离开的方法,又加上头晕的厉害,沈舟之认命地躺回了尚有余温的被窝。
不多久,风雪的动静似乎变得更大,不停地持续撞击这那扇沉重的木门。
沈舟之坏心眼地想,撞吧,撞坏了他就能逃出去了。
白发男人却在此刻,再次地推门而入,出现在了沈舟之的眼前。
沉重的木门在他手里犹如塑料片子那样轻,说推就推,说拉就拉。
很奇妙的是,他从雪中走来,却不曾沾染风雪。
他仍然端着那只陶碗,似乎是意识到了沈舟之的异常,缓缓地在他的床前蹲下。
沈舟之的视线随着他的下蹲而向下,一股白气缓缓上升,他才意识到男人的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加热这碗东西才出去的吗?”
男人点了点头。
“就因为我说要喝,所以你特意跑出去了一趟?”
男人看着沈舟之,十分疑惑地看着他,仿佛特意去加热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那样。
“要是我喝了,你就真的会和我说话?”
男人犹豫了许久,感受到手里的陶碗再次开始变凉,只好犹豫犹豫地答应了。
“确定以及肯定?”
男人点点头,单手将沈舟之靠墙扶起,用银勺舀出少许液体,在碗边刮了刮勺底以后才送到沈舟之的唇边。
服务态度好到沈舟之羞愧难当,真的有态度这么好的人//贩//子吗?否定的答案让他的动作变得不再扭捏,伸手就要从男人手里接过银勺,却被男人拒绝了,不容置疑地再次将银勺递到沈舟之的唇边。
躲无可躲的沈舟之只好被迫喂食,英勇就义那般打算将这勺东西闭眼就吞。
液体进入沈舟之的口腔,当即就被沈舟之咳了出来。
男人手脚无措地为沈舟之拍背,甚至那碗被刚刚加热过液体都被他下意识地丢弃在地。
似乎眼里只剩下了沈舟之。
沈舟之也没想到那碗看似来之不易的液体,竟然就被他随意丢弃在地上——这间房子肉眼可见的家徒四壁,门外又是冰天雪地,究竟是如何做到将它一次又一次地加热的呢?
“你——还好吗?”
脑海里突然响起的声音令沈舟之感到震惊与不适,与平常不同的是这道低沉的嗓音并非通过耳朵传进大脑,更像是直接出现在了意识中,仿佛天降神音。沈舟之瞪大了眼睛去看身旁这位白发男人,即使是他刚才在咳嗽,可仍然能够确定声音并不是从他的口中传出的,可……这周围,再无别人。
沈舟之死死盯着白发男人的脸,又或者是那双一直抿紧的唇,“你刚刚说话了吗……不,应该问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男人吃惊地看着沈舟之,想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最后却收回了手,只点了点头。
沈舟之笃定地说:“可你并没有张嘴。”
男人却不再说话了,仿佛那短暂地一句话只是沈舟之的幻想,若非男人点了点头以当佐证。
沈舟之指着洒了一地的液体,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是要我将它喝了才能再次听见你的声音吗?”
男人摇了摇头,不顾沈舟之的错愕与反对再次将他塞回了棉被里,自己捡起那只命运多舛的陶碗,拉开木门,重新进到了风雪中。
再次回到独处世界的沈舟之也渐渐地冷静下来开始思考目前的处境——
从白发男人刚刚关心他的程度来看,目前似乎没有任何性命之忧,甚至连长期困扰他的针扎一般的头痛也消失了……但,与其说是进了木屋以后才不痛的,倒不如说是自从进入雪山开始痛感就渐渐消失了。
除了在这些,更奇怪的是,这间屋子明明连扇窗都没有,甚至也没有照明工具,但他就是能看清这里的一桌一椅,还有刚刚洒在地上的水渍;并且他似乎能听见门外风雪喧嚣之声以及白发男人的心声,只是不知这是他的幻觉还是真实,但沈舟之姑且将此默认为是真实,是切切实实听见了的。
痛觉的消失,视觉与听觉的灵敏让沈舟之渐渐地意识到了神山的魅力——
昆仑。
男人离开的时间似乎比上一次还要久,久到沈舟之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唯一听见的一句可视为人类语言的话慢慢地就入睡了……
再次醒来时,男人仍然蹲在沈舟之的床前,依旧端着那只陶碗,耐心地等待着沈舟之睁眼。
这回沈舟之不再犹豫,从床上坐起以后接过男人手里的陶碗,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试探了一下温度之后一口气将这碗液体给喝光喝净。
意外的是,这碗不知名的褐色液体并不难喝,也不难闻,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味道。
沈舟之把空碗递回男人的面前,“我喝完了,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了吗?”
“药。”
和上一次同样的情况发生了,男人甚至不需要张嘴、不需要利用声带的振动,就能够将想说的话传递给沈舟之。
“为什么要给我喝这个?”问话的同时,沈舟之的手贴到了男人的唇边,得到男人的默许之后更是大胆地将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喉结上。
“你生病了。”
不出意料的是,和上两次是同样的,仍旧不需要张口就能够精准的将声音传递出去。
“生病?”沈舟之已经搞不清楚他究竟病的是身体亦或是心,不然他为什么会在白发男人深深的注视之下,不受控地落下一滴泪来?
一股缓缓而来的熟悉感,随着温度适宜的药液流进体内而渐渐涌现在了沈舟之的脑海当中。
那是思念。
是谁在思念?
又是谁的思念在神山深处绵延了二十年,又从他的眼眸里流转而出?
沈舟之抬手,指腹触碰上了男人的面颊,是温热的鲜活的,不再是梦,却令他的动作更加、更加地轻,就连伸出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梦做得多了也就不再怕梦是梦,只怕眼前人易碎。
“好奇怪,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是你在呼唤我吗?”
——所以我才会夜复一夜地梦见雪山,听见高山鹰啼,嗅到格桑花香,一切一切属于昆仑的事物,以及在雪山最深处、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人影。
白发男人抚上贴在他脸颊的手,望着眼前人恳切的目光,不自主地合上了眼,不去看他。
“是你吗?”
不敢去看他。
他是神山的化身,庄严神秘,不该轻易让凡心涌动。
昆仑将沈舟之的手拉开,随即站起身来,“我送你出山。”
沈舟之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那双眼里,那双思念都将要溢出来的眼的主人,只俯身为他拭去了眼边泪水,然后轻飘飘地,做了一个不容置喙的决定。
不允、不准、不愿。
沈舟之做了二十年关于神山的梦,也默认自己最终的结局不过是月夜里,大雪天,再听最后一次鹰啼,然后最后一次再想他,最后将他所拥有的一切——躯体,灵魂,与最后的真心,留在这片雪原。
昆仑悲悯地看着沈舟之,他是神山,是包容万物的神山,草木光阴,飞鹰跃兔,所存在的一切都将被他庇佑。
他是神山,是包容万物的神山,却容不下他那颗早已涌动的心。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沈舟之从男人的神情里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剧烈地挣扎,甩开上一秒他们还在相握的手,往墙角缩去。
昆仑将沈舟之从床上抱起,强硬地用手将他的头埋进自己的宽阔的胸膛,“不要动。”
意识的模糊,让沈舟之的脑海里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他思念的人是我,却不愿再见到我。”
此刻的沈舟之已经虚弱至极,“告诉我,你是谁……”
昆仑不愿骗他,更不愿让他再难过几分,他拉起沈舟之的手,指腹贴在了他的喉结——
“昆仑即我,我即昆仑。”
沈舟之的耳朵紧贴在了昆仑的胸腔,心跳声与胸腔共振……这回是真真切切的,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昆仑的声音。
之后是良久良久的相依无言。
直到沈舟之真正地陷入昏迷。
——“昆仑是赐予万物新生的神山,神山从不夺走误入者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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